第二章
出杭州西門延官道不過數里光景,西湖東岸小鎮一處極普通的宅院。
「有人在嗎?」王詠翎拍了拍大門,回首看了看後面站立的王澤。
「是哪位——」裡面傳來一個年輕細嫩的聲音,不一會門開了,出來一名十四五歲大小相貌俏麗的青衣少女,她眨眨烏亮的大眼睛,問道:「官人何事?」說著又盯著王詠翎道:「這不是知縣相公嗎?」
相公稱呼原是專指朝廷中擔任或是曾經擔任過執政一級差遣的高等文官,自哲宗後,法度漸鬆,民間與地方官府對各級守臣也逐漸以相公稱呼。平時王詠翎倒是欣然領受,可在他身後的是王澤,在王澤面前被別人稱為相公,使得王詠翎感到一陣難堪。
「易安居士在否?」
「大娘正在書房,相公請入客廳相侯。」
王詠翎尚未回答,王澤上前一步道:「小姑娘,煩請稟報,知杭州王澤前來拜會。」
「原來是王相公,請客廳用茶。」少女感情是隨李清照已久,待人接物頗為老道,知道來著王澤卻還是能待之以禮,毫無大驚小怪,使王澤不得不暗自稱道,名媛侍女就是不一樣,待人接物毫不落小套。
王澤來到客廳座下,李墨涵與王詠翎二人侍立一側。王澤在少女奉上清茶出去後,細細打量這客廳,只見四面白牆掛著幾幅名家字畫,兩扇井紋窗前擺著幾盆花草,點綴的頗為雅道。
「文淵,雲鵬,你們也坐下吧。」王澤見李墨涵與王詠翎沒有入座,於是知會二人坐下。
李墨涵、王詠翎二人豈敢在王澤面前就坐,諾諾地應承,久久不敢落座。
就在這時,進來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美婦,生的竟是顏光四色、窈窕萬種,的確是沒有想到!王澤意識到這是李清照,立即站起身來。淺淺作揖道:「向聞易安居士芳名,今日得便攪擾芳居,恕罪、恕罪。」
來人正是李清照,由於金人沒有過江,她的命運也發生細小的變化。不似歷史上金馬蹂躪江南,跟隨趙構南逃時家財喪盡,孤苦交加的情景,而是安居杭州、閒來無事的小康生活。不久前她聽說譽滿天下的王澤出知杭州,很想見識這位堅決抗金的人物,無奈自己只是一個寡居婦人,要見執政豈是件容易的事,不想王澤竟然屈尊拜訪,於是放下手中筆墨,興沖沖來到客廳。
當她看到這位士林中聲譽崇高的人物,面色白淨消瘦、目光柔和、甚至有些拘謹、多禮,相見下好感倍增。當下萬福道:「罪臣婦見過王相公。」
「居士何出此言?」王澤微微愕然,旋即想到李清照話中意味,這是在為趙明誠的懦弱行為感到羞愧。當下道:「朝廷已然恕趙大人還朝,居士何須這般自稱!何況當日金馬猖獗,朝廷上下莫不能自全,就是在下也驚悸不已,難為讀書人了。」
李清照不想王澤竟然說出這等道理,其中自然有為趙明誠開脫之意,令她不令感慨。動容道:「國朝善待讀書人,王相公又是提擦人心……」
王澤的意思她懂,大面上說無論如何趙明誠棄城而遁,這是李清照心中無法開解的結,每每想到趙明誠若是身貽王事,她縱然殉情亦是無怨無悔,但趙明誠的風骨實令她羞愧難當。
「王相公請上坐。」李清照強忍心思,展露笑顏,畢竟王澤是來做客的,自己縱然萬般心事,亦不能流露些許。
「客隨主便,居士請。」王澤很有風度地謙讓。
李清照微笑道:「相公乃是當朝執政,翰林守臣,妾身豈敢居上。」
「唉——居士這是從何說起。」王澤道:「此居士芳捨,在下此番只為慕名拜訪,無儀杖、無名帖、平常文會,居士乃前輩大家,理應上坐。」
「既然相公謙讓,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坐定後,王澤又對李墨涵、王詠翎二人道:「你們且外面侍候。」
李清照對少女道:「晴兒,招待二位大人外廂用茶。」
待少女引著李墨涵、王詠翎二人出去後,李清照才說道:「久聞王相公乃士林大家,妾身每每拜讀大作,驚異相公文章詩詞風格徇異,十篇十味,令人讀之如飲甘怡。」
王澤臉皮微熱,有些尷尬地道:「居士過講,不過是書生伎倆,在居士面前不堪一提,倒是居士為婉約派宗主,本早就慕名結識,無奈國事紛亂,身為臣子不得閒暇,幸而為天子牧守一方,得知居士雅居,匆匆前來拜訪,孟浪之處,還望居士見諒。」
「相公過謙,妾身早聞相公不僅是士林中領袖人物,更是朝廷中興棟樑之臣,昔日汴京城下以一片詩文驚退兀朮,早已是士林中的美談。」
王澤臉面更加難堪,當年自己與完顏宗弼的城下相認,卻被傳的神乎其神,竟然被神話到自己一篇詩文嚇退兀朮十萬女真鐵騎的程度。原本聽多了,見怪不怪,但是這話從自己原本就仰慕的女文學家李清照口中說出,還是令他感到陣陣羞愧難當。
欺世盜名的伎倆,竟然使當代的文人大家對他推崇備至,王澤暗暗告誡自己日後要盡量少盜用前人之作,不過他此時另有打算,還是要憑借盜用之功,達成自己的目的。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王澤淒然成詞,之後卻稍稍欠身,道:「一二偶感、不成氣候,望入居士法眼!」
李清照遽然驚詫,隨即絳唇微顫,這分明是道盡她此時的千愁萬絮的心思。,她恨趙明誠懦弱不能、國難當頭失了士人風骨,但她仍然心中有他,昔日裡的山盟海誓白頭之約,妹妹銘記於心。如今卻是陰陽兩界天各一方,令人不勝傷感之極。
王澤看了看李清照,長長歎道:「在下隨興而發,居士莫要放在心上。」
「相公隨口成章,妾身自歎弗如。」李清照傷感之後,亦是能分清場合,強出隨和地笑容道:「朝廷有學士這等人才,幸哉、幸哉!」
二人相互談論文章,越發融洽,王澤對李清照的才華、人品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意識到李清照不僅才學出眾,更難得可貴的是她那憂國憂民、光復河山的志向。李清照同樣對王澤亦是增進了好感,感到這位年輕的大臣是位可以洗刷大宋恥辱、有才華、有抱負的俊才。
「聽聞居士還在潛心撰著整理『金石錄』,不知進度如何?」王澤平靜地問了句,但口氣卻是蘊含萬般意味。
「續先夫遺志,無奈考證須得細緻,南渡時有散落許多,如今尚無終章。」
慢慢的,話即將轉入正題。王澤輕輕咳了一聲,平聲道:「居士一人之力,上至夏商、今之五代,了無鉅細,其繁瑣不下於丹青史書,一仟弱女子、何堪重負!」在李清照不解甚至有些疑惑的目光中,王澤又淡淡地道:「在下倒是有一個設想,或許可以相助居士盡快完成『金石錄』,不知居士願聽否?」
李清照聽王澤言下之意是要幫助她加快完成『金石錄』,她有些恍惚,卻又相信王澤是真誠的,更相信有王澤幫助是出自真誠,或許在他的好心幫助下,『金石錄』會以更高的成就完成。
王澤見李清照不語,那張艷麗的臉頰上,儘是波動起伏的顏色,知其心有所動。於是趁熱打鐵道:「居士,王某雖不才,卻也又願使天下物業歸行,典章撰著流傳於世,此為乃功德又為子孫計,居士若要獨立完成『金石錄』未嘗不可,然學問非一人之學問,閉門自修不如廣播世人。在下早年曾收容孤兒、創辦學校、授予學業,或許居士有所耳聞?」
李清照不明就裡,王澤收容孤兒辦學,皇帝御筆『江右離孤』卻在士林中廣為流傳,她還是頗為讚許的。於是笑道:「相公高義、實令士人交口相贊。」
「居士過講,士人讚譽的確愧不敢當,在下但須無愧於心皆可。」王澤淡淡一笑,又道:「在成年弟子中也有不少深研古今文物,就是在那些女孩子中亦有對金石頗有造詣者,可惜為避嫌,那些女孩子無人教導,甚是可惜、甚是可惜!若有名師輔導,或可成為日後名媛……」
「相公的意思是……」李清照有些明白王澤要說什麼,但她還是留下了話,饒有意味地望著王澤。
「在下不願看到這些心慕學問的女孩子只能深藏閨中,聊聊女紅度此殘生,亦對那些『才藻非女子事也』之迂腐之言深惡痛絕。在下收容女孩子才智上上者已過百人,而且還在不斷增多,蒙太后恩典,成年女子納入宮廷繼續就業,然此非長久之計。在下是欲出資在鳳凰山南麓成立一所書院,設立女學,以便讓這些女孩子繼續學業,無奈缺少良師教授。居士若是不棄,在下願以重金聘請,並成立研究院專門輔佐居士考證金石,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李清照愕然,王澤的說法不能不說是對她沒有吸引力,以王澤的聲望與權勢,絕對可以幫助她早日完成『金石錄』的編撰,將他的才學傳於後人也是無不可。可以說王澤此番專程拜訪的主要目的就是看中了她的才學,看中了她做為女人的獨特條件。
李清照有些感到世事無序,做為女人——她在世人的眼中不過是女人中的異類,縱然有不輸於男人的才華,卻無法得到他們的真正肯定。他能看出來王澤是真心誠意地看中她的才學,她隱約感受到更可貴的是王澤的思想,對女人毫無偏見的思想,令她不由地心動。
「相公要創辦書院,在書院內設立女校?」
「正是——在下這是辦義學,主要是收容孤兒或是被質典的小兒,經小學校培養後,俊秀可造之才進入書院,其餘或可從軍或可學一門手藝將來餬口……」王澤面帶微笑,毫不委婉地道:「女孩子們終究不能與男子同處一校惹人是非,女校將在書院後另立門戶,單獨授業。」
李清照怡然笑道:「王相公敢情是要自當山長?」
王澤稍稍詫異,旋即點頭道:「在下正有此意,仁宗朝廣設小學校使海內文質彬彬,然在下卻以為讀書非皓首窮經一意功名,而是在於不斷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要學而致用,造福於人。」
李清照眼前一亮,道:「學而致用,造福於人」隨即歎道:「相公高見,如今有這般見識的士人不多也。」
王澤感到李清照的才華還在其次,關鍵是她的思想隱隱超越她所處的這個時代,這才是她的悲劇所在。
「學院不日動工,現有女孩子不宜與男子處於校內,在下已經臨時找了一處大宅安置,只可惜無人教授,還望居士成全。」
「相公抬愛,妾身敢不從命。」
王澤驚喜地起身長揖道:「有居士相助,學子有幸。」
李清照忙起身萬福道:「妾身不敢,相公既有濟世之志,妾身理應效綿薄之力。」
「還望女校成立當日,居士能為之親書題頭。」
「區區微末伎倆、不知能入相公法眼否?」
「還望居士聘請所識江南才女,入校任教,不知可否?」
「如此甚好……」
王澤的今日一行可為功德圓滿,不僅使李清照這樣的文壇大家出山任教,而且得到她承諾幫助王澤出面請一些有才名的女子。當王澤告辭回去的路上,那一臉情不自禁的愉悅,令李墨涵、王詠翎二人多少明白了王澤此行已然達到目的。
「文淵,這書院籌建務必在一年之內完成,至於土木方面——昨日與你的青冊上詳細記錄了水泥、紅磚的燒製之法,去讓他們細細參詳。」
王詠翎驚詫地望了一眼王澤,滿腹疑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