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府邸,主廳。
一張寬大的疊扇屏風之後,三人對坐,上首竇嬰,左首劉平,右首韓安國。
侍者將菜餚備上之後,竇嬰即一抬手,道:「平王子,韓大人,請。」二人推辭了一番,皆都依言起箸,略略夾了些吃食。顯然三人的興致都並不在佳餚美酒上。
竇嬰先打了個哈哈,道:「如今已是初夏時節,氣候漸轉炎暑,韓大人一路遠來長安,辛苦了。」
韓安國放下手中竹箸,謝道:「蒙丞相提攜,韓某才能從家鄉閉塞之地,重回長安帝都。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事情,韓某不敢言苦。」
竇嬰笑道:「真正推薦你的,乃是平王子殿下,老夫也不過就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劉平聞言微微一笑,韓安國又趕忙對劉平一禮,道:「平王子殿下知遇之恩,韓某自當結草以報。」
劉平擺擺手,道:「大人客氣了,我向丞相推薦大人,也是因為大人本身乃是難得的良材。因小過而使珠玉蒙塵,未免太過可惜,因此才向丞相提及。況且大人聲名著於朝堂,重回廟堂自是遲早之事。某不敢居提攜之功。」
韓安國仍是謝道:「韓某不敢做如是想。」
再說了片刻,慢慢地就轉到了平亂一事上,韓安國自然也是因為身份的關係,吹捧了劉平與竇嬰一番。韓安國素來行事穩重,因此只說些虛話應景,半天也不談正經的事情與法子。
竇嬰有些不耐,當下神色一肅,轉換顏面,道:「韓大人謀略深遠,智計百出,今日卻一味地拿奉承的話來灌老夫,顯然是並不願意與老夫坦誠相待,真心相與。如此,老夫也不便再打擾大人。」
韓安國聞言,趕忙離席道:「丞相何出此言,韓某受丞相提攜之恩,才能重登廟堂,怎敢不坦誠相待,真心相交阿。」
竇嬰道:「既如此,韓大人睿智,怎會不知禍福相倚之理。現下的情形,對於你這樣的智者而言,自已是昭然若揭。」
韓安國聞言,沉吟半晌,道:「韓某清楚丞相所言何意。不過韓某認為此事終須從長計議,急不在一時。不過,若是丞相不嫌棄,韓某有兩個建議,丞相可以參考。」
竇嬰道:「韓大人請講。」
韓安國道:「昔周室強盛,天子手掌生殺予奪之權。因宮室華美,而公開斥責晉侯,因荒淫田游,而公然烹殺齊公。諸侯雖為一國之君,卻仍不免任人宰割。」
「後周室衰微,諸侯強盛,桓王以天子之尊興兵伐鄭,莊公非但不懼,反而陳兵佈陣,以下犯上,大敗周軍,箭中天子之肩;楚子觀兵周郊,問九鼎輕重,天子非但不怒,反而惶恐難安。」
「因此,天子,諸侯無常勢,強者為王。是以,名義究竟如何,實際並不重要,關鍵還是要依實力。實力若盛,則雖無天子之名,亦得天子之實。周室之所以衰敗四百餘年,終究還能與其他六雄一齊滅於秦手,不是無人能夠滅它,乃是沒有人願意去滅它。周國小地貧,滅了不增膏腴之地,不增控弦猛士,反將遭來天下的忌恨與反對,無一利而有百害。因此,智者不貪無益之名。」
「此是其一。其二,實力多寡,如何評判。韓某認為,周室的情形畢竟已是數百年前的舊事,如今漢承秦制,以郡縣治天下。諸侯的舊例不可循。不過有一條,卻恐怕是亙古不變,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兵。」
「兵之多寡,決定實力強弱。其餘一切皆是兵的附庸,國強然後富,則能橫行天下;國富然後強,卻無非是給天下人提供一塊待宰割的肥肉,命運恐比貧弱之國還要次之。」
「國如此,個人也是如此。君侯若想保得富貴,其餘皆可棄,唯有一條不可棄,即是兵。近看諸呂覆滅的舊事,若非呂祿蠢笨,交出北軍兵權,即使齊王發兵,鹿死誰手卻不可知。喪了兵權,一切便是虛的,看起來或是橫行一時,但是卻如樹木中空,疾風之下,必逃不過覆滅一途。」
「韓某這兩個建議,還請丞相三思。」
劉平當先拍案道:「好,韓大人果然是計謀之士,這兩個建議,我以為甚善。」竇嬰微笑著捋鬚道:「韓大人所言極是,老夫欽佩。」
韓安國的建議,總結兩點,不爭無益之名,要奪死生之道。而死生之道,即是兵權。
竇嬰此時對韓安國也是起了幾分敬意,暗道劉平果然沒看錯人,此人有大才,可以當大用。
竇嬰接著道:「那以大人之意,何以掌兵呢?」竇嬰的意思是說,太平盛世的,如何才能讓兵權抓在大臣手裡呢。
劉平先道:「借力。」
韓安國道:「平王子所言極是。正是借力。太平之世,大臣掌兵,非但不是好事,反而是覆滅的徵兆。狡兔已死,獵狗若仍齜牙咧嘴,不是自找被烹煮的下場嗎?因此,只有借力。」
劉平笑道:「韓大人自然是指借匈奴之力了?」
韓安國點頭道:「正是。不過,此事還需良機,目前時機也不甚成熟,我大漢的勢力仍是不足以蕩平匈奴。冒然挑釁,恐遭禍患。因此,丞相還需少安毋躁。此時,一時也還不至於變生肘腋之間。北軍控制在程將軍手裡,南軍有一半在平王子手中,當可保眼前無虞。日後可待良機,相機而動,畢其功於一役。」
劉平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我等萬不可因私人之利,不顧國家興亡。目前若冒然挑釁匈奴,恐遺禍天下。」
竇嬰也點頭道:「對匈奴用兵乃是影響國運的大事,必須慎之又慎,豈可因個人小利而妄為。」
三人雖為自己謀身,卻也都是謀國之士,並非為了自身而不擇手段之人。有些人,為了自己的權位,為了自己過得舒坦,哪還管天下人死活,屈膝事外,自認兒皇帝的有,窮兵黷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也有,若讓後世評論,二者皆非善類,皆屬等而下之之人。
不過劉平心中也暗暗訂下了個期限,那自然是要在劉徹攬權之前。若能手握兵權,開疆拓土,有益於皇漢,那便稱不上是與劉徹在做對。自保之餘,更能有利於天下,為何不做?劉徹做得,劉平做不得?
不料,機會倒來得比劉平所想的還要早了幾年。
數日之後,皇帝任命韓安國為北地都尉。
過了幾月,秋八月,經劉平建議,皇帝又調韓安國回京,任右內史,掌治京師。韓安國畢竟是能人,上任伊始,就使京師治安與風氣為之一新,劉徹即便知道他是竇嬰的人,此時也對韓安國頗為信任。
秋十月乙卯,劉平受韓安國相邀,去韓安國的府邸赴宴。這些月下來,他們三人隱然已成聯盟之勢。竇嬰以丞相之尊,插手朝廷人事,佈局人脈,劉平和韓安國則隱為謀劃,其中劉平又在軍中施為,以衛尉之尊,樹立軍中威信。三人雖未明言,卻已有共同進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