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雪夜(三)
雪停了。經過幾天的試探,大規模戰事終於打響。
望遠鏡質量並不好,李嚴看到的效果很模糊,但再加上隆隆的聲響,戰鬥的激烈已經不用想像。
「第二梯隊準備。」放下望遠鏡,李嚴對身邊的參謀說道。作為聯絡官的河東老熟人薛志勤發現,李嚴的表現好像是一座雕像。
「第二梯隊準備!」靠前指揮的劉鄩舉刀:「上!」
「必勝!必勝!必勝!」作為第二梯隊的第一軍三團整齊地三聲怒吼。
隊正李小山的手已經凍得發麻,泯了泯嘴唇,哈著寒氣,叫道:「報效大帥!」
血液沸騰起來,麻麻的,沖淡了寒冷。
沒有任何技巧可言,這注定是一場血肉堆積的戰鬥,在開封這樣的城高固、床弩利的堅城面前,山南軍的火器優勢幾乎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山南軍必須用屍體去壘出奪城之路。而城上的汴軍又恰好是朱溫的王牌,這也注定了山南軍的代價絕對不低。
馮垣已經被推倒,拒馬也被毀去,踏著第一批攻擊的將士們用屍體壘就的道路,士兵們嗷叫向前。下級軍官高聲指揮著部屬展開動作。
李小山沒有能衝上城,雖然他很想用一個大大的戰功來為自己在部隊裡的地位添加一塊基石——此次的任務正是他求來的。天不假願,他還是倒在了箭矢之下,一根羽箭射中了的他小腿。劇烈的疼痛讓他只能半跪在一邊,揮動李嚴贈予的佩刀大聲呼喝。
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其他什麼,李小山發現他的部屬們不斷地向前,不斷地倒下,他幾次努力嘗試站起來,像自己的部屬們一樣,但卻始終只能保持著這麼一個古怪的姿勢。在他的身邊,一個軀體由熱到涼。
「我軍登城成功!」參謀大聲像李嚴稟報。
唏噓聲連成一片,包括薛志勤在內,所有來刺探消息的藩鎮使節們神色都不自然,充滿了震撼。他們都是老油條,從模糊的態勢就可以看出汴軍核心的強悍,但想不到山南軍更加強悍,居然在半天之內便攻上了如此堅城。
李嚴只是點點頭,說道:「第三批補進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扶上了刀柄,李嚴的手指不斷加力,直至發白。
「敵軍反撲猛烈,我軍城上部隊無法擴大缺口!」參謀毫不避諱非本鎮的使節們,大聲向主帥報告。
「繼續。」
「缺口部我軍損失過半,固守困難!」
一直沉默著的部將們紛紛請命,若是取了開封首功,他們很有可能再上幾重樓,就算部隊只剩個架子也還可以重新搭起來。
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一個將領忽然翻身下馬,跪倒在李嚴馬前,大聲道:「請大元帥允我部出戰!」
眾人看去,卻是現任的忠武節度使丁會。他叫的是李嚴兵馬招討副元帥之職。
「周參謀。」李嚴並沒有直接回答丁會,而是對參謀說道:「給你半個時辰,將忠武友軍所需裝備補齊。」
丁會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眼看山南軍已經被逼退,南門守將寇彥卿終於鬆了一口氣,但卻神色頹喪,朱溫給他撥的五百牙兵此刻已經損失過半,至於原來的守城軍損耗更是大得讓他無法接受——他不得不承認,山南軍的戰鬥素養的確在汴軍之上,上次的新野之敗絕非偶然。
「抓緊休整。」讓寇彥卿的煩躁的還另有其事。
究竟該何去何從……正想間,忽然聽到城外一聲響,接著就是刺耳的號聲。
「又來了!」寇彥卿抽出血漬都來不及擦的刀,大喊道:「準備!」
「起來!起來!」軍官們紛紛用踢打自己的士兵,後者大多一團稀泥一般地胡亂躺著。
「讓張將軍作好準備!」寇彥卿立即下了決定。
看情形,不上預備隊是不行了。
沒有整齊的步伐,沒有如雲的戰號殺聲,這次進攻的似乎不是山南主力,相比起來素質似乎大有不如,但寇彥卿卻更為心驚。
嗷叫著衝殺在最前面的士兵腰間都有一抹白色,眼睛裡縷縷殷紅。
朱溫靜默地策馬走在街道上,速度很慢,好像是老人家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樣。
山南軍的猛烈進攻最終還是被打下去了,但這僅僅是第一次,汴軍就不得不動用了預備隊救急。
朱溫知道,以山南軍的軍力,他們最少可以再發起五次這樣烈度的進攻——如果李嚴願意承受主力大損的情況,那麼或許還不止這個數。
到時候還能防得下來嗎?
不過這個狀況……總算還不錯,因為李克用堅持著坐山觀虎鬥的態度,等著揮戈一擊。
我有五萬人可以戰死,如果加上城裡的民夫百姓……
走著走著,朱溫便煩躁起來。
「老子的右眼是為大帥瞎的!你們憑什麼說老子是內奸!?」一個刺耳的聲音從遠處飄進了朱溫的耳朵。
幾個穿著黑衣的偵騎正準備處決一個穿著軍服的男人,那個男人不斷地掙扎,不斷地叫。而幾個黑衣根本不為所動,甚至連塞住犯人嘴巴的意思都沒有。
周圍有不少的士兵,靜靜地圍觀著,無論身上有沒有傷,臉上卻都是同一種表情:空空洞洞。
「怎麼回事?」朱溫問道。
眾人被擁簇著過來的是大帥,紛紛讓開行禮。
「這個人在南門作戰之時,想帶手下反水。」偵騎小心地行了大禮,方才說道:「我們正在執行軍法。」
「放你娘的屁!」那人忽然掙脫了壓著自己的手,衝向朱溫,直到快撞上衛隊的槍尖方才趴在地上,大叫道:「大帥,小的是二鬍子啊!」
「二鬍子?」朱溫看了看了對方,依稀有那麼點影子,這是他在黃巢部中最初帶的幾百人之一……
「你不是做城門校尉嗎?」朱溫終於記起了對方的職位,皺眉問道:「怎麼這麼沒出息?!」
「小的是……小的是冤枉的!」二鬍子大叫:「弟兄們和這黑狗子不合,是他們公報私仇!」
「大帥!」領頭的偵騎頭目連忙聲辯,但卻被朱溫打斷。
「留你一個全屍罷。」朱溫想了想,對二鬍子淡然說道:「家裡人的話,我給他們三五石糧食。」
二鬍子呆住了,還想說什麼,但這回卻被偵騎們堵住了嘴巴。
「殺你,是因為你挑撥軍士和偵騎關係。」看著二鬍子被拖走,朱溫低沉地說道:「該殺!」
不遠處,沒有意義地抓著脖頸間不斷勒緊的腰帶,眼睛突了出來,兩條腿的終於不再蹬動掙扎。
「要嚴防官兵異心。」朱溫對一邊的戚政說道:「只要咱們自己不亂,山南軍攻不進來!不過不許亂殺亂抓,不得繞過掌軍法的龐師古,所有嫌疑軍官要報給我審。」
「是。」戚政道:「自山南軍抵城下之日起,我們已經抓捕陰謀叛亂者及其家屬親信三百人,大部都關在牢中。」
「唔。」朱溫正要繼續指示,但壞消息卻又來了。
三天前還號稱將會積極出擊,爭取打破山南軍圍困,擊李嚴後路的尉氏守將楊彥洪一夜誅殺朱友珍等朱溫嫡系五百餘人,開城投降,為委為房州縣刺使,其所部接受山南整編。
襄邑康懷英降山南,被委為汝州刺使,其弟康懷芮為千牛將軍,率兵兩千入衛天子。
在陳留的朱友文宣佈反正,複姓名為康勤,盡殺忠於朱溫的副將氏叔琮等十三將官,士兵兩余千人,參軍敬翔死於亂兵之中。被委任為驃騎大將軍,其部正向開封而來。
彷彿晴天霹靂,朱溫呆了許久,慘笑數聲。
周圍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許久,朱溫對戚政說道:「殺。把這些畜生的家眷全殺了。」
語氣很平淡,但戚政卻明顯地感覺到朱溫的暴怒,連忙領命而去。不久以後,開封大牢哀聲連連,半天時間牢房為之一空。
朱溫不知道,殺得都是替死鬼,戚政和朱友寧為此足足抓了三天。
背人者必遭人棄?忽然之間,朱溫滿腦子都是黃巢的面容,想到黃巢,想到那個大齊皇帝最後的瘋狂,朱溫的心都涼了。
難道我也要走到哪一步?
「大帥,大帥?」親衛小聲地呼喚在風中呆立了半個時辰的朱溫。
「符道昭。」朱溫問年輕的親衛將領:「你什麼時候來取我人頭?」
符道昭連忙下馬拜倒,也不管地面生冷堅硬,只是叩頭,片刻間已是滿額是血。
朱溫看也不看,忽然調轉馬頭,策馬而去,親衛們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官,稍一猶豫便拍馬跟上,只留下符道昭一人跪在長街之上。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了起來,細細碎碎的。
兩日後,山南軍再次猛攻開封,這次指揮的是丁會,副將是康勤,主力全都是河南兵。
「將軍,前面損失慘重!」康勤的副將對的是丁會,但焦慮的目光卻是對著康勤:「不能再這麼攻下去了……」
「嗯?」丁會放下李嚴送的望遠鏡,轉向對方。
「咱們軍心不齊,器械又差……」那將被這一眼看得有些心驚,硬著頭皮說道:「這都是咱們河南的種子啊!」
「混賬!」丁會還沒回答,康勤卻已經率先開口:「不管死多少人,也得給老子上——你現在就到前面去!」
副將呆了呆,最終還是去了,滿面悲憤。不過一個時辰,城下的河南兵已經折損數千,而殺傷他們的正是舊日同袍。
「傻子!」康勤罵了一句,討好地對丁會說道:「丁將軍,楚王既然叫咱們打頭陣,就是叫咱們死人,這正是明志的時候——偏偏有些混蛋還不清不楚,您說是吧?」
丁會厭惡地看了康勤一眼,沒說什麼,這個混賬只是一味靠馬屁才爬上高位,甚至連自家女人也送給朱溫睡,,禽獸一般的貨色,反噬起來卻是如此陰毒!
康勤討了個沒趣,臉上卻是神情不改,大罵朱溫,吹捧李嚴。
「康將軍的夫人還在城中吧?」丁會終於忍耐不住,諷刺道:「卻是令人擔憂。」
聽到這話,康勤恨恨說道:「那賤人……死乾淨了才好!」
丁會無語。轉向戰場,城牆下面的屍體已經壘了一層又一層。
「率先登城者,連升三級,粟百石,絹五百!」
賞格在不斷加高,但攻勢卻始終起不來,畢竟在這城池之上的,很多都是舊日袍澤,甚至是兄弟親朋。
「督戰隊向前五十步,後退者殺!」丁會振臂。
「後退者,殺!」
督戰隊是山南軍的一個營,立即執行了命令,弓弩伺候。
「弟兄們!沒退路了!」康勤的副將嘴唇都咬出了血,大叫道:「上去拚命!」
「啊……」在後退者被射殺的威脅下,河南兵只好再度向前,速度猛然加快。
兄弟的刀子終於捅進了兄長的胸腹,朋友的脖子劈開了血花。
「河南兵已經損失過半,」李嚴放下望遠鏡,對身邊的劉鄩說道:「看你們的了!」
外城陷入血戰的時候已是夜間,熊熊燃燒的火焰映襯著滿城的鮮血殘肢,觸目驚心。但不會有人在意這個,所有人陷入了瘋狂之中,不知疲倦地砍殺、倒下。
整個下午,招討軍方面用了近萬的性命終於突破了一段城牆,這個口子不斷地加大,但陣亡數量也在直線上升,山南軍每進一寸都要踏過一具屍體,每進一丈都要倒下數人,汴軍的骨幹畢竟和外面的同袍們不是一類的戰鬥力,在督戰隊的催逼下,他們爆發了驚人的勇悍,雖然還是不敵,但卻始終沒有崩潰。
城上開戰以後,河南兵已經被撤下去休整——無論是從戰鬥力還是忠誠度上他們都不值得信任。現在孫虎峪是城上的最高指揮,他已不是少年時節的獵戶,而是一個彪悍將領,在他的帶領下,無論汴軍怎樣反撲,都不能動搖山南軍的進展。
寇彥卿的左臂中了一箭,他無法再親自組織指揮,只能且戰且退,每退一步,他的心裡就沉重一點,汴軍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而他本人同樣如此。
「殺賊!」孫虎峪高舉戰刀。
「……」寇彥卿喊不出來,他的喉嚨堵得慌。
「撤向內城。」寇彥卿最終說道。
「不能啊!」副將王潘滿臉是血,大聲道:「龐將軍馬上就來了,咱們還頂得住!」
「撤!」寇彥卿堅決地說道。
王潘正待說什麼,忽然肋部一痛,口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很大。
隨著寇彥卿的一聲令下,汴軍毫無意外地崩潰了。趕過來的龐師古被亂流一下子沖了回去,只得向內城退卻。
城門大開,山南軍主力一下子湧了進城,而隨著城門的陷落,開封城內忽然之間火光四起,許多胳膊上幫著紅帶子的人製造了更大的混亂。
沒人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飄起的雪花,眼中只有一個殺字,耳畔儘是淒厲慘叫。
「大帥!」龐師古大聲叫著站在城上發呆的朱溫:「牙城不可守!突圍罷!」
「去哪裡?」朱溫木然問道。
「東北突圍……」龐師古說道:「尚有機會!」
「哈哈哈哈哈」朱溫笑了,眼淚都笑出來了:「你當獨眼龍現在在做什麼?」
一邊的戚政很沮喪地說道:「剛剛得到消息,河東軍已經南下。」
龐師古一時無言,半晌,忽然衝向寇彥卿,揮拳就打:「沒用的東西!」
寇彥卿雖然左臂不便,但也毫不示弱,立即反擊。
朱溫好像沒看到部下鬥毆一般,對符道昭說道:「你帶人去除了張歸霸兄弟,然後到宮裡來。」
符道昭呆了呆,問道:「張……」
「去!」朱溫說了一句,拂袖而去。
不能讓這兩個混賬看老子笑話!朱溫恨恨想道。
張氏兄弟自恃當年在黃巢處位高,投了河南後分不得輕重,多有狂悖之言,被朱溫趕回家中賦閒,如今危急,朱溫卻沒忘記這兩個混賬。
望著朱溫的背影,謝瞳歎息一聲,叫過符道昭,吩咐了兩句,隨即著人拉開寇彥卿和龐師古,組織城防。以開封內城之固,再加上需要肅清周邊,山南軍不付出極大代價短時間是攻不過來的,至於幾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