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長安、長安（二）
「背後就是長安，但咱們不能退！」韓國安怒道：「朝廷命咱們狙擊的時間還有一天！」
軍官們都沒有說話，這些校尉都是富貴子弟，幾天下來塵沙滿面，若不是近兩年來訓練忽然加緊，主將韓國安現在又用刀逼著，他們中的很多人早已逃亡，現在背後就是長安，他們如何願意再耗下去？入了城未必安全，但至少支撐的希望會大一些。
韓國安和自己這些部下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麼，心中暗歎一聲，但卻不能有絲毫流露，繼續用沙啞的聲音吼道：「如今聖天子在位，沒有出幸州府，諸位要是怕死畏戰，算什麼漢子？！」
「一個個的，有卵蛋沒有？！」
眾人默然。天子是無處可去了，總不能再去蜀中吧？兩代皇帝都是如此，要臉面不要了？再說，現在的蜀中也不是什麼天府之國了……話說回來，皇帝都沒地方逃，何況小民？
「林校尉！」韓國安大聲問自己的部屬：「我部現有多少人？！」
這林校尉赫然是當初被李嚴驅趕進長安做嚮導的林蒲，比起當初，他的臉上多了一絲剛毅決絕之色。
「稟別將，共計兩千三百！」
「兩千三百……」韓國安道：「要是在最後軟蛋了，怎麼對得起死去的一半多弟兄？！」
還是沒什麼人說話，雖然最近訓練加緊了，隊伍的素質也了很大的提高，但韓國安卻發現，自己的兵和總是少了點什麼，尤其是和他所見過的山南軍相比較。
「願意去的就跟老子去！」聲音雖然慷慨，但一絲無奈顯而易見。
隊伍動了，令人驚訝的是除了少數軍官士兵，兩千三百人中大約有一千**人最終跟在了韓國安馬後。
「以後要是能找到屍骨，一人一口棺材！」韓國安吼了一聲。
「殺！」韓部爆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吼。
鳳翔軍對韓部的突襲不是全然沒有準備，幾天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突襲，但是渭橋附近的環境讓他們很難迅速組織有效反擊，簡單的渡口防禦很快被穿透。
韓部的騎兵像是毒蛇一樣出現，雖然這些騎兵騎術未必怎麼樣，但選擇的時機卻是非常準確。漆槍帶著淋漓的鮮血迅速刺穿了過河西軍的隊伍，混亂成功地被製造出來。而拋擲的火把又加劇了這混亂，鳳翔軍勉強重搭的渭西橋隨時可能再被毀去。
「亂者就地正法！」李昌符雖然有點惱怒，但總沒有失去理智，他很清楚這支唐軍的數量並不足以威脅自己的根本。
鳳翔軍的主體是積年老兵，這些老傢伙雖然在一開始也有些失措，但在軍官們的刀子剛舉起以後很快地恢復了冷靜。左右相比，與不知道什麼原因兇猛起來的神策軍搏殺顯然生存的機會要大很多。
鳳翔軍一穩定，神策軍的機會就沒有了，但出乎所有人預料，這回神策軍並沒有撈到好處就跑，相反的，他們居然列陣了——兩千人像是面對海浪的孤島一樣。
面面相覷，不知何解。
藩鎮相爭，許多年不曾出現野戰之中作出必死而決死姿態的軍隊。
幾天來奮力抵抗，旗幟自然是殘破的，不過這好像才是戰旗的真正模樣。
韓國安的腿上中了一記，還在流血，但他絲毫沒有在意，只是問林蒲他們：「你們為什麼要和我一道送死？」
林蒲道：「逃得厭了。」
「沒臉走。」一個小個子校尉答道。
「死便死了，早晚都一樣。」
「左右長安守不住。」
「……」
韓國安笑了，他的軍隊雖然不如李嚴的山南軍有信念，甚至沒人說起「臣節」，但也都是漢子！
兩軍相接，沒有乒乒乓乓地格來擋去，兵刃出入軀體只是回合間，神策軍彷彿回到了他們還是邊軍的歲月，雖然他們比起先輩來說本事要弱上不少，但在氣勢上卻是絲毫不差。
撞上去，刺進去，剁倒了，捅翻了，咬將過去！
李昌符的臉色變得很陰沉，若是神策軍儘是如此，以鳳翔軍能嚇得了皇帝嗎？在心底裡，李昌符始終不認為自己需要和天子近衛動手——好像從元和以後，神策軍作為主力對藩鎮軍一直是猥瑣不堪的。
殺聲漸弱，雖然神策軍拼盡全力，但畢竟人少，鳳翔軍很老練地將他們分割成幾塊，逐漸脫離了糾纏。
從地上起來時周圍已經沒幾個弟兄了，韓國安知道死期來臨，也不再想徒勞拚殺，只是坐在了地上。
令韓國安吃驚的是，林蒲居然也沒死，整個人身上都是血。
「總算看不到皇帝詔書上說這些王八蛋忠勇護駕了。」林蒲呵呵一笑，嘴角淌著血沫。
韓國安默然，其實他要來拚命說是執行命令，心中何嘗沒有林蒲的想法——要是最後皇帝屈服了，他們這些死了同伴，為天子搏命的軍人算什麼東西？之前做的又有什麼意義？
「弓箭手！」鳳翔軍已經準備解決最後的抵抗了。
韓國安閉上了眼睛。
「轟！」連續的巨響震開了韓國安的眼睛。
塵土瀰漫，韓國安感覺到了鳳翔軍的慌亂，入耳的慘叫連成一片。本能的，韓國安立即抽刀站了起來，而林蒲已經沒有了聲息。
「山南威武，殺！」雷鳴一般的聲音讓韓國安清醒了起來，山南軍來了，那個曾經被他押解的犯人帶著軍隊來了！
「殺！」韓國安也舉起了刀，可是眼前忽然一黑，倒在了地上。
「這位將軍是神策軍的吧？」一張年輕的臉微笑著：「末將山南團統制劉知浣。」
按照規定，劉知浣沒有說出自己的番號。他現在是第一軍第一團統制，這次迎擊鳳翔軍的山南第一軍的三個主力團，他們作為先鋒以最快速度趕到了渭水戰場。有最優勢裝備、更為堅定的意志和強悍的戰鬥力，這三個團的先頭部隊根本沒有請示就展開了攻擊，攻擊效果也非常理想。
在先鋒主力完全投入戰場的時候，原本準備收割勝利的鳳翔軍已經亂套了。再一番亂戰，渭水東南的所有鳳翔軍更是幾無遺類，屍體像是木頭一樣填進了河流之中。
李昌符狼狽逃回對岸，再咬過來的山南軍的逼迫下，帶著部屬撒腿狂奔。
「你們家大帥入京了？」清醒過來的韓國安並沒有什麼歡喜激動，反而面露憂色。
劉知浣對於韓國安保持了相當的尊敬，因為對方在山南軍到來前的勇悍表現，當下糾正道：「這位將軍，是勤王，我家大帥率兵勤王！」
「襄陽郡王、山南都統、山南節度使李帥奉旨勤王！」山南騎兵們很嫻熟地在長安城下展示著自己的馬術，高聲叫喊。在他的背後是黑漫漫的士兵、如林的旌旗。
長安城沒有開口，城門緊閉，在城頭上，士兵們的臉基本上都是蒼白的。
「來了來了……」眾人紛紛讓道，一個身著戎裝的中年男子即將出城，他是長安城的二號人物楊復恭。
「李大帥！」楊復恭的聲音中氣十足：「故人請見。」
在森嚴的護衛下，李嚴策馬向前，看了看城外發話的人，問身邊的一個參謀：「這個故人是誰啊？」
參謀忍住笑意，恭敬地答道：「這就是楊復恭。」
這卻怪不得李嚴，當年討黃巢時的楊復恭地位不高，不屬於李嚴巴結和憎恨的範圍以內，本來就印象不深，再加上隔得老遠，能看出來倒是怪事。
「楊使！」李嚴問道：「我奉旨勤王，你閉門不納是什麼意思？！」
楊復恭沒有直接答話，策馬過來。
「同州方向我已經派三個主力團過去了，鳳翔也是——我剛剛接到消息，他們在渭水大敗李昌符，休整後將繼續追擊。」李嚴聽完聖旨以後淡淡說道：「我中軍應該進城保衛陛下，有什麼不對嗎？」
楊復恭自然不能有任何情緒，但也很難做到表現得體：「這……這是陛下的旨意。」
「哦……」李嚴恍然大悟，說道：「那我軍就在長安城外建立防線？嗯，接管京畿屬縣應該足夠鞏固都城、保衛陛下了。」
「陛下希望大帥能夠早除國賊……」楊復恭硬著頭皮說道，遇見這樣的實力派就算是他在長安權勢再大也是沒有什麼辦法可言的。
李嚴盯著楊復恭，緩緩說道：「國賊固然可惡，但陛下的安危才是第一的，如今宵小甚多啊。」
楊復恭低頭不語，似乎是在盤算什麼。
李嚴也不催逼，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在李嚴背後，一萬多山南軍到現在依舊沒有什麼大動靜，如果照這個數量所能帶來的噪音來說，他們已經可以用靜得可怕來形容。
許久，楊復恭終於開口：「長安困苦，請大帥領親衛三千入城如何？凡有功勞將校均可隨大帥面君獲封。」
李嚴頜首，溫和地笑道：「正當如此。」
「命令，直屬撼山營，第一軍榮譽營，第九團隨我進城，其餘各部據長安附近要點駐紮，由劉知俊指揮，誓死保衛長安！」
「是！」參謀迅速掉轉馬頭，回中軍通報。
楊復恭暗暗擦了一下額角滲出汗珠，無奈地看著遠處令人畏懼的軍隊開始調動。
「保衛長安！」那軍隊忽然發出一聲齊整的嘶吼，楊復恭的臉變得更加蒼白。這樣的軍隊……怕是三千人就可以打垮城內的所有駐軍。
李嚴似乎沒看見楊復恭的表現，微笑著說道：「楊使，多年不見，末將還沒來得及恭賀高昇呢……」
「不敢，不敢……」楊復恭神情忽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