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年
先道歉個,昨天那章裡,有關『別苑』的方向徹底大混亂,西郊別苑、東苑、南苑…其實都是一個苑,真正是腦抽了,在喵星人的電波干擾下,豆子的磁場徹底崩潰——
南理境外東南方向,『號稱』十萬洪荒。
山丘起伏接海連天,這裡氣候濕熱,植被異常茂盛。密林遮天籐蔓糾纏,不知不覺裡,把一座座丘都織成了『牢籠』,風不透雨難浸,落葉殘枝落入地面,就層層腐爛,千萬年中化作數不清惡臭沼澤……山沼之間蛇蠍滋生,毒獸橫行,時常還有毒瘴肆虐,這樣惡劣的環境,連山溪蠻都不願去的,寧願留在南理,與他們深惡痛絕的漢人住得近些。
而十萬蠻荒之中,還有成群結隊的可怕怪物,來去如風凶殘嗜血。這不是以訛傳訛的鬼怪神話,而確有其事。
三百年前荒蠻深處地火噴發,怪物們受到驚嚇,一窩蜂的跑出蠻荒深入人境,惹出無數殺戮。前朝飽受其害,痛定思痛,效仿古時帝王築磊長牆,想要一勞永逸把災禍永遠擋住,但工程太過浩大,不等築到一半前朝就傾覆滅亡,工程也就夭折了。
三百年風吹雨打,昔日殘牆大都塌方,但也有幾處堅固堡樓得以保留,年年修繕,平日裡派有駐軍,也不指望他們能擋住來襲的怪物,只要留心觀察、一有動向立刻上報就足夠了。
白鼓樓便是其中之一。
被派駐到此,聽上去讓人頭皮發麻,可實際上……怪物的確可怕,但它們也只是三百年前殺出來過一次,之後就再沒有過動靜了。此間無戰事,加之補給充沛、俸祿優厚、山高皇帝遠軍紀鬆散…除了稍稍有點寂寞,能來白鼓樓戍邊,絕對是件美差。
白鼓樓守將華嚴不寂寞,兩年前他就把老婆孩子偷偷接過來了,由此他的差事也真正完美了,華將軍恨不得永遠都不陞遷,一輩子守在這裡得了。
華嚴不是個只顧自己不想著兄弟的人,幾次上書朝廷,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拳拳報國之心躍然紙上,彷彿只要吾皇把目光向山中望去,他便立刻殺入十萬蠻荒,為南理開疆闢土。而大義之中,戍邊軍人之苦也隱顯於字裡行間,淡淡感慨下藏著血淚斑斑,其中悲涼實不足為外人道……終於,一年前朝廷頒下恩賜,隨著補給一起,給他們送來了幾個營妓。長相實在有些不敢恭維,但總算是年輕女人,這一來便皆大歡喜了,白鼓樓戍邊雄兵士氣如虹,夜夜排隊……
這天黃昏,營地中點起篝火,烤叉上架著各色野味。每隔十天半月他們都會出『關』打獵,深山老林陰森恐怖,但都在遠處,只在山林邊緣打獵不會有什麼危險。
眼看著野味被火焰灼出油脂、滴落、發出茲茲的輕響,白鼓樓眾兵個個笑逐顏開,這時候堡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嗚嗚號角。士兵們本能地發出一聲歡呼,向著篝火一擁而上,可是才剛邁出一步,他們就反應過來,召喚開飯的應該是鐘聲,怎麼換成號角了?
號角聲,幹什麼用的?一息之後,眾人終於恍然大悟,繼而人人變色!
號角主戰,這是警戒之聲。
轟的一聲,營中大亂,校尉大聲呼喝,命令手下士兵負刀持弓,華嚴將軍臉色鐵青,快步跑上哨台,急聲追問:「為何鳴號?」雖然軍紀鬆散,但差事還要是要做的,無論晴雨白鼓樓的哨台上,永遠都有人值守,當值軍官伸手指向前方,聲音乾澀:「大人請看,是、是野人?」
循著手指望去,只見一行二十餘人,衣衫襤褸滿身泥污,頭髮鬍子一把抓,髒得完全看不出相貌了。
尤其讓人心裡發慌的,這些人遠遠看見塔樓,齊刷刷地爆發出一陣歡呼,抱在一起又笑又跳,不知道是個什麼儀式,莫不是覺得這裡有新鮮人肉,所以才會如此開心?
華將軍心裡無盡後悔,千不該萬不該,就在營盤裡燒烤野味,一定是熟肉香氣把他們引來的,傳說野人都長著一隻狗鼻子,以前還不信,現在遭報應了。
華將軍大聲傳令,塔樓戰鼓隆隆,所有士兵入防,嚴加戒備。
前方野人只是一個小隊,但說不定,林中就藏了成千上萬的大軍,華將軍不敢怠慢,翻手抽出戰刀,遙遙指向野人,厲聲叱喝:「南理莊嚴之境,就此止步,若再前行萬箭穿身!」雖然從未想過會打仗,可真要打,華將軍寧死不退。
隨將軍大吼,白鼓樓眾兵齊聲喝應,兩字往復:退散、退散、退散!
只有跟在華嚴身後的副官,對將軍低聲耳語:「怕是他們聽不懂漢話吧……」
意外十足的,一行野人中,突兀炸起一個響亮聲音,壓過所有軍卒的喊叫,字正腔圓漢人官話:「南理國當朝豐隆皇帝駕前左丞相胡大人在此,爾等不得無禮。」
說話之人踏步而出,把同伴擋在身後,他手中也擎著一柄長弓,目光森嚴而冷漠。還有另外一人,和他並肩上前,看不清楚樣貌,不過從身形上看,應該是個年輕人,尤其古怪的,他背後居然負了個棺材板似的大傢伙。
直到青年人將其解下、握在手中,華將軍才看出來,哪是什麼棺材板,金色長柄、赤紅刀身…分明是一口殺氣凜凜的巨大戰刀。
這個時候,『野人』中的一個老者說了句什麼,他的聲音傳不過來,由持大刀的青年代傳道:「前方白塔樓,華嚴將軍可在?幾年前老夫巡查南邊時,曾與他見過一面。」
傳話之後,青年又笑著加了一句:「莫誤會了,咱們不是野人怪物,全都是南理人士。」
……
此時中秋已過,又近九九重陽。
宋陽一行先在大海上漂流三個多月,蘇杭只把他們送到陸上,卻並未與他們同行,宋陽想說什麼,她只送上一個軟軟暖暖的擁抱,在他耳邊輕聲道:「隨你走,去看那些我不想看的事情?」
蘇杭搖了搖頭,擁抱很緊,身體卻用力後仰,直到她能直視宋陽眼睛:「現在知道了,你一點也不笨,我放心的。」
聲音輕輕、笑容輕輕,一吻輕輕,蘇杭放開宋陽,又去抱了抱琥珀,最後對他們笑道:「這趟我都出來了,找不到巧克力我就不回來…萬一能回來,請你們吃糖!」
目送大船再度揚帆遠去,宋陽等人辨明方向,轉頭扎入莽莽洪荒。
洪荒的可怕,一在野獸兇猛,二在毒物肆虐,但一行人中,既有羅冠這樣的大宗師,也有琥珀這樣的毒術、醫術聖手,而帛先生、顧昭君、施蕭曉、南榮都是身手強悍之輩,另外還有毒、武兼備的宋陽,安全上根本沒什麼可擔心。
行程艱苦卻平靜,就是到了羅冠該『壽終正寢』的時候,情形挺尷尬來著,半年已過,羅冠對自己還活著這事挺納悶,皺著眉頭去問琥珀,琥珀連脈都不給他搭,直接應道:「沒死啊…心紫熱這種病,千萬患病人中,也說不定有一兩個能不藥而癒,沒道理可講,你是萬中無一,不錯。」
羅冠信任琥珀,但他也不是傻瓜,聞言又瞇起眼睛,轉目望向宋陽。宋陽假裝沒看見,一連好幾天都不和大宗師目光接觸,淡著他。
莽林之中也真有『怪物』,宋陽他們一路走來,數不清遭遇了多少,其實也都是些未開化的野人罷了,身體比著漢人矮小不少,像猿更多過像人,因為生存條件不同,手爪和牙齒進化得異常鋒銳,動作靈敏力量也不錯。
通常情形,它們並不會主動攻擊,畢竟宋陽等人在他們眼中體型龐大,充滿危險,能不打就不打,只是監視、跟蹤,等到宋陽一行、等他們離開自己的領地也就算了。
一路走來,耗時七八個月,可是,好容易抵達洪荒邊緣,即將重返人間的時候,琥珀卻不肯再走了,把宋陽喚到身邊,笑容親切:「你們走吧,我想留下。」
宋陽大吃一驚,可不等他說話,琥珀就繼續道:「走了幾個月,忽然覺得…這裡的景色別有味道,想多留一陣好好轉轉,放心,我不是永遠不出去,等玩得開心了,自然會回去找你,燕子坪,我記得。」
琥珀的脾氣比著蘇杭還要更執拗,她又是長輩,決定下來的事情完全不容別人勸阻,說完,她從挎囊中取出了一個冊子,笑意更濃:「本想親手交給公主兒媳,現在…由你轉交吧。你也能看,小兩口一起練最好,算起來,這也是混蛋尤離的本事。」
雙修秘籍,寶貝中的寶貝。
修習雙修和懷孕並沒有衝突,但關鍵是,想要娃娃就不能按照秘籍『運功』,『兩件事』不能同時進行,只要錯開來,就不會反噬。
琥珀忽地嚴肅起來:「先前給你開下的方子,記在心裡了沒有?等你回到南理,一定要記得,按方抓藥、按時服食,不可有絲毫偏差。」
宋陽曾經大病過一次,剛剛入選奇士、返回燕子坪省親時,三關迸發寒氣全身僵硬無法稍動。遇到琥珀之後,宋陽的心思全都用在造反上,等上船起航,才就這樁病症請教琥珀。
親兒子病了,琥珀無比重視,不過再仔細檢查過就放鬆下來,他的病是被強突三關、暴漲修為後的反噬,並不算太嚴重,琥珀開下了一張方子,只要按方服藥,就不會再有事。
跟著,琥珀又把羅冠、施蕭曉兩個人單獨叫到僻靜處,低聲囑咐半晌,不知在托付些什麼。
該交代的全都說完,琥珀不容挽留、也不容旁人追隨,就一個人,轉身走向荒蠻深處,腳步輕鬆笑容快樂,『十萬蠻荒』,世人聞之變色的窮凶極惡之地,琥珀眼中的遊樂場。
……
四年前,胡大人曾奉旨巡視南界,左丞相有個出色之處,見人幾乎過目不忘,即便職位、身份天差地別,又時隔已久,老頭子一看到白塔樓的『招牌』,還是立刻想起了華嚴這個人。
很快核實了『野人』的身份,白鼓樓再度大亂,嚴將軍頭大得幾乎都快把帽盔撐裂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啊,胡大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微服暗訪、調查邊關麼?就算真是如此,也應該從『裡面』過來,怎麼會從『外面』來了?尤其不巧的,營地裡還架著無數野味……
二十幾個『野人』進了營地,先顧不得廢話,見了淨水比什麼都親,洗漱了一番這才回到大帳,落座後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腳步聲響,一個七八歲的娃娃,舉著把木頭刀,口中大喊著『野人在哪裡』,猛地衝進屋子。
華將軍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衝進來的是他寶貝兒子。其實平日裡,娃娃和母親都住在距離兵營一里外的地方,華嚴膽子大,把老婆孩子接到邊關,但終歸不敢讓他們住在營中。
可今天剛剛打獵歸來,有好事的親信下屬特意去把母子都接到了營中,剛才貴人入關,白鼓樓亂成一團,誰也沒注意小娃娃。
不等華將軍說話,胡大人就把娃娃拉過來,笑容慈愛:「要是真有野人,你怎麼辦?」
孩子不懂事,但畢竟是將門之後,回答響亮:「持刀舉箭,來一個殺一個!」
胡大人笑著點點頭,轉目望向華將軍:「邊關重地,戒衛軍營中,怎麼會有個娃娃?」
華將軍吞了口口水:「他、他是營妓的兒子。」
話音未落,門簾又是一晃,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婦人,慌慌張張地衝進了……華將軍真正想死了,這次進來的是他媳婦。華氏知道事情嚴重,說不定貴人一聲冷笑,兒子夫君就都會被砍頭,可當娘的不能丟了兒子不管,跟著衝進來就是準備一家人死在一起了。
胡大人指了指華氏,再問華將軍:「她又是誰?」
華將軍背脊上冷汗橫流,畢竟是個男人,能說兒子是『營妓之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自己的媳婦是營妓,情急中胡亂回答:「她是老鴇子!」
從沒聽說過營妓還配老鴇的,胡大人先是一愕,旋即哈哈大笑,把娃娃送到華氏跟前,揮!」跟著對華將軍吩咐道:「傳訊前站準備接應,再備車馬,飯後直接起程,我們這就回京。」
不久之後,宋陽一行蹬車上馬,臨別之際,胡大人彷彿閒聊似的,對一直都有些惴惴的華將軍笑道:「你的兒子,像爹爹比著像娘親多些。」
咕咚一聲,華將軍直接跪倒在地,胡大人的笑容消散不見,聲音冰冷:「軍令如山,身為將領帶頭違反,真以為朝廷那麼容易欺瞞麼?你自己去兵部領罪吧。」
隨即,胡大人語氣又稍稍緩和了些:「持刀舉箭,來一個殺一個……就是你家娃娃的這句話,救了你們兩口的性命,我會關照一句,留住你們的性命,戴罪立功,盼著華將軍不會辜負了本官。」
說完,左丞相一聲令下,車隊連夜啟程,趕往鳳凰城,自始至終,他都沒再多看華嚴一眼。
……
行至半程,帛先生和顧昭君就離開了隊伍,兩個人都是一方首領,一年沒回來,手下指不定擠壓了多少事情,要盡快聯絡下屬瞭解狀況。羅冠也隨他們一起告辭而去,不過他並未遠離,只是從明裡轉入暗中,依舊跟著宋陽等人。羅冠『反叛』一品擂,他的身份太敏感,萬一有天景泰逼豐隆交人,大家全都為難,還是讓他半路『逃脫』了比較好。
從白鼓樓出發二十天後,鳳凰城遙遙在望,使團眾人都興奮得很,途中胡大人早已打探清楚,大燕並未揮師南下,甚至連一封責問國書都沒有過,就好像一品擂從未發生似的。倒是南理,幾次往折橋、紅城增兵,緊張得不能再緊張。
既然大燕沒有發難,南理朝廷就只有給使團、奇士記功的份,奇士們立功而歸,自然開心快活。
這個時候,前方城門中,忽然衝出十餘騎,赤甲紅纓絢麗醒目,獨特裝扮南理只此一家,不用看旗號就知道,他們是紅波家將。
一群紅波衛中央,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直直迎上使團的隊伍,年輕女子下馬,對左丞相斂衽施禮:「初榕拜見胡叔叔,胡叔叔此行彰耀國威,一路操勞辛苦,紅波府上下無不敬仰,家父特意從西關傳書回來,命初榕一定要接迎出城,代至敬候。」
左丞相遠行歸來,京中權貴迎接出來不算意外,從昨天早上開始,使節們就迎上了一撥又一撥的京官問候,任初榕代表紅波府趕來也算正常,不過看她身邊的紅波衛,個個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目光從奇士之中找來找去,怎麼看怎麼像是來打架的。
胡大人打了個哈哈:「王爺這樣周到,著實羞煞老夫了,鎮西王督戰西線、率領將士浴血奮戰,讓番子難入南理半步,這才是為國為民的真正功勳,老夫差得遠了!」
郡主和胡大人隨口寒暄著,來來往往不外彼此吹捧,說笑了幾句,任初榕把話題一轉:「胡叔叔恕罪,初榕還有件小事相求……」
胡大人眼光精明,早看出紅波府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哈哈一笑,擺手道:「要找誰郡主請便,不過時間別太長了,萬歲早有旨意,著所有人入京後即刻去宮中見駕。」
老頭子沒想到承郃郡主想找誰,就是看紅波衛的架勢,怕是要打死一兩個才罷休似的,所以才舉起『聖旨』的金字招牌。不管怎麼說,現在他還是使節主官,紅波府的晚輩小小鬧一下無妨,但真要把誰帶走,胡大人絕不會答應的。
任初榕笑瞇瞇的,眼睛好像月牙兒:「謝謝胡叔叔成全,初榕曉得分寸,還請您老稍等片刻。」說著,又是斂衽一禮,再起身時笑容不變,望向隊列之中:「宋陽宋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胡大人則打了個手勢,帶領著其他人繼續前進,到城門下去等宋陽歸隊。
等使團隊伍走得稍遠些,任初榕伸手一指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宋陽,脆聲喝令手下:「打他!」
一群紅波衛如狼似虎地撲出來,倒是都沒拿兵刃,宋陽見狀笑了一聲,面無懼色,撒腿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