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城外,由宋金兩軍將吏相對侍立二百餘步,王澤與完顏宗弼席地坐於氈毯上,中間的地上放了一塊木板,木板上有一壺酒,兩個杯子。
「王澤,你好不小氣,我這大老遠的來看望老朋友,你就在城外用一壺水酒來打發我嗎?太不仗義、太不仗義了!」完顏宗弼望著王澤,臉上露出怪怪的笑容。
王澤拿起酒壺斟上兩杯酒,切著牙笑道:「你老兄可真看得起我,這大老遠的帶了這麼多禮物,不請你喝杯水酒,那也太不像話了。」
完顏宗弼拿起酒杯,把玩著杯子,看著裡面的水酒,饒有意味地道:「我的十萬大軍,你就是想收下,也沒這個胃口不是。」
「十萬大軍?嗯——你也就濛濛山野村夫,整個東路也就不過十萬人吧!不過你率這萬把人敢深入淮上,倒是有些膽量,難道不知道我一聲令下,封了淮水、堵了宿州,你又將如何?」王澤口氣中殺伐意味甚重,但又不失老朋友之間的調侃。
完顏宗弼含笑飲了杯酒,放下杯子道:「怕這樣的話——我早就從象山渡淮南下了。」
王澤心中一凜,暗自寒慄不已,若是換成他人領軍,必然會越淮南下,直取行在,宋軍精銳多在沿河,行在雖有長江天塹,恐怕也無法保證萬全平安。但他嘴上卻毫不鬆動,立即反唇相譏道:「就你這點人馬,即便是到了大江北岸,莫說過得過不得,便是要全身而退亦屬兩說。」
完顏宗弼仰天大笑,指著王澤道:「京西之戰曲端和王淵打的還算不錯,也算是兩條勇悍之徒,不過卻讓右副元帥主力從容北退,真是太可惜了!韓世忠被我略施小計,打的兵敗如山倒,不得已退入京畿自保,看來你還是沒有做好準備,在淮北重地竟然只有王善這支弱旅,王德的精銳卻被放在亳州,你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王澤臉面微熱,完顏宗弼說的在理,自己是太自以為是了,認為採取東守西攻的戰略迫和金國,卻沒有深入研究雙方變幻莫測的戰事進程,將主力配置過於靠前,導致後方空虛,以至於讓完顏宗弼鑽了空子,耀兵淮上。不過,他這樣部置也是沒有辦法,大宋兩戰失敗,可戰之兵與軍需器械損失嚴重,要想重創金軍只能是將有限的主力前置,與金軍在沿河展開決戰。一旦金軍向南挺進,在大平原上,以步軍為主的宋軍即使數倍於金軍,憑目前的裝備與戰力,也難有戰勝金軍的機會。
選擇內線依托淮水、長江組織防禦,王德的精銳也靠前佈置,淮南二路北部只有王善這支雜牌軍守衛,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真沒有想到會有此番南征,太過突然,退軍後我就接到都元帥府檄文北上燕山,當日才得知皇帝籌劃南征事宜。」完顏宗弼有些無奈地望著王澤,把話題轉到另一個上。
「多謝你及時通知,不然,我還真是高枕無憂。」王澤雖然為避免金人再次發動戰爭而力主遷都,但他實在還是寄大希望於完顏宗弼,認為他在餘熱未過之際,還是能顧念與朱影的那段往事,而竭力阻止女真高層南下的決斷。沒有料到金軍這麼快就發動大規模南侵。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完顏宗弼歎道:「京西洛陽有一萬二千餘名女真壯丁客死異鄉,京東也有數千人戰死,畢竟我如今是女真人,他們都是我的族人啊!」
王澤無言以對,完顏宗弼說的讓王澤無法反駁,無論從前,現今金峰是完顏宗弼,女真皇族中的一員。向王澤傳遞南征消息,致使金軍在兩線被宋軍以逸待勞,戰死族人壯丁十層有一。此時,完顏宗弼內心也是極為痛苦與矛盾,王澤可以理解卻無法化解。
「你下手太狠了,一心要主動尋戰,滅我六萬族人。」
「不得已而為之,金峰——希望你能諒解。」王澤心中生出對完顏宗弼愧疚的念頭。
「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完顏宗弼目光變的冷然如冰,道:「王澤,自從接到洛陽戰報的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兩個民族能保持共同生存當然是好,既然不成,那為什麼偏偏讓宋人成為中華正塑,而不是女真人,你能解答嗎?」
王澤驚訝地看著完顏宗弼,他沒有想到完顏宗弼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心底不由地暗自打鼓,一旦他要發飆,以目前兩國的局勢,行朝很難抵擋金軍的再次南征。就是在現在,萬一完顏宗弼發難,自己恐怕要吃虧,想到這裡,他就一陣揪心,不明白倒底是什麼使完顏宗弼的思想起了變化。想歸想,但他不甘在完顏宗弼面前落於下風,反唇相譏道:「一個只有幾十萬人口,文化落後,甚至沒有文字的民族,也想承中華正塑。」
「那又有何不可?儒家流毒甚深,你不是沒有感覺,不然,你又何須邀我南下,又何須遷都。」完顏宗弼自己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
王澤不滿地瞟了完顏宗弼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我早就說過,沒有一帆風順的事情,如今做的也一樣,需要講究策略。一個文明的社會,變革固然受到很多的保守勢的制約,但整個社會對事物變化的接受程度,還是要遠遠高於一個剛剛啟蒙的民族,無論變與不變,規律就是如此。女真族注定要融入漢人之中,你無法改變,誰也無法改變。」
完顏宗弼沒有作聲,眼睛緊緊盯著酒壺,但他的目光告訴王澤他對剛才的話並不以為然。
王澤抿了口酒,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不去南京,來到壽春不會是單單敘舊這麼簡單吧!不過,不要呆得太久了,這點人馬在江淮腹地不可能長時間停留,一旦大軍合圍,我也救不了你。」
完顏宗弼怪怪地盯著王澤半響,忽然嘴角閃過一抹不置可否地笑,才說道:「在過符離不久,我接到都元帥府的塘報,這次南征由於西路受創,東路主力受阻,行文中透出要結束南征之意。」
王澤聞言,心中大為驚喜,但表面上卻顯的滿不在乎模樣,彷彿不把完顏宗弼的話放在心上。
「似乎在你意料之中?」完顏宗弼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王澤的眼睛。
王澤淡淡地道:「京西一戰,濟南受阻,更兼長江天塹,再南下已經毫無意義。」
「你們一旦得到喘息之機,全力組織抵抗,確實是令我大吃一驚。」完顏宗弼勉強擠出些許笑容道:「的確是比以前強多了。」
「是到了兩國百姓休養生息的時候了!」王澤的目光有些挑釁,但他的口吻卻充滿了煽情。
「是啊,連年戰爭,我族人死傷慘重,不得不大量徵用漢人與契丹人,皇帝與國相不是不知道其中流弊。此戰以右副元帥之意,原本是重點進入陝西威逼夏國,徹底消滅契丹殘部,化解西北邊地威脅。只是兩路將帥意見不一,皇帝亦是無可奈何,只好憑便進軍,哪路取得戰果便轉兵相助。現如今又被你分隔在東西兩面,汴梁有沒有拿下,以至於相互不能支援,造成今日這般慘淡場景。」
「這麼說你奮力進至淮上,還是心存僥倖?」王澤不相信完顏宗弼只是為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不顧凶險深入江淮。
「當然不是。」完顏宗弼眉頭一挑,神情嚴肅地道:「此來目的,我早在齊州時就開始考慮,我要和你重新談論我們之間的遊戲規則。」
王澤臉色微變,澀澀地道:「什麼規則?咱們兄弟之間還要說什麼規則」
「你消消氣吧!王澤,其實你和我都明白,你我之間非得有一次最終較量不可。」完顏宗弼露出有點讓王澤不舒服的笑容,他淡淡地道:「罷戰後,各自休養生息,日後生死決戰,各安天命,你不要手軟,我也不會容情。」
「很好——」王澤很爽快的應允,利索的令完顏宗弼有些吃驚。
完顏宗弼疑惑地看著王澤道:「你不擔心,用不了多久,戰事會再起,以你們目前的實力能不能抵抗還是未知。」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可以擔心的。」王澤用諷刺地目光盯著完顏宗弼,不鹹不淡地道:「女真馬隊固然銳利,可我大宋將吏亦有悍勇忠義之士,唯獨遺憾的是天下百姓還是要多經歷幾年戰亂之苦。」
其實,王澤心中極為惱火完顏宗弼,儘管宋軍有能力阻擋金軍的南侵,可這連綿戰火紛起,會將朝廷的主要力量吸引到北方戰事上,對他的長遠謀劃會產生極為不利的影響。在這瞬間他甚至想到了將淮河以北變成軍事區,完全為應付金軍而分立,全力拱衛東南與西南的發展。
「看來你我兄弟在也不可能像今日一般,萬軍陣前對飲笑談。」王澤的心情平靜下來後,意識到沒有完顏宗弼的相助不一定是壞事,巨大的壓力,有可能喚醒宋人淪喪的尚武意識,這對於一個民族的未來是個發展支柱,一個安逸懦弱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
「我也不想這樣,請你理解我的難處。」完顏宗弼有些沮喪地望著王澤。
王澤勉強一笑道:「人各有志,相信朱影會理解的。」
當王澤看到完顏宗弼眼神中那一絲無奈的神色時,遽然有些明白完顏宗弼為什麼會這麼說。如今的完顏宗弼只是金國皇族中的一員,是完顏阿骨打的兒子,金國皇帝的侄子,本身地位就很微妙。在金軍將帥中他又是元帥府左都監,位列金軍七大帥之中,金軍任何重大軍事行動,他都要全力以赴,明顯的反對對宋作戰,只能讓他陷入更加尷尬的境地。
『如果金峰成為都元帥或是皇帝又當是何種局面?』王澤在理解完顏宗弼的理性上,又冒出這種不太可能又不無可能的想法。
「待我問候朱影。」完顏宗弼說罷,神色頗為黯淡。「該走了,呆久了不好。」
在完顏宗弼起身後,王澤起身深深作揖,道:「有事讓達魯不花知會一聲,我會全力以赴。」
「哈哈……」完顏宗弼爽朗地笑道:「咱們還有機會見面喝酒,不要做些小女兒狀!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不過我還是會祝願咱們不要打仗,能長久地南北和好。」
王澤不置可否地一笑,對他來說,這話純屬扯淡,但他相信到目前為止,完顏宗弼還是沒有真正與他成為對手的決心,當然只是目前而已。
「就此告別,好好照料她,保重吧!王澤——」
王澤目送完顏宗弼走向自己戰馬的背影,忽然感到心中酸楚,他覺得自己是有點自私,不由地雙手抱拳,默默地道:「金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