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雍並沒有強求樓煩和林胡二部跟隨自己南下,而是頗為大度的讓樓煩王和林胡王各自領兵回部落,待聚齊老弱婦孺後再舉族南遷。
一方面他並不擔心樓煩和林胡的反覆,胡人重信,這個傳統已經深深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中。另一方面他也是擔心自己軍力薄弱,而二部勢大,客強主弱,若是途中生變,恐非易於。
對此林胡王和樓煩王自然口稱感謝,自己領軍一東一北撤去,趙雍則取消了西行前往高厥的計劃,原地紮營休整一晚,第二日轉而折道南下,快馬加鞭進入雲中郡內,為迎接兩部五十多萬部族的南遷做出安排。
這次大勝讓趙軍上下士氣高漲,人人皆滿面歡顏,趙軍中不少的樓煩、林胡族人更是開心不已。他們雖然早已深深融入了趙軍這個團體中,卻終究難以割捨去故族的情感,這次樓煩和林胡二部肯依附趙國,那也就意味著今後將有更多的樓煩和林胡勇士加入趙國騎兵中,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絕好的消息。
惟獨趙信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整個白天趕路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沒跟著廉頗,而是隨在主父身邊。看著主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在傍晚紮營休息時找機會單獨問道主父;「主父,我心中有些不解,怎麼想也想不通。」
趙雍曬然笑道;「你小子又有什麼不懂的地方,說來聽聽。」
趙信吞吞吐吐的說道;「我一直挺想問您的,可又怕僭越了自己的職責惹得你不快,那先說好呀,若是我問的是不該問的事,你可不要加罪於我。」
趙雍聞言瞪了他一樣,佯怒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吞吞吐吐的像個娘們一般。你若再不好好說話,惹得我不快的話可要抽你鞭子。」說完揮起了鞭子,佯作要打。
趙信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猶豫了下想了想說辭,這才問道;「主父,我想問你將樓煩和林胡二部放進雲中、雁門,難道就不怕引狼入室嗎?他們在草原上我們尚有長城可以作為屏障,可把他們放入了內地,若是他們起了異心,那可是就可以長驅直入直接進入我趙國的心腹之地了。」
「況且雲中和雁門二郡據我所知人口也不過三四十萬,猛然增加了一倍多樓煩人和林胡人,主父你雖然是好胃口,可不怕撐破肚皮嗎?」
趙雍聽趙信最後一句的比喻有趣,不禁哈哈大笑,笑著伸手拍了拍趙信的肩膀,道;「不錯不錯,你小子也會學著思考這些東西了。這些顧忌我不是沒考慮過,不過我這麼做自然有我自己的打算,權衡利弊之下,才最終選擇了這種。你倒是好奇心重,真的很想知道嗎?」
趙信認真的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羨慕之色,道;「主父你的想法向來天馬行空,想別人所不敢想,為他人之不敢為,哪裡是我們這等小人物能猜到心思的。我這人有個壞毛病,若是想不通的事情就會忍不住拚命去想,您若是我不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我恐怕是日思夜想,寢食難安。」
說道這裡趙信苦著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趙雍看了覺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心中委實頗為喜歡這個同族的子弟。趙雍育有三子,三子趙勝年幼,自小沒有在他身邊,感情到是淡薄;二子趙何,也就是如今的趙王,雖然最得他的寵愛,但其中多半是因為他母親吳娃的緣故,至於趙何那有些懦弱的性子,向來為趙雍所不喜;至於長子趙章,也就是先前的廢太子,倒是有些像他年輕時候的沉穩和雄健,治軍才能也不差,為自己手下最為倚重的大將之一,可是有些遺憾的是趙章沉穩有餘,卻靈活不足,畢生成就最多也只是個大將而已,做不了一代雄主。
眼前這個趙信卻是像足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思維敏捷、才華橫溢,精通兵法戰術,敢打敢拚,身上又有股出身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對極了自己的脾氣。想到這裡,趙雍不禁微微歎了口氣,自己最寵愛的兩個兒子,一個繼承了自己治國才華,一個繼承了自己的領軍才能,卻沒有一個能真正像全自己。只可惜這個趙信不是自己的子嗣,要不然到真是絕佳的繼位之人。
趙信瞪大著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目光閃爍不定的主父,一門心思的想著他是在思考自己的問題,若是猜到主父會有傳位於他的想法,恐怕會驚駭的眼珠子都掉出來。
趙雍的失神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他就神色恢復如常,沉吟了一會,卻並沒有直接回答趙信的問題,反而問道;「我先問你個問題,你說說為何胡人要與我們為敵?」
趙信側著腦袋想來想,回答道;「我想主要是他們生活貧苦,經常面臨災害,所以需要從我們手中掠奪人口和糧食。」
趙雍點了點頭,「你說的大意上差不多對了。胡人以遊牧為主,若是無災無難到還好,吃飽肚子不是什麼難題。可草原上的天氣瞬息萬變,若遇雪災蝗災這等災害,那胡人十成是要鬧饑荒的。他們一鬧饑荒,自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從中原掠奪糧食。畢竟我們是農耕為主,相對來說穩定許多,即使代郡欠收,也能從邯鄲調來糧草補充,晉陽缺糧,則可以從中牟運糧。」
「所以他們來搶,我們自然要反擊,這邊有了衝突戰爭。胡人羨慕我們的富足,我們仇恨他們的搶掠,他們嘲笑著我們的柔弱,我們則鄙夷他們的野蠻,胡人和我們的對立也就越來越嚴重,在我之前,幾乎是勢同水火。就拿我趙國為例,當初三家分晉時我們得到的領土最廣,實力也最為強勁,可正是因為長期和胡人作戰大大的消耗了國力,這才讓我趙國勢力漸微,幾乎淪為韓燕那樣的小國行列。」
趙信點了點頭,信服的說道;「若非有主父你的橫空出世,我想我趙國按照如此下去,恐怕不用再經歷幾代,就會有亡國之危。」
對趙信的恰如其分的馬屁拍上,趙雍還是十分受用,瞇起眼哈哈一笑,昂然自得道;「這倒是,窮則思變,我趙國當初已經落魄,竟淪落到被中山小國欺負的境地,如實再不思變,早晚是要滅亡的。你看各國,最先稱霸的魏國是因為有了李俚的變法,隨後齊威王用鄒忌變法得以富強,楚國用吳用,秦國得商鞅,就連小小韓國也有申不害變法成就小霸之業。我趙國若不痛定思痛,焉有不亡之理。」
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說偏了,趙雍又回歸正題道;「我再問你,先是晉國,再是我趙國,與胡人交戰二百餘年,其中不乏大勝大捷,卻始終不能消除掉胡人這個心腹之患,你可知道為何?」
趙信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因為每一次我們都僅僅只是滿足於大敗胡人,卻從未想過將他們連根拔起,他們若是戰敗,則跑回草原休養生息,不用多年少又可以捲土重來。如此週而復始,胡人之患便永遠消除不了。」
趙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對,也不對,並非我們不想,而是做不到。你可知道草原有多麼寬廣,多麼遼闊,遠遠勝我趙國國土數倍有餘,這麼大一塊地盤根本不是我們能夠佔領的,所以就沒辦法從源頭上消滅掉胡人這個威脅。」
「周天子伐鬼方,齊桓晉文討伐戎狄,哪一次不是將他們打的落花流水,倉皇北逃,可用不了幾十年,新的部落又再次捲土重來。鬼方之後有戎狄,戎狄之後有三胡,所以即便我們能消滅掉今日的樓煩和林胡,滅其種族,盡吞其地,可過不了多少年,新的強大部落又會再次南下襲擾我們趙國。」
趙信聽到這裡不禁入神,聞言有些無奈的攤手道;「那照主父您的說法,我們豈不是永遠也征服不了這些草原上的民族,一場大勝最多也只能換來幾十年的安寧,這些馬背上的民族就像附骨之疽,週而復始的不斷和我們為敵。」
趙雍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而是笑著說道;「所以當初我思慮了很多年,甚至數次微服潛入胡人部落接近他們、瞭解他們,最終想出了一個看似不可能,可機遇巧合的話卻又很可能成功的辦法,一勞永逸的解決掉胡人這個心腹之患。」
趙信聞言一怔,幾乎是下意識的張口問道;「是什麼辦法?」
趙雍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很簡單,就是我之前做的,胡服騎射。」
「胡服騎射?」趙信聞言大奇,滿臉詫異的看著主父,目光中滿是不解。不要說他,恐怕這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聽懂趙雍這番話的意思,按照世人的思路,胡服騎射無非是趙國為了培養出一支強大的騎兵,而倣傚胡人推行的制度。
「對。」趙雍點了點頭,目光中透出了一絲驕傲。
「想要一勞永逸的解決胡人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融合他們,讓他們充滿野性的血脈融入到我們趙人的血脈中去,讓他們接受我們的文明認同我們的認知,習慣我們的禮儀遵從我們的律法。」
「可是這談何容易,胡人與我們相互敵視了數百年,對我們早已經懷有深深的戒意,怎麼可能會主動脫下胡服穿上我們的長衣衣冠,接受我們的同化?所以要做到這點,首先要做的就是消除彼此心裡的隔閡,讓他們接納我們,所以我藉著創建騎兵的機會,下令全國推行胡服。以前都是我們華夏族瞧不起胡人,這次卻輪到我們放低姿態去向他們靠近,他們欣喜之下必然會願意和我趙國親近,如此便會開始學習我們的一切。」
「我當初也是這麼勸說我叔父公子成他們的,他們倒是心中憂慮,擔心我們學習胡人的風俗生活方式,若是沒有融合胡人反而被胡人融合了怎麼辦,你猜我怎麼說的?」
此時趙信已經心領神會,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聞言也哈哈笑道;「我才主父您定是哈哈大笑,說『人家吃飯吃的好好的,你說他會不會自己跑去吃屎』。」
趙雍笑的前仆後仰,虎軀一陣亂顫,大笑道;「你這個說話倒很是貼切,不過的確如此。好的就是好的,我們有著一套完整的文化和認知,而胡人他們連文字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捨棄好的去學習不好的。叔父他們的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根本沒有可能。所以胡人只要願意融入我趙國,不用一代人的時間,就會徹底的融入到我趙人的血脈中,從此再無樓煩、林胡之名。」
「而且胡人有個有點就是一旦敬重對方,就很難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情,如今樓煩、林胡二部以我為尊,只要我趙國不負他們在先,二部絕無反出的道理。要知道胡人可不同於我華夏族,他們的王並非一言九鼎,一句話就能決定整個部落的命運。他們的王無非就是勢力最為強大的頭人,所以才會成為部族利益的維護者,可是一旦這個王本身就違背了眾部的意願,可想而知,他的王位也就到頭了。」
說道這裡趙雍不禁瞇起眼睛,笑著看著趙信道;「現在,你明白了我的心意了吧?」
趙信心悅臣服的俯下身子拜倒;「主父在上,請受小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