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淡粉色的光霧幻象中,艾路恩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洗刷著她的腦海和靈魂。多年來一直的隱藏和隱忍,終於在這一刻,幾乎接近了崩潰的邊緣。
即便再堅強的人,也會有脆弱的一面。這冰冷得好像極北的雪原冰山一樣的少年,果然也有這柔軟易碎的記憶。
那荒涼而深邃的宮殿裡,慘叫聲、火把燃燒聲、兵刃碰撞聲,淒厲的嘶吼聲……無數的紛繁雜亂的畫面和聲音,猶如緩慢放映的戲劇影幕般,在她的腦中、心裡、意識的最深處,不斷閃現,刺痛。
慢慢的,她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冰冷、陰寒、和絕望,那家園的淪喪、親人被屠殺,種種苦痛的回憶,一次又一次猛烈敲擊著她的靈魂。
「不……不要……媽媽……妹妹……啊!!……」艾路恩再也忍耐不住,聲嘶力竭地大聲叫了起來。隨後,被驚醒了一般,緩緩睜開了眼睛。
周圍的景物,在起初,是朦朧的,隱隱約約的,只有昏暗的石壁、和微微的輕風,圍繞在四周。然後,一個模糊、離自己極近的人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裡。
「艾路恩……艾路恩,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那個人的聲音,好像遙遠的回憶一樣,猶似幻覺的、似遠又似近的震盪著銀髮少女的耳膜。她分辨了許久,才看清了聲音的來源——就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嬉笑著要征服一切的羅伊。
艾路恩的意識,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但是身體和精神,依然顯然虛弱無比。她極為費力的,想要重重點點頭,來回應羅伊的關切。但是頭腦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一樣,提不起任何力氣,只是略微的點動了一下,就無力的向後垂去。
她把頭略微側了一下,仔細觀察起週遭的情形。只見這個地方,似乎是一處崖壁的底端,除了各種糾結遍佈的石塊,就是在狹小空間裡,迴盪不休的罡風。
面前的崖壁,顯得陡峭而幽深,抬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崖頂的位置,只是無盡的幽暗和漆黑。一片陰暗的迷霧裡,稍遠一定的地方就看不清晰。只怕還是和眼前一樣的、光禿禿的崖壁。
她又轉過了頭,看向面前的羅伊,雖然心中有些奇怪,為什麼會和他一起出現在這裡。但是大致也可以猜到,是自己在回憶中失去了知覺,說不定是被羅伊那小子給救了。
一直以來,艾路恩雖然自忖實力要強於羅伊,但是對於這個黑髮小子,卻從沒有任何輕視過。這並不是因為他那奇怪的戰鬥方式,古怪的法力和鬥氣結合特徵,或者驚人的進步速度——而是那種與生俱來的、不可抵擋的,把一切都在眼中蔑視的氣勢和精神,和他做成同伴,會有一種天然的信賴和安全感。就好像任何的困難和艱苦,在這大大咧咧、熱血輕狂的黑髮少年眼裡,都會迎刃而解。
她正想著,突然有什麼東西在腦中亮了一下,一瞬間,一種冰寒的、似乎墜落到冰窖底部的恐懼感,瞬間籠罩了她的心頭。身上那種無所遮攔的、冰涼涼的觸感,以及微風的輕輕拂過,讓她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雖然不願意去相信,但艾路恩還是慢慢低下了頭——果然,自己的身上那素淨潔白的魔法師袍,這時候已經在戰鬥和滾落的過程中,全都碎裂不堪。
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到處都是還流淌著鮮血的傷口和劃痕。除了潔白的束胸胸甲,自己晶瑩圓潤的肩頭和柔嫩滑膩肌膚,都已經無所遮攔的暴露在空氣之中。
「你!!……無恥!!」艾路恩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怒意勃勃地看著羅伊,那種殺意薄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讓羅伊心中一寒。
不知道是因為被發現了秘密的憤怒,還是被剝掉上衣的惱羞成怒,總之現在的艾路恩,強烈的情緒波動,可全然不像了平時那個冷靜得如同冰山一樣的人。
「我……不是我……是我……我我……」平時伶牙俐齒的羅伊,這時候突然好像不會說話了一樣,結結巴巴的,一張臉漲的通紅,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能力,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艾路恩突然憤怒的一聲輕叱,口中飛速念動著冰系法術的咒語,拼著剛剛甦醒過來、才積攢起來的一點點魔力和力氣,飛速發射出了幾枚微小的冰錐。
因為她的魔力現在非常微弱,所以冰錐看起來有點歪歪斜斜的,無力的飄飛著,好像隨時都要墜落在地。想要躲避這些冰錐術,對於羅伊來說,簡直是比吃飯都簡單的事情。
「啪」「怕」「辟啪」,可是,他偏偏就是沒有躲閃,任由冰錐全部擊打在了自己的身上。雖然力量微弱,但是冰錐本身的冰元素傷害還在,刺骨的冰寒,瞬間在羅伊的四肢百骸,緩緩蔓延開來。
其實他只要平心靜氣的,對艾路恩好好解釋,是如何救了她。兩人一起掉落,然後想要粗略救治她的傷勢,才剝下她的法師袍的。只是這個時候,他就那麼傻呆呆地看著艾路恩,腦子裡已經是混沌一片。
艾路恩如同發了瘋一般,傾盡自己所有殘存的所有一點點力量,憤怒地把「冰錐術」,凶狠的鑿擊在羅伊身上。
羅伊就那樣立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任由艾路恩發洩著。他的全身,此刻已經佈滿了無數冰錐擊打出的傷口,剛剛滲出血跡,就被冰元素凍住,成為了一團團血紅色的冰花。
終於,艾路恩似乎是打得累了,耗盡了本來就不多的體力,「噗通」一聲,無力地向後栽倒了下去,雙手蒙住了眼睛和臉龐,輕輕的抽泣了起來,低低的嗚咽著:
「媽媽……妹妹……我……」
羅伊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抖動了一下身體,那些冰凍住的冰元素冰稜,都紛紛碎裂,連同他自己的血跡,一起墜落在潮濕的地面。
傷口被冰霜粘連著,讓他有些疼痛。「可是,再痛,也沒有艾路恩心中的痛吧!」羅伊這樣想到。畢竟,那淡粉色的迷霧中,擁有太多不堪回首的經歷,能讓堅強如艾路恩如此失態的,絕非是什麼快樂之事。
他緩緩邁開腳步,輕輕走到了艾路恩的身旁。極為緩慢的,用方才撕下的衣襟,開始包紮她還在流血的傷口,卻全然沒有顧及到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放開我!!……你……你幹什麼……」艾路恩低聲的反抗著、咒罵著,妄圖把羅伊推開。但是這時候的羅伊,臉上已經是無喜無悲,只是堅定的,把艾路恩的無力的雙手放好,繼續為她包紮著。
看到羅伊堅定而默然的表情,艾路恩終於也歎了一口氣,緩緩別過了頭,好似半夢半醒的、喃喃的,小聲的,竊竊私語著什麼,任由羅伊施為。她的眼神迷醉而朦朧,彷彿是沉醉在了幻象和記憶的湖水中。
此刻的艾路恩,一雙俊美的長眉,如同會說話的月牙一般微微皺起。絕美到極點的俏臉上,洋溢的是無盡的誘惑和輕嗔薄怒。
那頭純淨、柔順的銀色長髮,無風自動般輕輕飄舞。俊美到驚艷的面容,已經沒有了平日的剛硬稜角,而是充滿了如水的溫和和柔軟。平日的冰冷再也不見——竟然使人感到一絲絲的憐惜和柔弱。
羅伊並不擅長這些療傷打理的手段,不過還是勉強給艾路恩包紮完畢,然後一言不發地退後幾步,坐在原地,默默擦拭起了自己的傷口。
艾路恩把頭轉向了另一邊,她實在無法、正常的面對羅伊——自己十幾年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把身體裸露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雖然她一直把自己看做男孩,但是一種強烈的羞愧感和不適感,還是讓她的頭腦感到微微的眩暈。
過了片刻,她的力量恢復了一些,也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
這時候,艾路恩的面容,已經回復了平日的那種冰冷和淡定,她輕咳了一聲,淡淡地說道:「對不起,方才失態了。我們……現在是在哪?」
羅伊低著頭,一直在撫弄自己的傷口,輕輕答道:「是在『溫迪神殿』的一個峭壁下面。我進入的那個巖洞,恰巧和你所在的相通,我發現你的時候,你被那種風元素的迷霧幻象籠罩著,已經失去了意識。後來就一起掉下來了。」
艾路恩聽罷,微微點了點頭。羅伊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可以想像他是為了救自己,才一同下來的。
「我……我並不知道你是女……你這種情況。所以,我看你的傷勢太重,才想要盡快處理一下的。」羅伊終於還是沒有忍住,輕輕地道歉:「如果有什麼冒犯的地方,還請原諒……這無心的過錯。」
艾路恩猶豫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罷了……你又有什麼過錯,是我的反應太劇烈了,唉……」
歎息片刻之後,她突然有些遲疑的說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想知道我的情況,是怎麼回事嗎?」
羅伊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已經不見,漆黑如同深潭一般的瞳孔裡,寫滿了真誠和不作偽,極為認真地說道:「你既然這樣隱瞞,自己是有你的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兩面性,我不能強求所有人把全部的事情告訴我。如果你認為我可以知道,我可以當你最忠實的廳中,洗耳恭聽。」
「嗯。」艾路恩輕輕應了一聲,微微抬起秀美絕倫的臉龐,彷彿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裡。半晌才開口道:
「在許久許久以前,有一個特殊的種族,叫做瓦爾休倫族。他們據說移民自北方的極苦寒之地,是冰雪精靈的化身。這個種族的人都有著纖弱的身軀,清秀的容貌,和一頭銀色的長髮。」
「據瓦爾休倫族的老祭司說,他們一族的本源祖先,是在北國冰封的冰原裡,世代生存傳承。在極為困苦寒冷的地帶,與惡劣的自然環境鬥爭,繁衍生息著。可是後來,這個不大的種族的棲息地——一塊在冰原裡罕見的溫暖谷地上,突然降臨了無可言說的災難。」
羅伊微微點了點頭,認真的側耳傾聽著,沒有任何不禮貌的打斷。雖然艾路恩在這個時候,本來是要解釋自己的秘密,卻突然開口,說起了一個什麼陌生民族的故事,多少有點莫名其妙。不過當羅伊聽到「銀色頭髮」的時候,心中還是暗暗一動,有了大致的估測。
只聽艾路恩繼續平淡地說道:「這災難是那樣的恐怖和劇烈,世界上所有的苦痛和邪惡加在一起,都沒有那場災難來得突然、造成的損失巨大。那一天,鉛黑色的烏雲,突然間籠罩了整個谷地,把冰原裡那蔚藍的天空,全都染成了最濃重的深黑色。所有的光明,以及任何一絲光線,都被這烏雲所吞噬、所消磨,瓦爾休倫族的棲息地、和所在的族人,都陷入了那永恆的黑暗之中。」
「永恆的黑暗裡,沉重的壓力,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了,老弱帶病的族人,沒有掙扎一會兒,就紛紛死去了。其他人裡,有的人害怕了,恐懼了,開始大聲的叫喊,四處奔跑嚎哭。但是一切都沒有用,因為從那濃重的黑雲裡、那無邊的黑暗中,到處都亮起了血紅色的眼睛——那是野獸的目光、怪物的目光。無數凶殘的異種魔獸,突然從黑暗中竄出,把奔跑中的人們,撕碎成血肉模糊、四散紛飛的斷肢殘骸。」
羅伊突然想到了什麼,插口道:「日冕?是『日冕』嗎?」
艾路恩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帶著一絲悲痛說道:「我不清楚,這些都是上一輩人的口述和記憶。不過從大致的描述和場景來看,很有可能就是『日冕』。」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再次開口道:「這場災難,把大部分的族人生命收割殆盡。災難過後,整座棲息地已經化成一片焦土,再也沒有辦法繼續居住了。許多的族人死去,許多族人不知所蹤,剩餘下的一部分,只能離開了極北冰原,為了生存而向南方遷徙。」
「遷徙過程中,他們受盡了白眼和冷落——就因為那銀色的頭髮,始終被各地的人們,看作不詳的異族,一直被敵視對待著。終於,他們往南方走了許多年,在大陸的偏南端,一個戰爭國度的附近,找到了一塊隱秘的叢林。」
「這裡物產豐富,水草肥美,非常適宜居住。而那個戰爭國家蘭尼斯特,因為時常忙著到處劫掠,也無暇顧及這裡。當時的族長,和蘭尼斯特帝國的國王達成協議:瓦爾休倫族在這裡定居,會時常給蘭尼斯特帝國以冰系魔法師作為兵力支援——瓦爾休倫族因為靠近冰雪,所以族人大多擅長冰系法術。而蘭尼斯特帝國則保護瓦爾休倫族時代平安,不受侵襲。」
羅伊皺了皺眉,再次插口問道:「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按理說,『日冕』是最近一百五十年才出現的狀況,而一個特殊的種族遷徙到蘭尼斯特附近定居,史書上不可能沒有記載,民眾只見也沒有傳說。」
「呵呵……」艾路恩冷冷地笑了:「史書上沒有寫的事情,多著呢。尤其是蘭尼斯特的史書,更是半點也不能相信,他們抹去了太多的真相和事實。」
見羅伊沉吟不語,艾路恩繼續說道:「後來,瓦爾休倫族就在自己的領地裡定居,與世無爭的生活了許久。可是,活在殘暴的野狼的爪牙下,怎能輕易相信那兇猛的野獸呢?果然,蘭尼斯特帝國在平定了西部戰線的兩個國家之後,終於人心不足蛇吞象,把戰線開向南方。過河拆橋地,把槍口對準了瓦爾休倫族。」
「瓦爾休倫族是一個外來的種族,很少為人所知,而因為擋在蘭尼斯特南部戰線最前端,自然成為了第一步的眼中釘。他們背棄了協議和往日的協助戰爭之情,向瓦爾休倫族發起了戰爭——而且,是最殘忍、最凶暴、最不可轉圜的滅族之戰。」
「因為在之前的並肩作戰中,瓦爾休倫族知道了蘭尼斯特太多的軍事秘密——據說有各種異種的特殊兵種,才讓他們顯得堅不可摧。當然,就連瓦爾休倫族的冰系法師,都被當作一種特殊的兵器在使用。其實,我們早該知道蘭尼斯特的真面目,據說,他們就連本國裡的一些立過大功的兵種勢力,都被毫不猶豫的、殘忍的連根拔除毀滅了。」
羅伊暗暗點了點頭,本來這些話有點匪夷所思,但是他想到諾拉所在的「魔武師」群落,竟然暗暗印證了瓦爾休倫族的遭遇。
艾路恩定定地看著羅伊,緩緩說道:「我想你也差不多猜到了。瓦爾休倫族雖然號稱被完全滅族,但還是有那麼一兩個倖存者存活了下來。瓦爾休倫族的皇室姓氏是特斯蘭,最後一任國王大衛·特斯蘭有兩個女兒,取名的時候,分別在他妻子艾露的名字後面,加上了一個後綴。而我,和比爾·馮爵士並沒有血緣關係,我的真實姓名,也並不是艾路恩·馮。而是艾露恩·特斯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