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四五個時辰,仕進還是很安靜的端坐在草地上。他在思考著雷正剛的建議。「……嘿,自己的命運該由自己掌握,豈能交予他人?既然有人要致我於死命,我也不能示弱!哼!玄木令主名聲雖噪,也只是博得了個虛名,是時候做些實事了!」
打定主意後,仕進心情大暢,躺在草地上。嗅著那芳草清香,沁人心脾,他更是心曠神怡,神魂俱醉。不覺意間,仕進觸了觸那含羞草,那嫩嫩的對葉頓時赧然不已,緩緩的閉攏起來,宛如一粉臉含羞的懷春少女。
「有人!」仕進心頭一動,身子平平掠起,無聲無息的隱入了花叢中。沉重的腳步聲陣陣入耳,仕進心道:「此人是誰?聽他腳步聲輕緩不一,時有跌簸,若不是天生頑疾,便是心情沉重,失魂落魄的!」他好奇心起,便靜靜的伏於花叢底下。
那人行到草地旁,也慢慢的跌坐下去。透過花間葉縫,仕進只隱隱約約瞧到一個佝僂的背影,那披散開來的頭髮黑白相間,卻是白多於黑,瞧著讓人不由生發悲涼之意。「有點眼熟!是誰呢?」仕進暗暗忖道,卻聞得那人長歎一聲,歎息聲中飽含了悲傷落寞的感情。
那人歎得一聲,便久久不語,只溫柔的撫著手邊的含羞草,呆呆的瞧著嫩草葉開合舒張,滿腹心事。「又是一個傷心之人!唉……」仕進心裡酸酸的,想起往事,也不禁呆呆出神。
「……四十年前,你便是如此的坐在含羞草旁,低臉含笑!我記得,你青絲長灑,隱隱露著白嫩的脖子,卻是羞得粉紅粉紅的。嘿,你就如這含羞草一樣,羞怯怯的,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那人終於出聲了,卻是喃喃低語,溫柔似水,彷彿是在和自己情人傾訴著自己的思念。
「是那位神醫?」仕進一陣愕然,卻又忍不住為其話語間的柔情所感動。他想不到,不到大半天的工夫,杜閒人便從丰神俊朗衰落致此,滿頭黑髮轉眼間竟白了一大片。他心道:「莫非跟雷門主帶來的消息有關?」
杜閒人渾不覺有人在旁,只繼續輕聲低語:「……我人呆在這裡,心卻永遠伴在你身邊!你是如此的溫柔,如此的善良,我……我卻害了你!我空有一身本領,卻……卻不敢將你的病治好!唉……四十年晃眼而過,你到底是走了!嘿嘿,走了也好!也好……」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手摀住心口,似乎是心疼難耐。
杜閒人站了約莫一個時辰,人卻仍是不發一語,就像一尊僵硬的石雕。天色漸漸的轉暗,谷內騰起了淡淡的乳白色霧氣,一切都變得若隱若現,朦朧迷離。他終於動了,那佝僂的身子也慢慢的挺直起來。
他長長的舒了一大口氣,朗聲道:「這幾十年來,我只記掛你一人!為了你,我不惜困居深山數十年!你既已先走一步,我也無須再留在此地!只待我誓言一了,便奔赴黃泉,與你團聚!你等著!」他大笑三聲,大袖一拂,便飄然而去,沒入了飄渺朦朧的煙霧當中。
仕進立起身來,歎息一聲,搖了搖頭,也離開了。那含羞草輕輕搖曳著,似乎也在沉重的歎息著。它當中所寄寓著那縷淺笑含羞的幽魂,此時應該隨風而逝了吧。
剛跨入那陳舊精緻的圓拱形大門,仕進便見無名急匆匆的奔了過來。無名一見仕進,臉色一喜,急道:「你碰到那小子了嗎?」仕進一怔道:「誰?」他馬上醒悟過來:「郝強?」
無名點頭道:「對呀!就是這小娃兒。哼,淨讓人操心!你瞧這個。」他遞給仕進一紙信箋,上面只有寥寥幾句話。仕進瞄了一眼,寫的卻是:「我會回來的!我會贏你的!我會成為天下第一的!」那字寫得雖不工整,卻透著一股剛硬之氣。
仕進笑道:「你不用過於擔心的!他已經不小了,武功也出類拔萃,江湖上能傷他的人少之又少!他心情煩悶,出去散散心也好!」無名歎息道:「也罷!這小子也太倔了點!」他忽地笑道:「你這娃兒說話怎麼老氣橫秋的?聽著就彆扭!」
兩人進到大廳,雷正剛已是不在。無名嘮叨道:「都說翅膀硬了就會飛得遠遠的!你瞧吧!回來還不到三個時辰,便又跑得無影無蹤!哼,早知當年就不留下他,任由他自生自滅得了!這樣沒心沒肺的弟子,有還不如沒有……」
仕進隨口問道:「你當年是怎麼收他做徒弟的?」無名道:「還不是無空那小子帶他來的!他們兩個跪在我們面前,苦苦哀求!我瞧著他俊朗儒雅,雖只是一介書生,滿腹書卷氣中卻有著剛強不屈的英氣,心中一喜,就答應下來了!哼,要知道他們都是如此缺心肝的人,打死我也不收徒弟!」
仕進笑道:「我瞧你是口是心非吧!呵呵!對了,無空為何要帶雷正剛來向你們拜師呢?他們有什麼關係麼?」無名撓撓頭道:「這我們可沒問!我瞧他們根骨精奇,是練武的好料子,哪還會理會那許多!哦,那無空俗家姓名叫謝正強。謝正強,雷正剛!呵呵,說不定是因為都沾了一個正字吧!」
仕進正想出聲,瞧到一人進來,不禁呆住了。來人正是杜閒人。他此時一襲青布長袍,腰間繫著黑色鍛帶,鬚髮飄飄,竟隱隱有全白之勢。本來光滑的臉龐也折起了皺紋,感覺就像是蒼老了二十歲一般。他腰板還是挺得筆直,精神也很好,彷彿任何事情都未曾發生過。
無名張大了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杜閒人微微一笑,對仕進道:「少年人,能幫我一個忙麼?」仕進心緒湧動,難以自已。他壓下紛亂的思緒,吶吶道:「不知……不知前輩要小子如何幫忙呢?」
杜閒人笑道:「你隨我來!到了便知道了!」他也不理會一旁驚呆的無名,緩步向裡屋行去。仕進隨著他,不消一會,就來到一棟雅致堅固的木樓前。那龍三正守在樓前,見到二人,他忙上前恭敬道:「先生好!少俠好!」
杜閒人正聲道:「龍三,我現在要給老爺子治療,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記住了!」龍三愕然道:「先生,這……莫非老爺子的傷勢又加重了?」杜閒人厲聲道:「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只須守好門就行了!其他事情就無須你操心了!」龍三低下頭去,不敢再出聲。
進到樓內,便見忘記安靜的躺在木床上,身上蓋著素白色的被子。仕進瞄了他一眼,對杜閒人道:「前輩,需要小子做些什麼?」杜閒人沉吟半晌,道:「你乖乖的坐在一旁,不要打擾我!呆會我再告訴你!」仕進心頭疑惑,卻還是靜靜的坐到了一邊。
只見杜閒人自腰間取下皮囊,展了開來,一行行的銀針插在上面,閃閃發亮的。他神色凝重,一手夾了四根銀針,電光石火間,八枚長針已是紮在了忘記腿部大穴上。杜閒人也不停頓,雙手飛舞,皮囊上的銀針也一根根的扎進了床上老人的身體。待忘記身上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銀針之後,杜閒人這才輕輕的鬆了一口氣,伸袖拭了拭額上汗水。
「接下來你務必不能出聲,外面若有人闖入,你也要攔下來!知道麼?」仕進瞧著杜閒人眼神裡的鄭重,堅定的點了點頭。他雖不懂醫術,瞧情形卻知杜閒人此番治病實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杜閒人抽出一枚細若纖毫的銀針,邊捻動著邊扎進忘記頭上太陽穴,動作緩慢而輕柔,手上彷彿不著絲毫力氣。一個時辰過去,屋內的油***苗不時跳動一下,仕進心頭繃得老緊,連呼吸都屏住了。隨著杜閒人兩指輕輕鬆開最後一根銀針,他才將憋了近一個時辰的這口氣呼了出來。
但仕進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杜閒人又抽出了一柄亮光閃閃的鋒利小刀。他將刀處於火上烤了半晌,便撥開忘記耳朵一側的毛髮,選准了位置。只見他深吸一口氣,頓了頓,刀鋒便閃電般的在那頭皮上劃了一個小圈。
杜閒人一把扔開刀,嘿的一聲,便在忘記身上拍了一掌。那頭上受刀之處猛地噴出一道血柱,隱約可見深色血塊。仕進霍然一驚,整個人彈了起來。杜閒人五指輕彈,頓時將血柱止住。他取出金創藥,敷到傷口上,再包紮好傷口,然後將銀針一根根的拔了出來。
杜閒人完成這一切後,才一屁股跌坐下來,神色甚是疲累。良久,他才出聲道:「你有什麼疑問,都道出來吧!」仕進遲疑了一會,才道:「前輩的舉止似乎有點奇怪,不知……」他想了許久,終還是不知該問些什麼。
杜閒人淡淡一笑,道:「你是否瞧到我形貌大變,故才說我舉止奇怪?呵呵,我要離開此地,在離開之前,有些事情要處理好!所以才帶你來此,一方面治好他的傷勢;一方面則是與你有緣,送你一些東西!」
仕進擺手道:「小子與前輩素味平生,又怎敢收受前輩饋贈?」他忽地醒悟過來,驚叫道:「啊——他的傷勢你治好了?」他記得無名曾說過,杜閒人花了幾十年的工夫,還是不能將忘記的毒傷治好,現下卻一下子痊癒,難怪仕進會如此驚詫。
杜閒人微笑道:「小事一樁!呵呵,他的毒傷雖重,卻也難不到我!早在我初次遇他之時,我便能驅除他身上的毒素了!不過是因為某些原因,我才拖到了如今。呵呵,現在我無牽無掛,治療他的傷勢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仕進瞪大了眼睛,只覺心頭除了震驚還是震驚。他腦子裡亂成一團,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杜閒人自懷中掏出一粒藥丸,道:「你也用不著想那麼多。時候一到,便能知道真相了!來,服了這藥!這是我閒來無事煉製的,雖然藥效比不上你以前所用,卻也能讓你功力恢復多幾分。」
仕進滿心困惑問道:「前輩,你為何對小子如此抬愛?」他只覺腦子裡全是疑團,糾纏不清。杜閒人沉吟著道:「或許是因為我們有緣吧!正剛兄與我說了許多江湖中事……」他臉色一黯,良久才接著道:「大概情況我也瞭解了不少。嘿,我贈你此藥,說來還是存了私心!我因為有言在先,有件事情無法親自出手!予你此藥,也不過是借你之手成事罷了!」
仕進道:「前輩所說之事是何事?」杜閒人古怪的笑笑道:「你不必多問!時候一到,你便會知道了!」他頓了頓,又道:「你曉得沙龍此人嗎?」
仕進點頭道:「曾有一面之交!」杜閒人正色道:「你若想完全康復,須得再次服用那藥。我猜,那等奇藥也只有沙龍能研製出來!你去找沙龍,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他必定會助你一臂之力,你的武功恢復也指日可待呀!」
「沙龍?」仕進喃喃道,心頭的迷霧漸漸的稀薄,事情變得明朗起來。他想道:「當日之事,關鍵便在無空所下之毒跟冰兒刀上的毒藥上。便是沙龍不知,那蘇子翁想必也曉得!」他精神一振,道:「多謝前輩指點!」
杜閒人將藥丸跟一面錦牌遞給仕進,笑道:「你只須將此錦牌交給沙龍,說是一位姓杜的故人相托!他定會對你另眼相看的!還有,此藥服下之後,需馬上調息運功,化開藥性,功效才能完全發揮。你須謹記了!」
仕進接在手裡,感激道:「小子多謝前輩的大恩大德了!來日定當報答!」他遲疑了一下,又道:「前輩,不知能否告知尊名?」他隱隱猜到了點什麼,卻又把握不住其中訣竅,故當面問了出來。
「我姓杜,名青衣!記住了哦!」杜閒人哈哈一笑,便自窗口一躍而去。只見青衣飄飄,白髮蕩蕩,那恬淡雍容的笑聲尚在耳邊迴盪,那飄逸若仙的身影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仕進一陣悵然,呆呆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