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進翻開第一頁,只見「戚繼光」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他並不知道是誰,只是窺字識人,他從那字裡感受到了一種大氣凜然。再揭下去,第一篇是「拳經捷要」,開篇道:「拳法似無預大戰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入藝之門也。」
他一看就被吸引住了,坐在馬車上一頁頁翻下去。裡面有刀法、劍法、槍法,各種武器的用法幾乎都囊括在內,還有名將俞大遒的《劍經》。
說起《紀效新書》,江湖中人知道的很少。此書是戚繼光有感軍中兵士良莠不齊,無法與倭寇進行有效對抗,於是將軍中流行的拳術刀劍等功法加以整理,附上自己的見解,最終編纂成書。
他取其中攻防格鬥、臨敵實用之式,授予軍中大小將士,使之精練習熟,此後果然實力大增,大敗倭寇,樹下戚家軍的赫赫威名。雖有少數江湖中人知道此書,但認為書中內容過於簡單,都不屑一顧。
趙豪能有此書,只因他未入鏢局前是戚繼光麾下兵士,在戰鬥中奮勇殺敵有功,才蒙賜戚繼光手書的《紀效新書》。也是如此,趙豪才會萬分珍惜此書。如今他看仕進身世可憐,又天資聰穎,才會將書贈送。
仕進坐在車轅邊上,隨著車子一上一下地顛簸著,整個人都沉浸在書裡。旁人卻不能像他一樣,都得打起精神來,神經繃得緊緊的,惟恐出了一點差錯。還有兩天就到地頭,無論如何也不能出事。趙豪抹了把汗,暗想著。
車隊行了一程,道路寬了起來,漸漸有了人煙,行人也多了。仕進這時已把書收好,正趴在車窗上,盯著路上的行人看。他只覺得現實的事情跟書本裡的大不一樣,需要好生觀察一番。路人都對鏢局這大隊人馬感到好奇,紛紛注目而視。
一名委瑣不堪的漢子與車隊擦身而過,也回頭望了一眼,卻不由目光一亮,隨即快步走開了。沒人注意到這一幕,仕進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到其它東西上去了。
馬車在一處茶寮停下,仕進隨著劉二下了車,進去喝了碗熱茶,潤了潤嗓子。眾人趕了老遠的路,疲憊不堪,喉嚨也冒起火來,這時都敞開了衣裳,一手挽著衣袖扇風,一手抄起那缺了口的瓷碗,大口大口的灌起水來。
歇息了半晌,人們又再上路了。慢慢地,人煙又變得稀少起來,路也窄了,野草自在地往路中央蔓延,想是少有人行走之故。趙豪一聲大喝:「大夥兒提起精神來,過了此處咱們就可以卸下擔子,輕鬆一番了。」眾人都高聲應是,士氣登時提高不少。
再行得幾里,眼前開闊起來,車隊中人心卻都提了起來。路正中,幾十號人物正一字排開,攔住了馬車的去路,顯是來者不善。趙豪心裡暗地擔憂,卻不得不吩咐停下鏢車,聚在一起,他領著人迎了上去。仕進也跳下馬車,跟了上去。
劉二一看大急,一把扯住他,低聲道:「小孩子湊什麼熱鬧,快回到車裡去!」仕進只是倔強地搖了搖頭,一聲不發。他也看出了情勢不對。劉二無奈,只得緊隨在他身邊,以防不測。趙豪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帶有嘉許之意。
行得近了,只見前方站著一個娃娃臉,衣著樸實,正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其他人也都鬆鬆挎挎地地立在一旁,渾不似打劫的強盜。眾人心下都自寬了三分,趙豪上前拱手道:「不知是哪路朋友在此,請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但不知諸位攔住我等去路,有何見教?」
娃娃臉饒有興趣地盯著他,也不答話。趙豪耐住性子,沉聲道:「各位朋友如若無事,還請行個方便,讓上一讓。日後定當奉上薄禮,聊表謝意。」仕進在一旁看著,不由詫異,平時粗魯不堪的漢子竟能如此有禮。
他不知趙豪走南闖北,見過了多少大風浪,自是知道變通之術,平日裡的粗獷不過是表面而已,否則鏢局也不會讓他主持這趟鏢了。
娃娃臉仍是笑,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只聽他說:「哈,這位兄弟,我們呢,不好意思,一看就知道是強盜。什麼是強盜呢?且聽我細細道來,所謂強盜者,即手持鋼刀,忽然半路跳出,大喝一聲:『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想從這過,留下買路財。』不過呢,這只是最低級的強盜而已,我等是不屑為之的。那我們是什麼樣的強盜呢?」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就像被堤壩堵了老久的洪水,突然決堤,自然一發不可收拾。眾強盜都板著臉,但自他們眼光中卻可見笑意,顯是在強忍著笑聲。鏢局中人卻都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何用意,心裡不禁忐忑。
仕進卻一時忘了凶險,看著他搖頭晃腦的沒完沒了,覺著有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眾人大驚,劉二和王虎更是搶上一步,緊緊瞪著娃娃臉,以防他惱羞成怒,對仕進痛下殺手。
娃娃臉卻是馬上滿臉喜色,定定盯著仕進,似是遇上知音,道:「小兄弟,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太精彩了。我一向認為自己妙語渾成,卻沒人賞識,想不到知音竟是小兄弟你啊!來來,我們一起回山寨,好生交流一番,你道可好。」
仕進卻小臉漲紅,躲到了劉二背後,探出頭來瞧著他,也不答話。趙豪這時發話了:「各位有何指教,還請明示,我等雖是靠保鏢混口飯吃,但些許擔當還是有的。」
娃娃臉似是不好意思了,揉揉鼻子,眨巴眨巴眼睛道:「好吧,我就實話實說啦!」他頓了頓,嘟噥道:「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可以好好說上一番,真掃興!」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呢,是人稱半天雲的單南虎——的弟弟單北豹也,這次呢,好說了,不劫財!嘿嘿,老實說,你們這點東西,我還看不上眼呢!至於目的嘛,對了,就是你!我們老大需要找個小孩,聰明伶俐的,就像你一樣的,所以讓我們來請你。」娃娃臉說著說著,目光就轉向了仕進,最後話變成對他說的了。
趙豪他們聽得單南虎之名,不由都悚然一驚,待聽到後來,卻都大為詫異,不明白仕進怎麼和半天雲扯上關係了。單南虎是江浙一帶有名的巨盜,一雙鐵掌摧獅裂虎,端是厲害無比;而仕進不過一介書生之後,與道上無半點干係,單南虎所為何來,竟找上了仕進?
趙豪聽到不是劫鏢,鬆了口氣,但說到要帶走仕進,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邊王虎已把仕進往身後一帶,怒聲道:「你們休想帶走他!」他怒目圓睜,一副直欲噬人的模樣。劉二雖武功不濟,也站在了仕進面前。
單北豹也不動怒,只笑嘻嘻道:「哈,各位兄弟,我大哥對他沒有惡意。說不定是邀這位小兄弟到我們山寨一遊,體會一下什麼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或者我大哥心血來潮想收關門弟子,看上了他的資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啊!」
他開始聲音低下,顯是自己也對自己的話沒信心,但他越說越大聲,好像真如他所說的那樣。趙豪看他的模樣,心下疑惑,道:「不知這小孩兒哪裡得罪了單寨主,還請說個明白。如若無事,只怕單寨主會擔上個欺侮弱小的污名。」
單北豹尷尬地笑了笑,道:「說老實話,我們也不是特意找他的,只是大哥要我們尋些小孩子回去,這位小兄弟湊巧被我的兄弟看到了,我們自然不會放過。放心吧,我大哥從來不對婦孺之輩怎樣,這回催我們尋人,想來也非惡意。」
趙豪看他似乎也不知道單南虎之意,雖說半天雲素有俠名,一向劫富濟貧,但瞧眼前情形,竟名不副實,仕進跟去必是凶多吉少。轉念間,趙豪已打定主意:「既然小孩子並無失禮之處,那請恕我們不能從命。」眾人都想:正當如此!他們雖只與仕進相處幾天,卻都喜歡上他的靦腆可愛,要他們把仕進送入虎口,這斷然不行!
單北豹歎了口氣,道:「雖說我不懂大哥為何如此,但想來必有他的道理,做兄弟的只有聽從的份,我只好得罪各位了。」一揮手,眾強盜已圍了上來。雖然敵眾我寡,但趙豪等同仇敵愾,竟毫不示弱,也圍成一圈,仕進就在中間,「噹啷」聲中,鋼刀已是紛紛出鞘,寒光閃閃。
一場混戰正待開始之際,只聽得一聲長嘯傳來,如飛龍騰天,眾人都心神悸動,紛紛向來處望去。只見一條身影從遠處掠來,幾個起落間,已到了眾人面前。
趙豪一看:來人方面大耳,臉色黝黑,長手長腳,一襲粗布衣裳,卻掩不住那逼人的豪邁之氣。不由得暗歎:好一條漢子!只見單北豹臉色一肅,上前恭敬道:「大哥,您怎麼來了?」趙豪等人大驚,單南虎竟親身前來了?
單南虎看了弟弟一眼,冷哼一聲,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真是不長進。」說罷,對鏢局等人拱手道:「各位朋友,舍弟多有得罪,在下這裡代他給各位賠禮了。但這孩子在下是勢在必得,諸位若要阻攔,那說不得只好得罪了。」
趙豪自知此事已是難了,沉聲道:「單寨主既不怕江湖中人說一聲:欺凌弱小。就儘管出手,我等雖然不濟,卻也不懼。」「好!如此,只有得罪了!」單南虎話音未落,人已出現在人群中。眾人大駭,刀已紛紛出手,刀光如雪花紛飛般。
只見單南虎長臂輕舒,手腕一勾,已奪下一刀。他隨手一扔,刀便插在了外面。趙豪也不打話,唰唰三刀已是遞了過去,招招要害,絕無半點虛招。單南虎「咦」的一聲,卻也不懼,足尖微一用力,身形往後退去,從兩人當中穿過,更順手一帶,兩人手中刀已被奪取。
他雙手一揚,兩刀筆直朝旁邊兩人飛去,兩人大驚,急忙伸刀招架,一瞬間,他們只覺得虎口欲裂,已是拿捏不住,四刀都飛到了外面。眾強盜都只是在一旁看著,沒人上前助手,他們都知道單南虎一旦出手,就不許別人插手。
他們聚精會神地看著,眼裡都流露出崇敬的目光。單北豹卻是臉色黯淡,渾沒了開始的興奮。單南虎在人群中趨前避後,或拍或刁,不多時,眾人手中刀都已脫手,只餘趙豪。趙豪也不氣餒,揉身上前,一刀揮出,大有一往無前之勢。
單南虎目露讚賞之色,但他的武功遠高於趙豪,這一刀雖猛烈如火,卻不放在他眼裡。只見他瞧得精準,伸指一彈,刀身劇震,已是蕩了開去。王虎刀雖脫手,卻仍緊捏雙拳,和劉二護著仕進,正緊張地盯著纏鬥中的兩人。
趙豪雖招招拚命,奈何兩人差距太大,一切努力只是徒勞。單南虎看他招數簡練實用,好奇心起,便多瞧了一會,這才和他游鬥許久。這時再不留手,一掌拍出,呼的一聲,人未至,掌風已滾湧而至,趙豪一時竟不能呼吸,正待後退,只覺手中一輕,刀已離手。單南虎這一下由極剛至極柔,已是江湖罕見的絕技。
趙豪心中一聲長歎,閉目待斃。單南虎卻退了下去,臉上殊無得意之色。只聽他道:「各位,在下不想傷人,希望到此為止。說句不客氣的話,在下隨時可以帶走這孩子。只是看各位義氣深重,這才留了手。希望不要再逼我。」
趙豪死裡逃生,正驚魂未定,聽得此言,正待回話,王虎已搶過了話頭:「呸!大不了把命留在這。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男子漢。要想帶走孩子,那是萬萬不可!」「正是!」眾人都道,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這時,一聲脆亮的童聲打破了僵局:「我我跟他們走!」仕進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自是知道眾人拚死維護,但他幼秉聖訓,絕無讓人為己代過之理,況且眾人對他而言,已不啻親人,如何能讓他們受到半絲傷害。只見他使勁一掙,掙脫了劉二盡力牢抓的手,緩緩向前走去。
劉二想抓住他,手卻頓在了空中,半晌才落了下來,他自然知道個中厲害關係。王虎大急,縱身於前,焦聲道:「不可,你不能過去!」但看到仕進一臉堅毅之色,不由一楞,竟再也出不了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步遠離自己。眾人雖群情激憤,但也知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最好的辦法只有這個了。趙豪神色黯然,卻也無可奈何。
仕進回頭看了一眼,似要把眾人都記在心上,又馬上轉頭疾步而去。單南虎臉色也有點難看,肌肉抽動幾下,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只是對眾人拱手道:「多有得罪。如若事了,在下必當帶這孩子親身給諸位賠罪。後會有期!」也不多言,一把抱起孩子,轉身大步而去,不消多久,身影已消失在眾人眼裡。
仕進一直不敢回頭,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掉眼淚。父親去後,他就是孤零零一人活在世上,好不容易有了些關心他的人,現今卻又要離別,怎能不傷心呢?單北豹也默默帶著一干人等跟在兩人後面,快步離開了。
王虎猛一頓腳,往臉上就是一耳光,邊抽邊道:「窩囊廢!你真沒用!」語聲哽咽,已是虎目含淚。旁邊劉二仍一動不動,呆呆望著遠方,整個人彷彿石雕般,忽然老了十歲似的,背更佝僂了。「唉!」趙豪歎了一聲,無力地揮揮手道:「別瞎想了,走吧。」眾人無精打采地拾起刀,趕車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