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此言一處,場下頓時鴉雀無聲,縱使是政治敏感再低的人,也聽出了主父話中的意思。
趙雍是在為自己長子爭權,讓趙何繼承他的王位同時,也讓趙章繼承了他在軍中地位。
公子成面色緊繃,眼中閃過了一絲怒色。他對自己這個侄子的膽大妄為向來都知,卻也沒想過他竟然會如此大膽,竟想將無上的王權生生分割成兩半。更遠處些的李兌和趙頜相視交換了個眼神,皆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驚色,更多大臣則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肥義的心則是一直沉了下去,他終於明白主父想要做什麼了,他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對無故被廢的長子以補償,而作為補償的則是無上王權的一部分,
他和趙雍相處三十餘年,從他少年時期就與之為伍,他太瞭解趙雍了。
趙雍睿智、英武,膽識超凡卻又心細如髮,他具備一切優秀君王的所有優點,惟獨多了感情對他的羈絆。當初王后吳娃病逝時,趙雍傷心過度,竟然為了補償她而廢掉了趙章太子的位子,改立了趙何,隨即閃電般的將王位傳與一個才剛剛滿十一歲的少年。當初反對最堅決的就是他肥義,可固執己見的趙雍根本由不得別人改變他,而是一一說服這些人信服自己,最後出於對主父的崇拜和相信,肥義才勉強答應了支持。
但今時不同往日,原本肥義反對廢黜太子章而立趙何的原因是害怕趙國出現奪嫡動亂,可如今趙何已經坐穩了王位,這兩年裡也一直聰敏好學,表現的極為出色,長此以往必會是個明君。
如今主父卻無端想將王權拆開,說是好聽,一為大王在朝中掌管國事,一為統帥統領大軍在外作戰。可這一切的基石是保證在軍權始終會甘心在王權之下,可若是軍權的掌控者生出了異念,恐怕將會是趙國大動亂的開始。
這點趙雍不可能沒有想到過,只不過他太過自信了,自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趙國的天,終究是他趙雍一人說的算的。
此時此刻,趙雍也停下來說話,只是凝神望向趙何,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卻不說話。
趙何望著父王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忽然有些委屈。
他雖然年紀不大,可也當了兩年的趙王,耳濡目染下對一些權利傾軋的事情並不陌生。父王剛剛說的那番話他也是聽懂了其中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他待父王百年之後,將軍中的權利托付給自己的兄長。
他心中雖然已經知道,卻還是好強笑道;「父王說的是,兒臣自當謹記。」
趙雍對兒子仍然聽話,不禁面露喜色,滿意的點了點頭,便趁機笑著說道;「這次章兒立功頗多,我打算重重賞他,以犒勞他十幾年在軍中的表現,你以為該當如何封賞才合適?」
趙何側過腦袋認真想了想,試探性的用商量的語氣說道;「不如封大哥為君侯,可否妥當?」
趙雍頷首笑道;「這個處置確實不錯,他是你的嫡親兄長,為君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看就封為安陽君如何,封地就在中山故地了,畢竟他主持攻打中山數年,對那邊的風土人情也是一清二楚,最適合不過了。」
中山國本就是千乘之國,方圓三百里,全盛時勢力並不可小覷,即便和趙國對抗也是不落下風。可如今主父竟然要將整個中山國作為安陽君的封地,雖號為君侯,食邑卻是整個一個中等大國,權勢與君王無異。
「臣以為不可。」
還未等趙何點頭,肥義卻大步邁出,彎身大聲道。
主父見居然是肥義站出來反對,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怒意,瞪著肥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本以為公子成會反對,卻沒想到是肥義第一個迫不及待的站出來公然反對自己的決定的。這也是自他禪位後,肥義第一次公然反對他的決定。
「相邦何以反對,不妨說與寡人聽聽。」趙雍語氣平靜的說道,肥義卻從中聽出了一股毫不掩飾的生疏,以他都主父的瞭解,知道他已經動怒了。
可是肥義卻仍然要仗義執言,無外乎其他,因為他是趙國的相邦,是上輔君王、下安百姓的宰輔,當初主父將年幼的趙王托於他,他便要為他謀劃終身,至死不渝。
任何人只要對趙國的利益,對趙王的安危構成威脅,那便是需要他肥義挺身而出的時候。即便這個人是前任趙王,如今的主父趙雍。
「臣以為中山故地地處要害,將邯鄲和代郡阻斷,若是快馬南下,一日便可趕到邯鄲。如此心腹之地,應該有大王直接掌管,設以郡縣,而不應該是分封給臣子,置邯鄲於險地。」
趙雍眼中厲色閃過,目光直視肥義,道:「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懷疑章兒有謀反之心?」
「肥義,你好大的膽子!」
最後一句,主父幾乎是厲聲喝道,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似乎感應到了主父的動怒,遠處的大軍也隱隱一陣騷動,騎士們紛紛握緊弓箭,目光銳利的瞪向靜靜站立原地的肥義。
氣氛一時凝固,所有在場的人都忍不住按捏一把汗。要知道肥義跟隨趙雍三十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即便有過不同的意見,也從未當年於主父發生過衝突。
如此劍拔弩張的氣氛,倒是第一次,而且還是當著所有大臣們的面。
眾目之下,肥義卻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微微低下眉頭,神色淡然,臉色依舊如常,心中卻隱隱有些悲意。
平靜的拱手說道;「主父誤會了,臣的意思並非懷疑大公子有不臣之心,只是想提醒下主父,即便這代人相安無事,可若是幾代之內有人起了異心,佔據中山之地阻隔邯鄲和代郡,甚至欲竊據王位,又當如何?」
「難道主父你忘記了當年晉國曲沃代翼的故事?」
「曲沃代翼」是為春秋時期晉國發生的一宗同宗相殘的血案,晉昭侯封其叔父成師於曲沃,曲沃的面積比晉國的都城翼還大,這就犯了一個大忌諱。在成師何其子孫的經營下,曲沃成為晉國的第二個政治中心,與都城翼的晉公室展開了長期的奪權鬥爭。最終經過長達六十七年的鬥爭,被封於曲沃的小宗完全滅掉盤踞都城的晉國大宗,堂而皇之成為了晉國的新主人。
肥義通過這個典故,無疑是想告訴主父,若是留一個有可能對王權造成威脅的同宗勢力在外,動亂的隱患就絕不會消除。
趙雍身軀一震,面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到底是英明之主,細細思慮下也察覺到自己將趙章分封在中山的不妥,很有可能會為後世趙國的不穩埋下伏筆。
思慮許久,趙雍原本凌厲的目光漸漸緩和了下來。以他對肥義的瞭解,冷靜一思考便也知道肥義確實是一心為公,期間並沒有參雜半點私慾。
又看了眼一旁臉色十分難看的趙章,便沉吟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封賞?」
肥義微微歎了口氣,心知主父性情固執,既然決心為趙章討賞,那不達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的,至少說道;「臣看代郡水草肥美,又是我趙國的重地所在,不如將大公子分封此處,仍號安陽君,主父和王上以為如何?」
代郡雖是要地,卻人丁不盛,民多以遊牧為生計。再加上北面有雲中雁門二郡牽制,南面又有中山地作為緩衝,即便趙章起了異心,短時間內也無法對邯鄲構成威脅,如此倒是擇中的辦法,主父和趙章想必也願意接手。
果然,趙雍聞言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那就這麼定了。」
說完看了一眼趙何,笑道;「別傻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