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紀乃是內閣首輔,心中皆是軍國大事。時下雖然致仕,可張開閉口還是離不開「朝廷」二字。
虎子於渾渾噩噩間聽他嘮叨起朝廷的舊事來……
明武宗皇帝朱厚照十五歲以太子奉詔即皇帝位。雖然即位於承平盛世,但卻荒廢政事,『淫』樂無度,靡費甚重。且倚重惡宦劉瑾,殘害忠良,貪攬錢財,以至安華王起兵。劉瑾被誅後,武宗不為所警,反而更加荒『淫』無度,甚至攜大軍巡遊邊地,無端殺害韃靼軍民,挑起爭端,終始大明王朝自安而亂,自盛而衰!
毛紀滔滔不絕,所言儘是武宗昏庸無能,荒『淫』無度,靡費無止。
虎子聽得一愣,他本以為皇帝就該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天下大事盡在其胸。誰若是有了冤仇、委屈,只要見到皇上,皇上自會英明決斷,冤仇、委屈自然得以昭雪。可聽毛紀說起武宗皇帝,卻似乎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英明神武。當下來了興致,道:「天下都是皇帝的,他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豈不成了奶奶所說的敗家子?」
毛紀道:「先帝即皇帝位後依賴宦官處理朝政,東宮的內宦劉瑾、張永、谷大用、馬永成等八人都得到倚任,號稱八黨,其惡甚重。朝中王公九卿諸大臣曾力斥八黨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放鷹逐犬,走馬擊球,俳優雜劇。以至先皇與外人交易,狎暱媟褻,無復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聖德。諸位大臣奏明先皇,力述劉瑾、馬永成等罪惡既著,尚若放縱不加懲治,將來更無忌憚,必為我社稷之患!」言及此處,老淚縱橫,啜泣不止。
虎子聽得興致正濃,不知毛紀因何哽咽,怔怔看去。
毛紀收起老淚,繼續道:「群臣奏請先帝,消除惑亂,明正典刑。先帝派司禮監太監王岳與群臣商討,王岳擬定將八黨安置南京,趁機殺除,先帝亦准。哪知吏部尚書焦芳告密,劉瑾帶八黨諸人連夜去見先帝,反誣王岳結納群臣欲限制先皇出入。先皇大怒,即命劉瑾掌司禮監,馬永成掌東廠,谷大用掌西廠,連夜逮捕王岳,緝查群臣。經此一事,前朝老臣盡數被先帝罷退,王岳赴南京途中被劉瑾派人殺害,八黨之勢更盛於前。」
虎子笑道:「偏聽偏信,果然昏庸無能!」
毛紀道:「劉瑾一夜之間戰勝內閣首輔劉建,逼迫內閣三閣老劉建、謝遷致仕。而後綜攬朝政,事無大小,自行傳旨,不再奏請先帝,宦官的權勢更重了!」
虎子道:「群臣鬥不過一個太監,卻也無能。」
「鬥?誰還敢說一個斗字啊!」毛紀歎道:「劉瑾曾在早朝時發現一封匿名信,告其不法。劉瑾當即下令召集百官跪伏於奉天門下,五品以下三百多官盡數下獄。直到第二日,三位閣老僅存的李東陽上疏求救,劉瑾也已查出匿名信乃是宦官所寫,這才作罷。時值盛夏,百官不忍酷暑、飢渴而死之人竟達一十九位。劉瑾操控東、西二廠,在京偵查官員,在外分遣官校偵事,勒索賄賂。又建內廠,親自掌管,屢興冤獄,犯者鄰里連坐,天下一片恐怖!」
虎子氣道:「這個劉瑾著實可惡,該殺!」
毛紀道:「若不是安華王早有不臣之心,借誅殺劉瑾之名起兵謀逆。又有八黨之張永與劉瑾失和,剿滅安華王后秘奏劉瑾不法,並獻上安華王討伐劉瑾的檄文,要除劉瑾還真就不易!先帝得到張永密報,連夜派人逮捕劉瑾,在其家中抄出黃金三十萬錠,銀元寶六百萬錠,珠寶器物無算,可先帝卻仍然持謫降之意。直至又再抄出衣甲、弓弩、袞衣、玉帶等不臣之物,先帝大怒,是為『惡奴竟然要造反。』方才下獄審訊,凌遲處死。」
「好!」虎子呼出一口怨氣,道:「皇上雖然昏庸,卻也並不糊塗。」
「是嗎?」毛紀眼中精光一閃,道:「那好,老夫便講講你口中的皇上:劉瑾被誅,大快人心,先皇本該以此為警,振作圖志。誰知先皇依舊沉迷酒色,在宮中西華門修建豹房,填充珍玩禽獸,樂工侍女,日夜遊樂於其內。繼而外出巡遊,著便服出宮,在宣府營建鎮國府第,將豹房珍寶和巡遊途中收取的婦女納入府中。且每日夜行,見高屋大房便馳入索取飲食婦女。即便皇太后歸天,仍去密雲遊獵,京畿各地盛傳先帝要搜括子女侍奉,民間驚擾,藏匿婦女,競相避逃。先帝此次巡遊,歷時半年,僅在山西一地,近侍便掠取良家婦女三百餘人,以供先帝幸御。所到之處,百姓競相傳告,多半逃亡避禍。」他停了停,靜看虎子的反應。
虎子緊鎖雙眉,氣道:「荒『淫』無度,老丈所說果然不假!」
毛紀微微一笑,道:「寧王宸濠見天下將亂,偽稱奉太后密旨,起兵十萬,發佈檄文,斥責朝廷敗政。文臣武將紛紛勸諫,『天下民心騷動,陛下依舊巡遊不已,致使宗室謀動,冀竊大寶。而宗室之內,豈寧王一人,天下之奸雄,又僅在宗室!』希望先帝痛自刻責,易轍改弦。誰料先帝竟將出兵平亂看作是巡遊的大好時機,化名朱壽,統兵征剿。時值巡撫王守仁已經平叛,生擒宸濠父子,正押解二人來京,獻俘。先帝竟然不准,令王守仁候駕。而後一路遊樂,在臨清親自駕舟在張家灣迎接劉妃同行。過濟寧、徐州,在清江捕魚取樂,又去揚州儀真捕魚,直至南京。沿途勒索鷹犬、金銀珠寶,搜擴婦女,民不堪擾。最後先帝在南京設廣場,立大纛,環置諸軍,令王守仁重新報捷,釋放宸濠父子以及一應要犯,再行擒拿,祝賀勝利!」他長長歎息,「寧王之亂,死傷軍民十萬餘眾,先帝竟如此兒戲,返京沿途仍多方作樂。不想在清江浦自乘小舟在積水池捕魚之時落入水中,驚悸得病。回京後便一病不起,不足百日便在豹房晏駕歸天!」
虎子笑道:「掉到水裡就被嚇死了?這個皇帝真不中用!」
毛紀道:「先帝年僅三十遍晏駕歸天,並無子嗣繼承大位。皇太后與內閣大臣謀議後決定,根據『皇明祖訓』兄終弟及之義,迎立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侄、興獻王祐杬之子厚熜嗣位。」
虎子神情嚴肅,道:「當今皇上如何?」
毛紀點頭捋鬚,道:「陛下即位以來神武獨斷,僅錦衣衛及內監局旗校工役便裁減十五萬人,每年省去漕糧一百五十萬石。其餘各項弊政經閣臣奏議後也盡數裁革,一時間人心大快,稱頌陛下乃是聖人。」
虎子道:「聽老丈的意思,當今皇上是個好皇上?」
毛紀道:「陛下把朝內的惡宦分別貶降囚殺,算不算英明?處斬錢寧、江彬滿門,抄家所得黃金七十櫃又十餘萬兩、白金兩千兩百櫃又三千箱、玉帶兩千五百束,全部充作邊地用度,以代民賦。又將朝官、宦官、皇親國戚侵奪霸佔抄沒犯人的莊田復還於民。你說他算不算得上一個好皇帝?」
虎子挑著眉毛,上上下下打量著毛紀,道:「他要是個好皇帝,你又因何獲罪?還要怕他殺了你?」
毛紀苦笑道:「都是一幫酸儒惹的禍!陛下出自安陸藩邸,自有父母,可其父母不過是藩王與王妃,所以朝臣請陛下尊孝宗皇帝為父考,生父及王妃稱皇叔父母。陛下不允,朝臣不讓,前後爭了近十年。老夫剛剛代為首輔,聽聞陛下欲將皇太后的尊號『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中『本生』二字去除,力諫陛下不可。陛下斥我無君,可老夫只是不願見到持續了近十年的爭鬥再起!陛下乾剛獨斷,恭上冊文,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朝臣紛紛上疏諫阻。可老夫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嚴重,九卿自尚書、侍郎至員外郎、主事、司務等二百餘人竟跪伏於左順門侯旨,集體抗爭。陛下兩次傳旨勸令退去,群臣一意求旨。最終左順門事發,陛下大怒,將為首八人逮捕,發配邊關。五品以下官員一百三四人下獄,四品以上八十六人待罪,五品以下杖責,致死者一十六人。老夫無能,上對不起皇上,下對不起群臣,只得致仕!」
虎子道:「就為了『本生』不『本生』,又是打、又是殺的,至於嗎?」
毛紀歎道:「小兄弟!日後你若有機會勸諫皇上,一定要多提『寬仁』二字。朝臣逼宮固然有錯,可皇上殺罰也過於嚴重!」
虎子諾諾的道:「好!好!日後見到皇上,我一定勸他。」
毛紀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假冒的緹騎校尉,怕是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皇上。」
虎子一愣,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假冒的?」
毛紀敲了敲車廂,待馬車停下,指了指裝有金蠶的籠子,推開車門,道:「不送!」
虎子將籠子揣在懷裡,瞥了他一眼,跳下車去。
車馬隆隆駛過,牛二來到,歪著頭看向遠去的車馬,道:「下來了?那老頭跟你聊了些什麼?」
虎子道:「皇上!」
「皇上?」牛二四下裡張望了一通,壓低聲音道:「皇上可是個好東西,山珍海味擺在桌上,天下的美女摟在懷裡,殺伐決斷握在嘰吧嘰嘴,卻不知道是在想山珍海味還是美女在懷。
「走吧!我還要去找奶奶!」虎子翻身躍上駿馬。駿馬一聲嘶鳴,四蹄蹬踏,高高躍起,將他掀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