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聞言微驚,拜道:「此事絕非孫兒所為。」
竇太后點頭道:「哀家也相信不是你的指使。你能想著讓哀家繼續在長樂宮裡居住,可見並不想趕盡殺絕,又怎會派人去乘夜襲殺哀家。」
劉徹神情木然,道:「孫兒不孝。」
竇太后長歎一聲道:「天底下的事情,急不得。急了反而就不是你的。先下手為強,可先下手也會遭殃。急了,就要出錯,就要被人反噬。」
頓了頓,竇太后又道:「若不是你當年暗地裡助著田?圍了長樂宮,哀家也不至於把你晾在那,不讓你管事。田家倒了,並不意味著你就倒了。哀家再強橫,也不過就是個婦道人家,還早就瞎了眼睛,這劉家的天下終歸還是你們姓劉的。哀家當年就跟你說過,這天下,不姓竇,不姓田,不姓王,只姓劉。你終究還是信不過哀家啊。」
「前些日子,你要鬧,哀家也由著你去鬧。那些貴戚本來也都該趕回去。哀家年紀大了,耳根子軟,經不起那些人三天兩頭地磨,就一時縱容了他們。你把他們趕走,哀家也沒什麼意見,畢竟你是對的。可是你卻理解錯了哀家的意思。」
「做皇帝的人,要能包容天下,要能忍非常之事。似你這般突擊猛進,又沒有足夠的基礎,怎能不碰得滿頭包?」
竇太后接著歎了一聲,道:「你啊,這次實在是傷了哀家的心了。不管那些殺哀家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你心裡終究還是覺得哀家是你宏圖偉業的一個絆腳石,不搬開不行。」
「哀家倒不是非要賴著不走,哀家都這把年紀了,隨時一甩手就去見先帝了,又能再管幾年。只是說實話,哀家信不過你,也信不過你手底下的這幫儒生。這幫人只會空口說大話,談到治國的理論一套又一套,可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一切都要尊孔孟,把其他的學問都看作異類雜說,批得一無是處,這便是霸道,而絕非王道。這恐怕也並非孔孟的本意。」
「加之你年紀雖輕,行事卻殊為狠辣,當年為了不讓哀家抓住你的把柄,主動出手,把兩個舅舅都親手殺了,把你母親也軟禁在皇后殿內將近三年。哀家說句公道話,他們還不也有一部分是為了你。這些,都不是為人君所應該有的品德。育萬民要如對待自己的兒子一般,必須時時呵護照顧,體念他們的苦楚,以民之意為天子之意,不妄殺,不多疑,以仁德教化天下,而不是以酷法鉗制天下。」
「為了自己的宏圖霸業,不顧黎民的死活,看起來是有為的表現,實際卻已是落了下乘。終究不是個明君聖主的所為。」
「可是連自己的至親之人,你都輕易下得去手。哀家不敢想,數年之後,你一旦大權獨攬,將會對天下百姓,諸藩列侯,滿朝文武如何。你或許能夠是個有為之主,但是哀家卻擔心,這些作為都將要建立在纍纍白骨之上。大漢一甲子的積蓄,也不夠你折騰多少年。這一點,你和文皇帝,景皇帝都差得太大了。」
「哀家說的這些話,你自己想想,也不要怪哀家。你能想著給哀家留條生路,哀家也不會把你逼到絕境。這幾日你先待在長樂宮,等過些日子,哀家再決定你的去處。畢竟你是哀家的孫子,先帝的兒子,別人下得了狠心,哀家卻不能。」
劉徹臉色灰白,呆坐半晌,拜伏道:「謝皇祖母。」
竇太后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哀家要歇會了。」
而此時的長安城內,貴戚官宦之中,已是炸開了鍋。竇嬰府門前車馬喧鬧不已,而府邸大門卻是終日緊閉,任由百官在外面等候,竇嬰只是閉門不出。
一連幾日,朝議都中止,兩宮守衛森嚴,所有人不得其門而入,連從甘泉宮趕回來的劉嫖劉安二人也被擋了駕,悻悻而歸。而越是如此,百官就越是不安。先前附議了趙綰,王臧二人的大臣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有幾個慣常見風使舵的,此時已經哭叫著去長樂宮門外跪著請罪,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顯然是人都已看出來,皇帝的位子這次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夏五月甲寅
御史大夫韓安國從黃河水患處急急返回了長安,剛進長安城,連御史大夫府都沒有進,就直奔竇嬰的府邸。此時竇嬰的府邸外面仍然是百官雲集,比朝議時候還要熱鬧幾分。
這些人一見韓安國從馬車中露了面,趕忙一窩蜂似地擁了上來,七嘴八舌道:「韓大人,您來了就好,請代為通報丞相大人一聲啊。我等在這裡已經候了好幾天了。一定要丞相大人見我等一面啊。」
韓安國道:「各位大人請先行回府,不要在此處吵鬧,有失大臣的風範。」那些人哪裡肯聽,仍是圍在那裡不肯走。
此時,竇嬰府門稍開,走出一人,躬身道:「丞相請韓大人入府商談。」韓安國聞言抬腳走進竇嬰府,而其他人仍然被轟然關閉的大門擋在了外邊。
韓安國被下人引著到了後宅一個清靜的精舍中。竇嬰此時正坐在舍內的榻席上,見了韓安國,站起身來道:「韓大人一路辛苦。」韓安國擺擺手道:「韓某這點事情和丞相大人比,實是一粟比滄海。」
竇嬰道:「韓大人,治理水患可有些成效了?」韓安國歎了口氣道:「經過一個月的治理,沿岸已經稍稍恢復了一些,不過仍是饑民遍地,路有餓殍,水有浮屍,慘不忍睹。今年的水患真是數十年不遇阿。」
竇嬰歎道:「天災正是應了**阿。」韓安國道:「那事,丞相大人怎麼看?」竇嬰捋鬚道:「老夫看,東宮這次恐怕已是立了廢立之意,之所以這些天一點消息也沒有,可能是在考慮人選。為防走漏消息,引起朝野震盪。」
韓安國點頭道:「韓某也做如是想。韓某聽說,東宮回駕長安的時候,居然有一支人馬前去突襲,意欲襲殺太皇太后於城外。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有什麼講情面的餘地。不管這是不是出於皇帝的意思,東宮恐怕都不會再容忍下去。所謂有一便有二。」
竇嬰道:「正是,上次之事,東宮沒有抓住皇帝的把柄。這次,卻是抓實了,百官也都是見證。」
竇嬰又歎道:「雖然如此一來,老夫便無後顧之憂,但終究是一番動亂,恐將有傷國本阿。」韓安國搖頭道:「在東宮看來,恐怕是長痛不如短痛。」
竇嬰道:「韓大人,你認為誰有可能是東宮屬意的人選?」
韓安國道:「丞相以為呢?」竇嬰道:「當然還是劉姓的皇族。不過,人選嗎,老夫也不敢肯定,畢竟先帝留下來的子嗣眾多,個個都有法統。」
韓安國聞言當下侃侃道:「先帝有子十四。除當今皇上,為王者十三。臨江王閼於早薨,廢太子劉榮已薨,膠西王端無德,且好孌童。中山王勝好酒及聲色,朝野廣有非議。廣川王越病央,不能視事。常山王舜驕奢淫逸,屢次犯禁。要說算得上聲名還不錯的,只有四王,江都王,河間王,膠東王和長沙王。」
「河間王德,好儒服,日與儒生往來,言必稱孔孟,此乃東宮之大忌。江都王非,雖有將才,卻生性倨傲驕奢,做個將軍或許還可以,但為帝卻是遠遠不足。膠東王寄雖無惡名,卻是個勇夫,無智無謀,性情暴烈,治一國尚且不能,何以治天下?長沙王發,生性散淡仁厚,但資質卻只能稱中等。且長沙王正處盛年,難以駕馭,相信也不會是東宮屬意的人選。」
竇嬰愣了一愣道:「這麼說,先帝子嗣竟然沒有一個可繼位的?」
韓安國點了點頭道:「恐怕正是如此。」
竇嬰略微一想,陡然坐直身子,驚道:「不會是淮南王吧?」
淮南王劉安歇息處
劉安父女對坐,劉陵嬌笑道:「父王,這次您給女兒記幾等功阿?」。劉安朗聲笑道:「陵兒,你已經富貴雙全了,你還要寡人給你記的什麼功阿。」
劉陵不依道:「父王賞罰不明,這次若不是女兒把消息告訴給竇嬰那個老匹夫,情勢對我們淮南一脈,能像今天這樣好嗎?」
劉安笑道:「好,寡人承你的情。你小心些,若是全天下都知道你這麼聰明能幹,那上門提親之人恐怕就要踏破門檻了。寡人可還沒準備把你嫁給別人阿。」
劉陵也笑道:「父王也不必說別的。若是父王此次能夠順勢再進一步,女兒到時候也不要別的,只是,劉嫖這個婆娘現在有的,女兒將來都要雙倍。」
劉安笑道:「這都還是沒影的事情,你討賞討得倒快。」劉陵笑道:「若不是父王,還能有誰,先帝的那些子孫,不肖無德的倒有七八個,剩下那幾個也都是些無用之人,成不了大氣候。勉強扶上去,恐怕還要壞了漢家的天下。只有父王,無論學問德行和智謀,在諸王之中,又有誰能夠比得了?」
劉安聞言,微笑不語。
劉陵又道:「況且太皇太后對父王也一向青睞有加,對您最近編撰的這部書又讚賞不已。女兒看那,不過就是眼前之事罷了。」
劉安笑道:「好了,一切都還未定,不要說得太早。」可劉安的心裡,卻也已是深以為然,暗自得意。
竇嬰府邸
韓安國笑道:「丞相何必如此激動,你難道不喜淮南王嗎?」
竇嬰怫然道:「此人和老夫不可能走到一條路上去。但凡父親因人而死,還能屈身侍人的,要麼就是個無用的廢人,要麼就是隱忍不發,另有所圖。」
韓安國道:「丞相高見,淮南王此人,或許所謀的確深遠。但是既然丞相能看出來,東宮也沒有道理看不出來。況且,太皇太后是文皇帝的皇后,而劉安卻是淮南厲王劉長這一脈的後代,兩支已經生有嫌隙。且若是以淮南王為繼位之人,就等於從此斷了文皇帝這一脈的正統性。以後所有的皇帝都將認劉長為宗。這樣,作為文皇帝皇后的東宮,就會因此而無顏去見文皇帝和景皇帝的在天之靈。」
「是以,此番劉安恐怕也只是空自歡喜一場罷了。」
竇嬰沉思半晌,趨前低聲道:「如此,依韓大人看,會不會竟是平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