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鷹鷲嶺上雪大風狂,獵戶們都躲在自家的屋子裡享受著難得的悠閒時光。
唐十三像其他獵戶一樣,裹著件羊皮襖,蜷縮在火爐旁;一口臘肉,一口老酒,先讓肉香與醇酒在口中交融翻轉,而後一同吞下,再愜意的咂咂嘴,半閉著眼睛回味口齒間殘留的餘香。像這樣的日子真是比神仙還要逍遙快活。
外面傳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前。
酒興正濃的唐十三微微挑起略帶幾分醉意的眼皮,懶洋洋的喊道:「虎子?這麼大的雪還到處亂跑?快進屋!」
門被拉開,伴隨著屋外的風雪,一老一少帶著一股寒氣站到了屋內的土台上。
唐十三似乎被徑直撲入屋內的陰寒所侵,不由自主的緊了緊身上的羊皮襖,瞥眼看來。
「打擾。」土台上的老人打了聲招呼,道:「雪大風寒,老朽想討杯熱酒。」
「呦!」唐十三急忙站起身,看了看滿身皆是霜雪的一老一少,笑道:「老人家?這麼大的雪還要出門?快進來烤烤火!」隨手搬來一條長椅,放在火爐旁。
「關門。」老人對身後的少年叮囑一聲,沿著土階步入屋內,坐在了火爐旁的長椅上。
少年拉緊房門,侵入屋內的風雪立時消無,溫暖的爐火映紅了他半張臉。「咳咳……咳……」他一邊輕咳一邊行下土階,站在老人身後。
唐十三剛要落座,隨意間再又瞥了一眼老人,只見老人紅光滿面,可身上卻只是穿了件淺灰色的長衫。唐十三不由一呆,探著身子,撅著屁股呆愣在那兒。
老人笑呵呵的看著他,頭上灰白色的鬢髮、臉上灰白色的眉毛、頜下灰白色鬍鬚上的霜雪業已融化,匯聚成顆顆水珠,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屋子裡靜得出奇,除了「辟啪」的爐火聲便是「滴答」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滴過七下,唐十三僵硬的身軀終於開始緩解,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老人家?」唐十三一臉驚奇,道:「寒冬臘月,您只穿了件單衣,這可怎麼得了!」說著話,隨手除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襖,遞向老人。
老人笑道:「無妨。」
「不必。」老人身後的少年輕輕一閃,跨步來到,單手抵在唐十三遞來的羊皮襖上。
唐十三一愣,抬頭來看。猛的,他渾身一凜。卻是少年的雙眼爆射出毒蛇一般惡毒的目光,似欲隨時向他撲噬而來。
「不得無禮!」老人輕聲斥責,道:「還不退下。」少年收去惡毒的目光,垂下頭,閃身退回,依舊站在老人身後。
唐十三尷尬的笑了笑,收回皮襖,裹在身上。他再又瞥了少年一眼,見他的臉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禁不住道:「這孩子怕是受了些風寒……」正說著,少年「咳咳……咳……」又再輕咳。「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就好了!」唐十三將火爐旁的酒壺遞給老人,跑去一旁忙活起來。
少頃,一隻鐵鍋掛在了火爐上,屋內漸漸充斥起辛辣的老薑味道。老人筋了筋鼻子,挑起眼皮看了看唐十三,將酒壺湊在唇邊,咕嚕嚕灌下一大口老酒。
唐十三在火爐內加了些劈好的木頭,坐在老人對面,道:「老人家,您靠一件單衣就敢頂風踏雪登上這鷹鷲嶺,我看您必定不是凡人。」
老人「呵呵」一笑,道:「小哥說笑了!」
唐十三再對老人仔細打量,似乎越看越覺得老人不同凡人,道:「唐十三冒昧的問一句,老人家仙居何處?」
老人捋了捋頜下灰白的鬍鬚,道:「太虛山,無極觀。」
天下哪有什麼「太虛山」!可唐十三卻是不知,只道自己久居深山,孤陋寡聞,驚呼一聲,「呦!」急忙起身,跪在老人身下,道:「原來真是位老神仙,唐十三不知道老神仙法駕來到,還請老神仙莫怪。」
「快起!快起!」老人右手成掌,橫在胸前,輕輕上抬,道:「老朽不過在山野間枉活了幾年,萬萬不敢當此大禮!」唐十三隻覺得有一股無形之氣將他緩緩托起,一時間驚得目瞪口呆。
老人微微一笑,隨手拿去唐十三吃剩的臘肉,咬下一塊,加一口老酒,不緊不慢的吃喝起來。
唐十三對老人已是敬若神明,此時見他竟然吃食起自己剩下的臘肉,急忙道:「老神仙稍等。」重新取來兩條臘肉,用手掌擦了擦其上的浮灰,捧在掌心之中,雙手奉上。
老人怔怔的看來,面上似有疑色,而後用眼神示意唐十三將臘肉放在木桌上。唐十三會意,用皮襖擦了擦髒兮兮的木桌,面帶恭敬,將兩條臘肉供奉其上。
這時,鐵鍋裡的薑湯也已煮好。唐十三取了只泥碗,盛了半碗薑湯,遞與臉色蒼白的少年。少年略微遲疑,可還是接去了泥碗,三兩口便把滾燙的薑湯灌進了肚去。
「十三叔?」伴隨著一聲呼喚,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拉開房門進了屋來。
老人逕自吃肉喝酒,對少年的來到本未在意。不知為何,他的耳朵突地一動,猝然間,他猛的轉過頭,雙眼緊盯著剛剛進門的少年,眨也不肯眨上一下。
少年自從進門之後便開始拍打身上積雪,冷不防瞥見屋內歇腳的一老一少,先是愣了愣神,而後順著土階行下,將手中的兩隻山雞丟在牆角,看了看唐十三,再看看客人,似在詢問。
唐十三笑著斥道:「虎子?這麼大的雪也跑出去耍?」一邊打掃著少年身上的殘雪,一邊又道:「還不見過老神仙和這位小哥?真沒規矩!」
少年很是靦腆,頭也不抬,嘟囔道:「見過老神仙,見過小哥。」
老人默默的看著少年,瞳孔漸漸收縮。原來,這個被唐十三稱作「虎子」的少年身上只穿了條大號的短褲,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無一物。
猛的,老人雙眼又是一亮。卻是虎子的身上開始升騰起層層霧氣,那些因為霜雪融化殘留在他的身上的水漬竟在片刻間被他體內散出的熱氣烘烤得一乾二淨。
老人還在盯著虎子,由上至下,將他仔仔細細打量個遍。漸漸的,他眼中開始散發出異樣的光芒,便如同一位久居山中采玉的石匠,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塊無與倫比的絕世美玉一般。
唐十三注意到老人的變化,笑呵呵的道:「這孩子是我大哥六年前的冬天在山裡發現的,大冷的天兒,他就光著身子躺在雪地裡。我大哥當時還以為是個人參娃娃,趕緊拿出根紅繩繫住他的腳丫,生怕他跑了。可到了後來才知道,哪是什麼人參娃娃,就是個孩子!」
老人的目光自虎子身上轉回,抿下一口酒,道:「好!好!好孩子!」
唐十三隨手拎起牆角的山雞,一邊收拾一邊道:「這孩子學什麼像什麼,您老看看,」提著山雞對老人晃了晃,「這麼急的風雪,就是我們這些老獵手也不敢出去狩獵。他一個孩子,愣是弄了兩隻山雞回來!」
虎子蹲在牆角,幫忙收拾著山雞,道:「六叔說過,風大雪疾的時候,別的獵物都閉洞不出;山雞沒有洞穴藏身,只好躲在山坳裡,動也不動;只要摸準了山坳,這些山雞沒得跑,一逮一個準兒。」
唐十三道:「你六叔也是胡吹,怎麼不見他大雪天跑去山坳裡捉山雞,就知道糊弄你!」
虎子憨笑著道:「幾隻山雞哪還用得著六叔出手啊!六叔說了,大雪天兒,為了幾隻山雞,不值當!」
「是啊!」唐十三歎道:「自從你小子拉得開弓,鷹鷲嶺上野兔、山雞這些小東西就都被你包了,別說你六叔,就是你十三叔也有幾年沒動這些小東西了!」說話間,他和虎子已經將兩隻山雞收拾乾淨,隨即提來,架在火爐上烤。
老人輕輕抽動鼻翼,「這兩隻山雞倒是不錯!」隨手從袖管裡取出幾塊銀子,遞與唐十三,道:「這裡有些散碎銀子,小哥收著,全當是老朽的一點心意。」
唐十三一時間手忙腳亂,急道:「老神仙這是說的什麼話!小的今日得遇老神仙,不過供奉了些許酒肉。只恨家中並無銀錢,不能拜訪仙山,敬上三柱高香,為老神仙添些燈油錢,哪裡還敢收取老神仙的仙資!只求老神仙閒暇之時能為小的高堂老母頌上幾句真經,為我那老娘添福添壽,小的就拜謝老神仙天恩了!」說著,他屈膝跪地,對著老人叩拜起來。
「好說!好說!」老人呵呵一笑,道:「難得你一片孝心,倒是老朽唐突了!」將那幾塊散碎銀子收在袖內,再將唐十三輕輕扶起。
「咳咳……咳……咳……」雖然喝過了薑湯,可老人身後的少年似乎並不見好,反而嚴重了許多。
老人回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線陰冷的目光。可待他轉回頭,臉上卻又是一副慈祥和藹的面容。
不一會,山雞業已烤熟。醬紫色的烤雞上不斷滲出的油脂一滴滴落在火爐中,滋滋作響。本就不大的屋子裡瞬時充滿了烤雞的香氣。
「老神仙請用。」唐十三取下一隻山雞,墊在皮襖上,雙手奉給老人。
老人微笑著點頭,接過山雞在手,扯下一條雞腿,隨手丟在身後。「咳……咳……咳……」臉色蒼白的少年又在咳嗽,卻見他輕展手臂,已然將老人丟來的雞腿接在手中。
「虎子?來。」唐十三自火爐上取下另一隻山雞,遞給了虎子。虎子接在手中,三兩口下來,一隻雞大腿已經不見;又是幾口,另一隻大腿同樣消失;片刻之間,整只山雞便只剩下了他手中握著的兩根大腿骨,其餘盡皆入腹。
「老神仙!」唐十三笑著道:「您看這孩子,吃雞不吐骨頭,活生生一個虎崽子,怪不得我大哥給他取名叫虎子!」
老人也是一笑,手提烤雞湊在鼻下,輕輕一嗅,便要動口。就在此時,便聽他身後的少年「哇……」的一聲,將剛剛吃下的山雞肉以及喝下的薑湯盡數吐了出來。老人先是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山雞,再慢慢側轉頭去,看向身後的少年。
少年適才的臉色乃是蒼白如紙,可現今卻隱隱透出一股青黑之色。
唐十三急忙道:「老神仙!這位小哥怕是病得不輕,只靠些薑湯怕是不行,得送他去瞧大夫!」
「好!」老人滿口答應,可他的臉上卻露出一種詭異的笑,那是一種充滿了陰冷與邪惡的笑容。
少年怯怯的看向老人,喃喃一聲:「爺爺?」
「彭……」的一聲,一柄通體烏黑的寶劍自少年身後所背的木匣內射出,屋內瞬時不見它物,盡被陰冷的寒光所籠罩。
虎子雖然赤身裸體仍可不懼風雪,但對那柄寶劍散發出的陰冷寒光卻是一顫。
唐十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驚聲道:「老神仙?您這是做什麼?」
通體烏黑的寶劍業已持在老人的手中。老人眼中透射出利刃一樣的寒光,靜靜的注視著跪在腳下的唐十三。
「咕嚕」一聲,一顆人頭落地。但見其上的人臉,蒼白之中隱隱透出一股青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