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壽春袁真
太和五年五月,南豫州壽春城刺史府的議事堂,圍坐著十幾位身穿絳紗的官員,大部分身著皂白紗緣中單,頭戴折角巾,只有正中的那個人身穿朱衣絳紗官服,頭戴加紗帽的稱漆紗籠小冠,一臉的憂苦的模樣,正是江左朝廷的南豫州刺史袁真。
「父親大人,桓符子欺人太甚!」開口打破沉寂的是袁真的世子袁瑾。
功曹吳坦之接言道:「世子說的正是,據建業傳來的消息,刺史大人的自辯表呈上去後,由於大司馬勢焰熏天,加上又領大軍鎮屯在廣陵(今江蘇揚州),朝廷不要擅動,對刺史大人的自辯不置可否,看形勢對大人不妙啊。」
說到這裡,袁瑾等人不由臉色更加憤怒,泛起一層黑紅色,不過袁真依然不動聲色,還是一臉憂苦地坐在那裡。
淮南郡太守朱輔撫著下巴的鬍鬚說道:「情勢很明朗,桓符子這次上表的矛頭名義直指我們壽春和下邳。不過大家心裡都明白,桓符子這次是鐵了心想把刺史大人問罪。」
「朱大人說得正是,下邳的徐州刺史方回(郗愔)大人是郗超的父親,而郗超現在正在桓溫手下當紅,有這位髯參軍周旋,方回大人自然能輕鬆脫身,而桓符子萬鈞的怒火恐怕只能由父親大人來承擔了。」袁瑾冷笑著說道。
桓溫在幾年辟征和提升王坦之為長史,郗超為參軍,王導的孫子王珣為主簿,有事必與郗超王珣二人謀劃。郗超的鬍鬚長,而王珣個子矮,江左便有人說怪話:「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生性高傲的桓溫從來不輕易推崇別人,但對郗超卻是另眼相看,傾身相待。郗超也深自結納,極力公事以討好桓溫。
「景興(郗超字),法護(王珣小名),一個是文成(郗鑒謚號)公之孫,自幼便被譽為『卓犖不羈,有曠世之度,交遊士林,每存勝拔,善談論,義理精微』。一個是王太保(王導)之孫,自幼便是瀟灑古澹,才學文章名動天下。想不到今日卻全部依附大司馬翼下,真是造化弄人。」剛才一直沒有出聲的袁真突然開口道。
眾人靜靜地聽完袁真的感歎,知道自己這位刺史大人原是王導屬下的宿將,一直鎮守南豫州,是淮南抗拒北方軍勢的主力,永和五年(公元350年)褚裒北伐大敗,當時任廬江太守的袁真卻一舉攻陷合肥,算是當時江左慘敗悲涼中不多的亮點。
「郗方回信道教,而郗景興卻信佛。郗方回好聚斂,積錢數千萬,曾開庫任郗景興所取。郗景興生性好施予,一日之內,將錢全部散與親故。」吳坦之看來很熟悉郗超,開始扳著手指頭講述郗超的光榮歷史,主要是講給並不瞭解內情的袁瑾聽。
「郗景興於永和元年(公元345年)被桓公闢為撫軍掾,興寧元年(公元363年)五月,公升為大司馬,郗景興也被升為參軍。昇平二年,北府第一次伐燕,桓公兵出洛陽響應,先勝後敗,數萬大軍盡折於朝歌。出兵時郗景興曾勸道『此次伐燕,可以北府為首導,我軍為響應。可先經營兗州河南之地,待北府大敗燕軍,時局已定便可揮師北上,或可克偽都鄴城,或可收復河北之,屆時天下大義皆在大司馬,北府不敢強爭,當會避鋒。如大軍擅動北渡,一旦偽燕避強擊弱,則我軍大禍。』然桓公不齒此計,果被偽燕吳王慕容恪大敗。」
吳坦之看了一眼聽得入神的袁瑾,繼續說道:「此後桓公更重郗景興,更甚於王元琳(王珣字)。如果郗景興想在此事中保住其父,必須用計將矛頭全指刺史大人。」
聽到這裡,袁瑾不由大聲怒罵道:「如此豎子安敢!」
「他就是敢!」袁真瞪了一樣自己的兒子,然後轉向朱輔說道,「淮南,你來說說。」
「是的大人,根據最新的傳報,大司馬表桓伊為淮南太守,進駐歷陽(今安徽和縣),表桓石虔為廬江太守,進駐襄安(今安徽無為縣附近)。」
朱輔的話讓眾人又無語了,整個會場又陷入冷場。廬江是袁真的老巢,經營多年,現在大部分地方還掌握在廬江太守袁瑾的手裡,而淮南更是南豫州的根基,所以袁真才會表心腹重臣朱輔為淮南太守。現在桓溫挾天子以令諸侯,先從廬江和淮南兩郡開始下手,手段不能不算狠毒。
「父親,事至如此我們只有一條路了。」沉默許久後,袁瑾咬著牙說道。
「哪條路?」吳坦之緊問道。
「舉壽春北投!」袁瑾恨恨地說道。
袁真的眼睛一下子瞇起來,而吳坦之、朱輔等人卻眼睛一亮,但是卻都沒有出聲,只是把炯炯的目光投向正中的袁真。
「北府會接納我們嗎?」袁真的話讓袁瑾、朱輔等人都暗自舒了一口氣,看來袁真也有所心動。
「刺史大人,」朱輔斟酌一下答道,「朝廷也不願意刺史大人被桓公扳倒。刺史大人是跟隨太保(王導)的老臣,功勳卓著,名聲也不在桓公之下。有刺史大人在壽春,不但可以北拒北府,西制荊襄,成為一支牽制力量。一旦桓公得逞,壽春落入荊襄囊中,江左朝廷豈不是更加舉步艱難,虎狼環視?」
看到袁真又點了點頭,吳坦之連忙接言道:「刺史大人,我們舉州北投,並不是真的想投入北府陣營中,因為就是我們真的北投,北府也不敢真的接納,以他們的實力,真想取淮南也不會留我等在壽春數年了。」
吳坦之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卻是事實。壽春是淮南重地,正是南北通途的中路重鎮,北府的百勝之師擁雄兵百萬,想取壽春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們不想南下,自然是怕天下輿論滔滔,他畢竟名義上還是大晉臣子。
「我們北投的原因就是把北府拉進這件事情中,只要有北府牽涉其中,桓公肯定會慎重再三,不敢擅動了。」
袁瑾在吳坦之的話剛落音,立即跳了起來:「吳功曹真是好計策!只要有北府表明態度,我想不但我們壽春輕鬆了,江左朝廷也會好做了。」
真是,北府是桓溫唯一顧忌的勢力,只要能把北府扯進這趟渾水裡,桓溫還敢如此囂張嗎?而一旦北府表明了態度,江左朝廷也會挺直了腰桿。北府對壽春垂涎已久,只是礙於人言不敢擅動,這次壽春能主動降臣,豈不是更美。
「好!我們一邊遣人去長安,獻上我的降書。另一方面立即遣人入江左建業,向諸位支持我們的重臣表明壽春真正的意思,表示北投只是權宜之計,實際上南豫州卻是一心向著朝廷。只要朝廷表了態,我們就可以名義上歸北府管轄,逃離桓公的抨擊和控制,更可以以朝廷的名義拒絕北府遣兵入境,保持中立。」袁真低頭想了許久,才徐徐說道。
「北府是虎,荊襄是狼,此次以虎拒狼之計雖然非常危險,但是也只能這樣了。」
袁真的話讓朱輔等人默然無聲,心情一下子更加沉重。
「刺史大人,淮南內史朱憲及弟廬江內史朱斌恐怕不能同心。」吳坦之突然啊開口道。
袁真沒有說話,卻把目光轉向了朱輔。
朱輔知道自己這兩個族弟心裡非常不滿北府,寧願將南豫州拱手交給桓溫也不願讓北府拱了。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開口道:「可殺之!」
第二日,袁真遣其子袁雙之和袁愛之持節令星夜趕往下蔡(今安徽鳳台)和舒城,以淮南內史朱憲及弟廬江內史朱斌陰通徐州范賊亂軍,執斬於衙前。並遣其子袁乾之出使長安,以降書北投,密遣司馬爨亮潛入建業,以密信示吏部尚書謝安和侍中王坦之等人。繼而傳檄天下,直指桓溫驕橫跋扈,擅權暴戾,欲行王敦蘇峻之事,並宣佈南豫州願為天下首導,連約天下忠臣,除暴去戾,共扶晉室。
雖然袁真的檄文沒有直說桓溫是叛逆,要天下起兵清君側,但是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頓時讓桓溫暴跳如雷,立即以大司馬的名義上表建業,要求討伐叛逆袁真。並傳書徐州剌史郗愔,江洲剌使桓沖,要他們一起響應。
桓沖是桓溫的弟弟,這就不用說了。徐州刺史郗愔看到袁真扛了大頭,自己算是從徐州事件中脫了身,立即興致勃勃地向桓溫回信,意氣風發地與桓溫相約,說是要與桓溫共同努力,一起扶持王室,並拍著胸脯說自己一定會率大軍沿淮西進。
這封信還沒有到桓溫手裡,按照慣例卻先到了參軍郗超手裡。郗超接到父親的來信,打開一看,即刻撕毀。因為郗超知道,桓溫一直羨慕徐州民多勁悍,為精兵所聚之地。常常在自己耳邊嘮叨說:「京口酒可飲、兵可用。」看樣子是不希望自己的父親繼續留在任上,並已經常在書信中暗示他主動辭職。但是父親老糊塗了,不懂得桓溫的暗示還算了,居然還敢寫信給桓溫,要約他一起立大功,這不是讓桓溫找機會收拾郗家嗎?
郗超以父親的名義,重新寫了封信放入信封。信中郗愔自稱不是將帥之才,年齡已大,身體又有病,希望給個閒職養老,徐州的軍隊交由桓溫指揮。桓溫接到來信大喜,立即上表郗愔轉遷冠軍將軍和會稽內史,自領鎮北將軍、徐州刺史。
太和五年七月,正當桓溫加緊收編徐州軍,並加緊圍剿繼續活躍在廣陵、東海、臨淮三郡廣袤地區的范賊叛軍,準備在收拾完范賊叛軍後轉頭向西,一舉剿滅敢跟自己叫板的袁真。
可是這個時候北府卻上表為袁真叫起冤屈來,說行軍戰事有勝必有敗,要是敗上一場就要主將引咎辭職,以後誰還敢領兵?而且表中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袁真沒有敗,敗的是某位大司馬,既然真正敗的人沒有追究責任,這沒有敗的人怎麼卻要吃上責任呢?這絕對的不公平。
看到這封奏章,桓溫氣得差點吐血。他知道這封奏章是誰寫的,「代理」北府政事的王猛跟桓溫早就有矛盾,以前沒少給桓溫添噁心。昇平二年,自己藉著王猛東出壺關伐燕,在河南舉兵響應,原本蹲在朝歌想等著王猛的北府軍跟燕軍打得你死我活時再出來撿個便宜,誰知道王猛佔了點便宜一聲不吭地也蹲在那裡,結果自己被燕軍騎兵奔襲,數萬精銳一戰皆空,幹得比袁真還要過分。後來又纍纍以北府的名義上表,抨擊自己,要不是曾華使勁壓著,說不定早就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上了。
桓溫知道現在曾華不在長安,他知道這位大晉的大將軍比自己這位大司馬「稱職」多了,前兩年又風塵僕僕地帶著精兵為大晉開疆拓土去了,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聯繫,聽說已經打到比西域還要西的地方。要是曾華在長安,礙於情面,北府不會如此直指桓溫。但是現在北府掌管軍國大事的一個是桓溫非常憎恨的王猛,一個是一點都不熟悉的謝艾,還有一個笮樸,以前更是沒有聽說過。而車胤、毛穆之這兩個從荊襄出來,能夠說得上話的熟人卻坦言愛莫能助,因為他們雖然一個護著秦國公印,一個護著大將軍印,但卻只能蓋章,沒有一點實權。
桓溫一氣之下就跟王猛打起口水戰來了,一個說對方是酸儒書生,誤國誤民,一個說對方擅權跋扈,內鬥勝於外戰。而看到北府表了態,江左朝廷也一改以前懦弱的形象,開始出來發話了。會稽王司馬昱身負使命,到廣陵會見老友桓溫,勸導他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並說荊襄、北府都是大晉的方伯藩鎮,沒有必要為了一點小事相爭,不如朝廷下詔將壽春的袁真申飭一頓便是了。
到了這個地步,桓溫也要接過司馬昱搭建的台階,一是司馬昱是北府曾華的岳父大人,這個面子要給。曾華「孤身回國」,沒有什麼親人,司馬昱老王爺就是曾華真真正正的「親人」了。雖然曾華對自己也執父師之禮,但是從人情上似乎還比不上司馬昱老王爺。如此算下去,不給會稽王面子就是不給曾華面子,不給曾華面子就是不給北府面子,那麼北府數十萬雄兵就不會給你面子。
二是桓溫看到袁真跟北府現在是一個鼻孔出氣了,裡面要是沒有貓膩打死桓溫也不相信。以前一個南豫州桓溫還不在眼裡,現在他背後多了一個北府,桓溫就得掂量一下。
桓溫既然願意息事寧人,朝廷便拿起架子下了詔書,把袁真申飭了一段,搙了他的北中郎將一職,讓他繼續代領南豫州刺史,「待罪立功」。
於是這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似乎便化解開了,但是這件事卻和徐州事件中范六造反一樣,後果影響遠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