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趴在一張獸皮上,身上蓋了張氈毯。一聲呻吟,立即有三根修長的手指捏著小勺湊在他嘴邊,將勺內的馬奶餵他服下。
「姑娘,您睡會兒吧,這兒有我們呢!」一個年輕的女僕小聲勸著。
「好!我睡一會兒!」依可兒將小勺放回盛有馬奶的碗中,抬起雙手,在頸側撥了撥細小的髮辮,和衣躺在了唐善身邊,拉起一條毯子,蓋在了身上。她的臉明顯消瘦了許多,眼瞼又青又黑,顯然是連夜操勞所至。看來她真的很累,剛剛躺下,便已經進入香甜的夢鄉。
兩個年輕的女僕跪坐在唐善的身邊,默默的守著他,時不時打起哈欠來。沒過多久,兩個人也相互依靠著睡了過去。
唐善呻吟了一聲,很輕,又像是夢中囈語。氈房裡的三個女人都已經睡熟,沒有任何反應。唐善眼皮動了動,再又動了動,終於微微開啟了一條縫隙。剛剛從死神的手裡逃回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數落數落突斯突大叔。可映入眼簾的卻是依可兒淒美的臉孔,美得令人心顫,痛的令人心碎。
他怔怔的盯著這張美麗而又憔悴的臉,心中不禁泛起感歎,「不管是為了突斯突大叔,還是為了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他覺得很餓,前胸貼著後背,也很渴,口乾舌燥。但嘴唇卻是濕潤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上面還帶有奶香。緩緩轉動眼珠,那碗馬奶就擺在他和依可兒之間。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乎是依可兒用指肚沾了馬奶,塗抹在他的嘴唇上。他不敢確定,但卻露出傻笑。他好像還想起了依可兒垂淚的模樣,一旁的木盤裡「啪嗒,啪嗒」的落入一顆顆箭鏃,依可兒的淚珠「啪嗒,啪嗒」的滴落在他的臉頰上。不管是真是假,他還是覺得一陣心痛,但卻不知道是因為取箭時的痛楚,還是因為依可兒落淚。
胡思亂想一通,他慢慢挪出手臂,端來馬奶,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就在準備把碗放回的時候,他卻眨著眼睛愣了起來。因為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抬起的是右臂,托碗的是右手。
唐善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禍得福,按捺住心中狂喜,輕輕放落瓷碗,慢慢坐起身,嘗試著調息一番。真氣剛剛在丹田里運轉起來,他瞬時便感覺到,自己的血脈經絡竟然完全被凍結,丹田外也像是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殼,而且無比堅硬,所有的真氣全都被困在丹田內,根本無法衝破。
試了幾次,一直沒有結果,自己反倒累出了一身虛汗,想來是重傷初癒所至。唐善隨即放棄了運轉真氣的念頭。反正身體無恙,倒也不急於一時。
有風,從氈簾下鑽進房內,帶著泥土的味道,混雜著青草的芬芳。唐善不由心動,站起身,信步出了氈房。
天色濛濛亮,放眼之處儘是茫茫草原,幾片森林點綴其中,無名的河水靜靜的流淌著。放羊人起得早,驅趕著羊群走在遠方。幾百頭牛正在飲水……勤勞的大嫂擠著馬奶……
唐善深深了吸了一口氣,再又徐徐吐出,忽然覺得自己心胸無比開闊,像是已經同這美麗的草原融為了一體。
他慢慢的挪動腳步,一步步向前探出,直到覺得疲憊,這才扶著巨大的勒勒車輪,坐在車板上,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喘著粗氣休息起來。
說是走得疲憊,可他不過走出六七丈遠。忙碌的姑娘大嫂們對著他笑,可他剛剛報以笑臉,她們又提著剛擠的馬奶遠遠跑開。
「赤狼?」唐善聽到了依可兒焦急的呼喚。他聞聲轉頭,依可兒帶著兩個女僕正在氈房外四下張望,等他同依可兒的目光相對,這才想到,自己就是「赤狼」。訕訕一笑,抬起左臂,對著她們晃了晃。
依可兒轉身進了氈房,取了條毯子,帶著兩個女僕走來。
「我睡了很久吧?」唐善問著,右臂剛要動,隨即止住,勉強舉起了左手,去接依可兒手裡的氈毯。
三人來到,均是臉頰一紅。兩個女僕眼神慌亂,側頭看去別處。依可兒的臉頰上泛起兩朵紅霞,甚是嬌美,但卻沒有忸怩之態。她為唐善披上氈毯,輕聲說道:「草原上的冰雪已經融化了,青草遍野……你真的睡了好久!」
「霍!」唐善感歎了一聲,手捏氈毯的兩角,逕自拉了拉。忽然,他的臉色為之一變,急忙把自己裹進了毯子裡。苦著臉解釋道:「我怎麼……我不知道……」他終於明白那些姑娘大嫂為什麼見到自己就笑,然後便遠遠跑開。也知道對面的兩個女僕為什麼把頭轉開。因為他身上什麼也沒穿,赤條條的裸露在原野中。
依可兒掩著嘴笑了起來,可清爽的笑聲卻沒有任何遮掩,在寧靜的草原上傳遞開去。兩個女僕也開始發笑,夾雜著一絲羞澀。唐善的臉瞬時變得滾燙,垂著頭查找起來,如果地上真有縫隙,他會毫不猶豫的鑽到裡面去。
回到氈房,依可兒找出了阿爸留下的內衣褲和棉袍,兩個女僕七手八腳的為唐善換上。唐善的臉再次臊得通紅。奴兒帖老阿媽已經知道他醒來,端了一大碗新鮮的馬奶,看著他大口大口的喝光,臉上露出慈祥的笑,說道:「突斯突天天對我說,你不會永遠睡下去,總有一天會醒過來。你看,真讓他說中了!」
「突斯突大叔呢?」唐善把碗遞還給她。
「放羊去了,天沒亮就出了門,天黑前就會回來。」奴兒帖老阿媽說著,見他舔著嘴唇,一個勁的看向自己手裡的碗,知道他沒有吃飽,於是笑著說道:「小伙子,你剛剛醒過來,一次不能吃那麼多——先喝三天馬奶,再喝三天羊湯,然後才能吃肉。不然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唐善吞了口唾液,苦笑著說道:「我真的很餓!」奴兒帖老阿媽板起臉,教訓道:「餓也不行!」
「呵呵……」眾人笑了起來。
唐善的身體還很虛弱,站了一會兒已經是滿頭虛汗。兩個女僕連忙服侍他躺在獸皮上,為他蓋上氈毯。再又服侍依可兒用過早飯,煮好奶茶,這才退下休息。
唐善一直在閉目養神,聽到她們離去,馬上睜開眼睛,問道:「一路還好嗎?庫勒他們呢?青狼騎士哪兒去了?我養了一隻小狼……」「好好好,都好!」依可兒搖著頭數落道:「你要安心養傷,不要操那麼多心——我們來的路上沒有遇到博合林的人,只是損失了幾十頭牛、幾匹馬,但族人們都平安無事。春天是萬物滋養的時節,按理應該休獵。可大家食物不足,庫勒他們便去獵捕些灰頭鳥,維持大家的生活。那些青狼騎士說是怕打擾聖主安息,不敢留在這裡,跑到十里外建了營地。庫勒他們獵到了一百多張貂皮,先是讓那些騎士帶出去換了些牛羊,剩下的八十五張……讓他們交給博合林領主,權當是我們的賦稅。你的那頭小狼……」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停了下來,因為唐善已經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黃昏時分,悠揚的馬頭琴響了起來,有位老人在輕聲彈唱……
唐善被極富感情的歌聲喚醒,可卻聽不懂老人的歌詞是什麼意思。看到依可兒靜靜的坐在身旁,像是陶醉在優美的歌聲之中,禁不住問:「他唱的是什麼?」
依可兒癡情的目光順著掀起的氈簾看向遠方,喃喃道:「美麗的姑娘……美貌的蔚琳花兒……紮在了小伙子們的心底……」「赤狼?」突斯突大叔興奮的叫喊聲在房外響起,打斷了她的話。依可兒一醒,嬌笑著看向唐善,再又轉回頭,起身迎接。她還沒走到房外,一頭兩尺多高的灰狼竄了進來,從她的腳下繞過,直接將唐善撲倒在獸皮上。
唐善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見灰狼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猩紅的長舌,在他臉上「吧嗒,吧嗒」的舔了起來。唐善殭屍般怔了片刻,小心翼翼的用手拍了拍它的臉頰,詢問道:「小傢伙,是你嗎?」
「現在它是個大傢伙了!」突斯突大叔轟笑著走了進來,先對依可兒請安,然後大步行上,坐在唐善的身邊,把灰狼推到一邊,說道:「我對奴兒帖說過,你不會總這麼睡著,早晚都會醒來。怎麼樣,讓我說中了吧?」說話間,他對著唐善的肩膀拍了一巴掌。
「呦!」唐善被他的一掌牽動了左臂上的傷,咧嘴叫了一聲。灰狼咧開嘴,「嗚嗚」的對著突斯突大叔低吼,像是在表達不滿。
「臭小子!」突斯突大叔對著它的嘴巴扇了一巴掌,教訓道:「每次殺羊,剩下的東西都餵了你小子,還敢對著我叫?」
灰狼再又委屈的叫著,縮著頭退到一旁。
突斯突大叔指著它,對唐善歎聲道:「它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叫『小傢伙』了,給他換個名字吧?」
「它……」唐善看了看「小傢伙」,轉頭看向突斯突大叔,問道:「你一直在照顧它?」
「它在幫我放羊。」突斯突大叔得意的笑了起來,「它一定比你管用,昨天還替我趕走了三條野狼。」他勾手招來灰狼,把手伸到腋下為它抓癢,「有了它,我可以再放十年羊。」
唐善想了想,說道:「你是一頭狼,上天把你送給我……我給你起了個新名字,就叫『天狼』,好不好?」
灰狼像是吃了一驚,接連退後幾步。突斯突大叔和依可兒都覺得奇怪,驚愕的看去。只見它的眼睛裡射出凶光,「嗚嗚」叫著齜起獠牙,像是被「天狼」這個名字喚醒了野性。
「就叫天狼。」唐善的眼睛裡也射出了凌厲的凶光,看起來令人膽顫。他和「天狼」對視著,像是要令對方屈服。突斯突大叔和依可兒靜靜的看著,不敢打擾。過了半晌,「天狼」坐在地上,「嗷嗚」一聲,引頸狂嘯。震得大家耳鼓轟轟作響。突斯突和依可兒頓時變色。可唐善卻依舊鎮定自若。
嗷嘯過後,「天狼」終於垂下了頭,無可奈何的靠了上去,用腦袋蹭著唐善的胳膊,像是在撒嬌。「這樣就對了!」唐善笑了起來,吃力的抬起左手,摸著它順滑的毛髮,說道:「等過幾天我好了,突斯突大叔就可以休息了,我帶你去放羊!」
「不!」依可兒和突斯突大叔同時叫了起來。突斯突大叔看了看依可兒,不再言聲。依可兒說道:「你是我們的恩人,救了我們全族人的命。如果你想要離開,隨時都可以走。如果想留下,什麼也不用做。我會分出一頂氈房給你,由我們全族的人來供養你。」
唐善哈哈的笑了起來,搖著頭說道:「我有手有腳,憑什麼要你們來養活我?等我的傷好了你們就知道了,其實我還可以跟庫勒他們去……」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右臂還在假裝殘廢,連忙收聲,頓了頓,正色道:「我是一個男人,不會吃閒飯。而且我小時候就是一個獵手,好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