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江左窮,桓溫窘(一)
悶了一肚子氣的桓溫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洩到范六叛軍上去了,五萬精銳大軍分三路,兵鋒直指射陽。太和五年九月,桓溫領軍大敗范六叛軍,斬首千餘,俘萬餘,收復射陽。繼而再攻鹽瀆,范六領殘部三千餘遁於海上,不知所蹤。
桓溫無奈,只好班師回廣陵,還沒等他將朝廷得勝的消息傳遍天下時,他發現一件非常鬱悶的事情,那就是江左朝廷沒錢了,這下可要了桓溫的老命了,他可是江左朝廷的當家人。
沒錢就不能過日子,沒錢就不能發糧餉,沒錢就得餓肚子,可是現在江左到處都要用錢。得勝的將士朝廷們總要意思一下,發些犒賞吧;徐州被亂軍肆虐地幾成廢墟,世家豪強家破者不下千餘,總得撥些錢糧安撫這些人,並恢復徐州地方吧;還有江左朝廷最主要的產糧地-三吳今年大旱,百姓多餓死,需要錢糧賑災。到處都在要錢,可是江左朝廷的倉庫已經乾淨地連老鼠都搬家了。
看到這些文書桓溫非常鬱悶,興寧二年(公元364年),自己執行了庚戌土斷等「改革措施」,江左朝廷財政狀況一度好轉。太和元年(公元366年)二月,皇帝陛下還曾經下詔說建業官倉已儲有一年的錢糧,暫停一年向建業轉運米布,緊接著秋天大熟時又下詔說今建業官倉儲足豐富,各州郡可提高官員俸祿,這才過去四年的時間,怎麼一下窮成這個樣子了。
桓溫認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很快就在廣陵與其弟-桓雲和謀士郗超、王珣進行商議。
「景興,元琳,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須借重二位的大才!」桓溫鄭重地說道,這種事情桓雲還沒有什麼發言權,於是老老實實坐一邊安靜地傾聽,在合適的時機在發表自己的看法。
「桓公,我等也想不到情況居然糜爛到了這個地步。」郗超和王珣對視了一下,最後還是按照慣例由郗超先開口說道,「上月我接到桓公的書信後,便好生調閱了這幾年度支、倉部的卷宗,發現這裡面的弊端太嚴重了,而且諸類種種,牽涉極多。」
「首先是官吏貪墨,桓公於興寧二年進行土斷等改制後,朝廷的度支有了好轉,當時各地官倉都堆滿了谷米布帛,而各地官吏卻開始或趁機盜竊或以好充次,各地損耗以萬斛計算。王右軍(王羲之)曾去會稽遊歷,路上無意看到余姚縣一地耗盜官倉谷米居然達到十萬斛之巨,難怪他會感歎重斂百姓以資奸吏。」郗超說到這裡,不由長歎一口氣。而桓溫陰黑著臉,默然地坐在那裡。
「第二是在編戶籍百姓的徭役太重,雖然當今陛下在即位時大赦天下,減畝收為二鬥,行十五稅一制。但是其他雜賦取稅卻是層出不窮,如折變,有時是將布變米,有時是米折成布帛,有時又是將租米、布帛折成錢或其它實物,全看地方官吏的喜好。」說到這裡,郗超舉了一個例子:「由於北府機織棉布氾濫,布帛價格極低,由鹹康年間(公元335~342年)的一千錢掉到現在的不到一百錢,按照朝廷制度,應該是每戶歲輸布四匹,但各地官府卻是規定只收兩匹布,其餘收現錢,而每匹布按昇平年間的布帛價格計算淨收500錢,有貪婪的官吏卻是按照永和年間的價格800錢來收。此中卻是相差了數倍,民眾紛紛不堪其重。」
郗超停了下來,看到桓溫那陰沉紫紅的臉,心底暗中歎了一口氣後繼續說了下去:「還有供給官吏將校的恤俸;有專門按丁收稅,用於築堤保塘的塘丁稅,此稅行於會稽等臨海地區;還有迎送錢,凡有官吏到任或離任或任上去世,地方都必須送錢財物資,往往都有數十上百萬錢之巨;還有地方官員的公用(辦公費用),公田(官吏的官田),雜供給等等。」
「此外還有徭役,由於數十年來,朝廷纍纍北伐用兵,民丁應徵者從十三歲到六十六歲,更甚者征役七、八歲童子或八十歲老者;而一場戰事經常是經年累月,民夫一征便是數月近年,難怪前豫章太守范武子大人(范寧,東晉著名經學家)曾哀歎『古者使人,歲不過三日耳,今之勞役,難有三日休停』。如此而計,極貧者,悉皆編戶役民,役賦嚴苦,戶役者不堪覆命,或斷截肢體,或賣兒賣女,或產子不育,或典妻貼婦,或自賣為奴,或逃竄山湖,或自縊溝瀆,所以才有這范六逆賊揭竿一呼,應者數十萬計,蔓延有如野火燒原。」
郗超突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啪」聲,猛地抬頭一看,發現坐在正中的桓溫將手裡的佩玉環給掰斷了,可見這位大司馬心中是多麼憤怒和震撼,看來他和自己一樣,打起仗看到數萬大軍齊發,意氣風發,卻想不到後面有這麼多淒苦的故事。要不是因為這次朝廷沒錢了,自己也不會這麼仔細地去研究這些過去一直沒注意的東西,一研究下來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難怪范六叛軍有如汪洋大海一般。
桓溫幽幽地長舒了一口氣,黯然地歎道:「某治事以來,竟無一功可論,無一事可記,軍破於外,資竭於內。看那北府曾敘平,卻能氣吞萬里如虎,縱橫遠外。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景興,那該如何辦呢?」過了一會,從極度憤怒中回過神來的桓溫開口問道。
「我與元琳等人商議之後,覺得當今唯一之計便是爭民!」郗超毫不猶豫地答道,他和王珣等人查閱到這種情況,經過慎重推敲後才定下計策來,正好現在講給桓溫聽,請他定奪。
「爭民?」剛才也是一臉陰愁的桓雲不由一愣,不由失聲叫了出來,但是在桓溫的掃視下很快坐定下來了。
「是的,爭民。百姓戶民是朝廷賦稅徭役的根基,只有在編戶民越多,他們分擔的賦役就會相應輕鬆,所輸谷米也會更多,如此而論朝廷不但可多收谷米,民情也可緩和。」郗超開始侃侃而言,「從永嘉亂後,江右遺民者近百萬餘。朝廷立僑郡縣以司牧之,一可防止江右流民流入私門豪家,二可撫慰流民戀土之情,三可保留僑姓士族的郡望。然北府復江右立藩,以均田制招募僑民,北歸者十之**,餘者僅十餘萬,皆因附於豪門世家中不得歸。」
「朝廷南渡後為了安撫世家士族,不但延續蔭客、蔭親屬制,還行給客制,可按官階品級擁數量不等的佃戶、典計(農奴管家)、衣食客(府中雜役奴僕)。如官品第一,第二者,佃戶不得超過四十戶,典計不過三人,以下每降一品,少占佃戶五戶,至九品仍可得五戶,少占典計一人,至五品議郎以上典計一人。佃戶、典計、衣食客及世家士族的左右隨從、侍衛皆注家籍,並無單獨戶籍,所以朝廷也不會找他們收賦稅,征徭役。」
「朝廷行給客制一是安撫優待士族,穩定地方,二是試圖限制士族世家隱匿民戶,與國爭民。但是豪強世家往往不體朝廷苦心,肆意占民,而地方官吏卻因為種種關係對此視而不見,加上在籍百姓不堪重負,往往自投豪強世家,附為家奴部曲,以避苛嚴賦稅徭役。朝廷也對此軟弱不堪,前余姚縣令山彥林(山遐,山濤之孫)曾以嚴峻刑法收檢豪強世家的藏匿民戶,不到三月便撿得萬餘口,並查得余姚世家處士虞喜挾藏戶口,以為私附,數量之巨可依律棄市(斬首死刑)。讓山彥林欲將虞喜繩之於法時,諸豪強莫不切齒於山彥林,聯名上書建業,以虞喜有高節,為當時名士,不宜屈辱。又以山彥林擅造縣衙,遂以此誣陷其罪。山彥林呈書時任會稽內史的何文穆公(何充),乞留百日,以便窮翦捕逃虞喜後自請其罪,方而無恨。何文穆公駁其書信,並判坐免官。」
說到這裡郗超看了一眼,發現桓溫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知道自己這次點了何充的名並沒有引起這位上司的不滿,儘管桓溫曾受何充的提拔和器重,看來死了十幾年的人再有威望也扛不住現實中的炎涼。
「而桓公在興寧二年施行庚戌土斷等改制後頗有成效,這是因為桓公行法森嚴。時彭城王司馬玄因為查出在土斷中藏匿五戶,被桓公送至廷尉治罪,御史中丞王叔武(王彪之)大人時任會稽內史數年,招撫隱民三萬餘口。如此嚴法禁,各地豪強無不收斂其行,故而國法得以大行。」
「然最近幾年,朝廷疏忽其間,故而豪強世家得以又行故伎,藏匿私附人口,而百姓驟少,徭役賦稅更重,被迫依附世家。如此循環,則國法崩潰,朝廷度支缺窘。」郗超最後總結道。
桓溫聽到這裡,不由老臉一紅,自從庚戌土斷以後,桓溫看到略有成效便轉移了注意力,更專心致志地將自己的勢力向東擴張,逐步將手伸進江州、南豫州、徐州、揚州等地,按照王猛的說法,內鬥勝於外戰,終於將謝萬、郗曇、郗愔繼殷浩、荀羨之後拉下馬,掃清了東進的腳步,誰知道江左朝中居然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情。
桓溫說做就做,先是以朝廷的名義再行嚴法,明言天下,先是對各地官吏進行申飭,嚴令他們不得貪墨,並重新檢討了賦稅徭役制度,明令廢除折變等不合理舉措,再嚴令禁止迎送錢、雜供給等苛捐雜稅。
接著桓溫要求對各地藏匿私附的人口進行嚴格收檢。為了給世家豪強們面子,桓溫下令將蔭客和給客制提高標準,讓每戶能多收一半的部曲農奴,然後此外的人口百姓必須被清理出來,納入百姓戶籍中。
桓溫派出眾多使節,巡查各郡縣,一查各地官倉,核實谷米數目好次,勒令官吏將貪墨的糧草歸還,否則免官查辦,二查私藏人口事宜。
桓溫知道榜樣的力量,立即立了兩個典型,第一個典型便出在京口,桓溫派使節查出京口官倉缺糧達四十萬斛,牽涉官員達數百人。桓溫看到主要官員都是以前郗曇、郗愔等前任徐州留下的,跟郗、王、謝等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著手嚴辦,他立即上表給朝廷,將駐京口的徐州別駕、廣陵內史等官員三十二員坐棄市,其餘附屬官吏四百六十七戶坐免官流徒北府邊地(徒北府諸州邊地是近年桓溫與北府達成的一個協議,江左將坐流徒的罪民和罪官連家代口發往北府,北府則按人口支付兵器仗甲,算得上人口販賣吧),其中流徒的罪官有一戶是丹徒功曹劉翹,他並沒有撈到什麼油水,純粹是受到牽連而已,只好帶著妻子蕭氏和兩個兒子劉寄奴、劉道憐隨著大隊人馬北行。
另一個典型桓溫找到了余姚的虞家,他遣使節查出虞家藏匿私附人口有四百餘口,於是立即傳令將虞家家主虞良棄市,會稽內史王符、余姚縣令劉禮知情不報坐罷官,流徒北府邊地。
桓溫如此嚴厲手段一行,江左各郡縣政事為之一清,而各地豪強世家雖然迫於桓溫的「『淫』威」不敢清動,但是他們心裡的怒火和怨恨卻越來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