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汴梁,天子腳下,官場上來來往往沒有任何秘密可言,近來在官員們中間,私下風傳新進直天章閣王澤前去太師府拜會太師蔡京。
這本是平常之事,官吏們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傳過後,也沒有人當回事,畢竟在朝廷中當差,不登門拜會朝中幾位重臣,反倒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蔡京為相二十餘年,儘管如今閒賦私邸,卻不代表他淡出朝廷,其門生故人仍然把持朝野樞要,是朝野上下唯一能與太宰王黼,分庭抗禮的重臣。王澤前往投貼拜會,亦屬常情,有些人就是想去蔡府拜會蔡京,連蔡府大門也進不去。
崇政殿召見半月後,王澤確是暗中前往太師府拜見過蔡京,而且第一次上門投帖便被敬請入府。
崇政殿面聖,王澤一直暗中偷觀蔡京臉色。見這位老太師對自己似乎頗為嘉許,在大殿之上薦己館閣之職,雖不過是見他即將得到聖崇,錦上添花罷了,但結納之意以是昭然若揭。自己若無表示,必然交惡蔡京,以蔡京的權勢與手段,自己雖得趙佶寵信,但與對蔡京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何況交好這位權相,對自己目前而言,卻也是不無好處。
轉過大相國寺,自甜水巷北出景靈宮北門大街的對面,便是蔡京的私宅。
「來而不往非禮也,重和元年集英殿試,崇政殿上之恩情,若不登門拜見老太師,豈不有失厚道。」帶著這種戲虐的想法,王澤遞上了名帖,對大門管事道:「請稟報太師大人,末學晚進,朝散郎、直天章閣、崇政殿說書王澤稽首拜見。」
不多時,中門打開,一位身穿青色湖緞長袍,留有三縷美髯、相貌堂堂,年紀在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迎出,拱手郎聲笑道:「原來是王直閣,怠慢、怠慢了。」
王澤卻不識此人,只覺此人衣著華麗,氣度雍貴,定不是蔡府下人。只得行禮道:「下官冒昧拜訪,還望恕罪。」
那人生生的消受了這一禮,微笑道:「家大人正在休沐,吩咐我來迎接王直閣」
王澤聞言一驚,知歷史上蔡京諸子,長子蔡攸素與父不和,季子蔡絛與幼子蔡翛也不可能如此年輕,此人必是茂德帝姬的駙馬蔡鞗無疑。
蔡京遣蔡鞗相迎,實在是給王澤天大的面子,要知蔡鞗雖然不但任職官,但茂德帝姬卻是趙佶最寵愛的女兒之一,蔡鞗當然的成為趙佶最欣賞的駙馬。不由心中暗道:「不想蔡京如此看中於我,竟使粉候前來相迎。」
王澤臉面上閃過淡淡的笑容,作揖道:「原來是駙馬公,澤素聞公丹青文詞、忠義賢名,卻勞降身相迎,真是折殺晚輩了。」
歷史上的蔡倏在北狩伴二聖時的表現,後世稱之為「北國陸秀夫」,其忠其義,在王澤看來當受此大禮。
不過王澤是直天章閣,崇政殿說書,天子侍從文臣,又是趙官家的新寵,這一禮倒讓蔡鞗吃了一驚,他雖然身為駙馬,也不能消受全禮。忙扶起王澤,道:「這如何使得,王直閣快請入內。」
蔡鞗自持頗有文采,平素裡清高的緊,對王澤的詩詞也只是品論尚可。不過見王澤十分識趣,心中倒是頗為欣喜,對王澤徒增幾分好感。
蔡鞗引王澤入門,到了蔡府正堂廳中。
王澤進廳中又見一位與蔡鞗相貌、頗有幾分神似的清瘦文雅中年之士,見他二人入內,起身迎來,笑吟吟地道:「想必這位便是譽滿汴梁的王德涵了?」
聽到『譽滿汴京』四個字,蔡鞗臉面有些不太自然,淺淺笑道:「兄長所言極是。」
那人「唉呀」一聲,道:「果然是王德涵。」
「這位是家叔長房兄諱耕,現正居府丁憂。」
王澤雖未聽過蔡耕現於正史,卻亦是知道蔡耕乃是蔡京幼弟蔡卞之子,為人有幾分正氣,不是一般權臣子弟可與之相比。
既然人家如此看重自己,只得謙恭地作揖道:「後進晚輩見過大人。」
蔡耕雖現在家居,但也是由大臣居家丁憂,身份超然。只是還了半禮,溫聲道:「德涵客氣了。」王澤謙讓知趣,令他心下歡喜,遂直呼王澤的表字,以示親近。
三人分主賓落坐,丫眷端上香茗,寒暄幾句,不過是些客套話。
「……本欲給伯父大人請安,哪知有緣和德涵相遇。」蔡耕品了口香茗,一雙細眼上下打量著王澤,道:「那日德涵面聖殿對,令朝中諸位執政相公交口稱讚,鄙人亦是神往有加。前幾日得與顧假龍(龍圖閣侍制人稱假龍)文會,卻聽眾人說德涵在公廳,觸景手書『詠燕』,一氣呵成,竟使諸位飽學之士不能改一字,便是國手大家詩詞亦得細細推敲,方敢面世,德涵之能,真不可測也。」
這些日子,王澤在公廳閒來無事,除詔旨入宮,就是與館閣同僚交杯會文。盜用後人佳作,有一日竟連作十餘首詩詞,風格各異,使人大異。
傳入宮中後,引得趙佶在經筵時亦歎:「卿一日百變,雖前朝柳三變亦不如也。」
王澤對於自己盜用後人佳作本就有些愧疚,聞言,臉面微微一窘。不自然的道:「晚輩微末伎倆,是諸位前輩大家抬愛了。」
「哎——德涵何須如此謙讓。」蔡耕淺笑溫聲道:「昨日梁少保亦是盛讚德涵詩詞文章有承東坡居士遺風,我卻道不然,以德涵才藻固然不能過東坡居士,亦是可望其肩背。然文風萬變,縱是柳三變亦不能有此快才。」
王澤臉面微微發燙,儘管有思想準備,但蔡耕把他與蘇軾比肩,遠勝柳永,不禁暗自為自己的欺世盜名感到愧疚,負罪古人的感覺油然而生。
梁師成的讚譽,他不敢當,也並不在乎,在他看來與這權閹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正言語間,一位年近七旬的蔡府老管事進來,稍稍行禮,道:「大哥、七哥,公子傳話請王大人書房相會。」
蔡耕面色稍顯驚詫,他似乎沒有料到蔡京會召王澤入內院書房敘話,非親信之人豈能得此殊榮。
王澤在向蔡鞗、蔡耕告罪後,隨管事出來。
蔡耕望著王澤離去,這才回望蔡鞗道:「你看怎樣?」
「老父之心,安是我等可能輕易揣測。」蔡鞗回身入座道:「稍後就知道了,來、來,你我對弈三局。」
王澤邊走邊瞟,蔡府府第很深,廊坊之間回返往復,一草一木,花壇、照壁都是十分考究,顯然出自大匠之手。行於其中,卻是令人心儀。
轉過迴廊,到一處小院內,看到建在四株銀杏大樹北面,一池碧水南邊的兩間古樸的書房。
「到了」王澤心中揣揣,雖然自己有絕對的信心博得這位老太師的青瞇,但還是不由地對這位老謀深算的權相感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畏懼。
到了門前,管事站在門前道:「公子,王大人在此候見。」
略隔一會,屋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王澤隨老管事入內,見蔡京穿著一身湖織白袍,坐在窗前書案邊。微濕花白的頭髮用一根紫色絲帶盤系頭頂。三縷白髯垂於胸前,雖以老朽,面色尚是白淨、眉端目正,年輕時必是一位美男兒。
「老夫怠慢了」
王澤剛剛步入書房中,蔡京靠在椅上,右手撚鬚,面帶微笑地注視著王澤
王澤在一瞬間的猶豫後,毫無顧忌走到蔡京面前數步,行弟子禮,口稱:「學生請恩相安。」
蔡京倒是一怔,顯然他沒有料到王澤會以學生自居,這在制度上是違禁的,大臣之間不能有師生相稱的干係。饒是蔡京老辣,轉目間,已經領受王澤的『心意』,緩緩起身,不慌不忙恰到好處地扶起王澤,故作驚訝地問道:「德涵這是何故?」
王澤起身,恭敬地道:「學生當年殿選,若非恩相進言,幾為帝諱而黜,何來集英殿唱名之耀。學生能有今日,恩相恩同再造,理應以師侍之。」雖是因趙楷之故,但蔡京畢竟當時為自己說了話。
「原來如此,哈哈……」蔡京大笑這坐下道:「當時老夫不過是覺此佳文,黜陟可惜,故而略進薄言」說著手撫白髯,一雙細目直視王澤,意味深長地道:「確是不想得一妙才。」
王澤聽罷,抬頭望向蔡京。四目相對。
王澤心中登時打了個冷戰,只覺那雙笑意盈然的目光中,透出一股透人心神的寒光。彷彿自己全身衣物被扒光一般,全無隱秘而言。不覺間低下頭,暗自心道:「好厲害」這才真正見識到數十年宦海,數起數落,秉政二十餘年老權相的氣勢。單就這一眼所透露的寓意,自己就望塵莫及。
「小五,你且門外侍候。」蔡京待老管事出後,倒是不再做聲。
王澤本是一肚子想好的文詞,一對目間,全亂了。本以為自己有橫貫千年的知識,傲視當今的心態,在此時此刻,面對這位久經世故的一代權相,逐漸一點點的崩塌。
不由背脊汗出,心道「該學的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