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就此罷手?
河南楊彥洪部全軍覆沒,主將楊彥洪身披三十餘創,戰沒當場。
雖然安州徐磊部極力回撤,但還是於兩日後遭山南軍兩面夾擊,安陸因為史可忽然大兵入境,無暇救援,其部大敗,徐磊棄部眾逃遁,安州兵近兩千人降,不知所終。
李嚴的突然強硬讓河南方面措手不及,而北方驟然升級的對抗又讓他們陷入了兩難境地。
但河南畢竟是目前的一流強鎮,朱溫也不是泛泛之流,手下眾將更多虎狼之群。
消息傳到河南後三天,丁會聚騎兵兩千餘突襲馬鞍山,待朗山援軍趕到時,山南駐軍八百人僅三十七人生還,守將統制官薛仲陣亡,身首異處。
在義陽前沿,剛剛平靜了幾天的河南軍再次展開強攻,一度將地道挖通,守軍填進去幾百人命才沒有被攻入城內。
這樣,山南與河南之間有序的政治仗被亂戰取代。雙方忽然之間都不要面具遮擋了,猙獰起面孔血淋淋地開始撕咬。不過雙方首腦也都清楚,這個撕咬其實也是有限的,短暫的。
「盧順上!」葛從周冷冷發令。
剛剛撤下來的李唐賓什麼話也沒說,立即退到後方接受包紮,大口喘息。奪城便是如此,沒拿下來就沒什麼可抱怨。
和李唐賓一樣,盧順撤下的時候也沒有多說什麼——他的肋下中了毒箭,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
葛從周依舊神色不動:「胡真!」
胡真二話不說,縱馬而出。
義陽城在上百台射程可達數百步的發石機一齊發作之下已經千瘡百孔。河南兵在半天之中三次佔領大段城牆,又三次被逼了下來。現在,雲梯再度架起,剛修復對樓發出沉悶的軋軋聲,推進過來。申州兵甚至還不來得及將城頭影響行動的屍體清理乾淨。
隨著胡真的出動,申州兵的意志面臨著瓦解的危險,雖然他們死戰旬月,但河南兵如此瘋狂卻是前所未見。今日若非山南來的士兵血戰,他們怕是無力幾次擊退河南兵的攻擊,城池或已易主……但現在,山南兵在西牆已經填進了四百多具屍體,傷兵滿地,已經指望不上了。
雖然申州兵骨幹多是凶橫的蔡軍出身,但幾年的安穩已經消磨了他們的意志。同時申州的弱小讓他們無法像山南兵一樣得到良好的訓練,有令人艷羨的裝備,因此與經年作戰的河南兵比起來自然有不小的差距。
河南方面,老兵最多的胡真所部是預備隊,一直沒有投入到填命的行列中去,在如此慘烈的環境刺激下,士兵們已經等得紅了眼睛,一旦出戰,這些黃巢時代就開始在屍堆之中吃飯休息的士兵們聲勢駭人。
「斬殺趙匡凝者,賞金十斤,官升三級!」
聽到這樣的叫喊,價值十斤黃金的趙匡凝面無表情,但身邊的人卻沉不住氣了,一個親信大叫道:「大帥,咱們突圍罷!」
趙匡凝看了一眼說話者,再看了看周圍的親信,他們的焦急之色寫滿面龐。
「左右要投旁人,咱們已經戰了這麼許久,犯不著丟了性命啊!大帥……」一個親信嘶聲竭力地叫道,他的左臂空空蕩蕩。
是啊,左右都是要跑到山南去的,家裡人都已經先搬去了……趙匡凝不由恨自己當年捨不得父親基業,沒有立即投了山南,這世道,沒有實力哪裡保得住地盤?
之所以苦撐不退,趙匡凝是想告訴山南,告訴那個古里古怪的李大帥,申州是失陷的,不是供手讓出的;趙家兒郎更非那些惶惶喪家,托庇他人的無用之輩——雖然囿於申州狹地,他沒辦法實力強勁。
「跟山南的人說,再扛下一回!」趙匡凝道:「突圍!」
在趙匡凝的不遠處,河南兵和申州兵糾纏在了一起,血肉橫飛,不斷有士兵倒下、從高高的城池墜落。
趙麓林的出現讓李嚴十分意外,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趙麓林家裡已經掛起了白幡,同樣舉喪的還有部分同去的陳州子弟家屬。
「你……可還好?」李嚴問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他身上傷口很多,但卻沒受什麼重創。
趙麓林轉過頭,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李嚴,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叫道:「大帥……」
以下的話語都沒什麼意義,趙麓林一概答非所問,整個人好像已經糊塗了。
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懂,安慰了幾句,李嚴便起身出門,趙麓林的妻子眼睛通紅,不住地啜泣。而那個天真的兩歲孩童趙執一邊跟著哭一邊吮吸著一塊麥牙糖。
「這是怎麼回事?!」走出趙家以後,李嚴問身邊的辛恪。趙麓林走後,由辛恪暫代朗山防務。
辛恪搖頭,說道:「發現趙將軍的是咱們的巡騎,當時他大約殺昏了頭,見人就動手,和他一道的是一個隊正,奄奄一息,沒說上兩句就死了。趙將軍一見當即昏了過去,醒來後大哭幾聲就成這個樣子了……」
沉默著放馬走了幾步,李嚴便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緣由。
趙麓林此次能活著出來,八成還是靠了他的陳州班底,而那個小校估計是最後一個,為救自己部下戰死……同樣的事情發生兩次,對一個人刺激可想而知。
怪誰?李嚴長歎一聲,若不是他李嚴自己對河南,對葛從周的估計不足,戰略有誤,何至於此?
這些損失權當交學費了……李嚴忽然很理解來處的領導,沒本事做錯了事就將損失歸為「學習」、「交學費」、「還是有收穫的」,現在看來,有些時候卻只能這麼想這麼說。難道要自己大聲承認一切都是我李嚴、你們的大帥愚蠢不成?現在山南的損失不過五千人,最精銳的部隊更是完整無缺,還不值得「罪己」,而且軍隊並不是一個適合經常認錯的地方。事實上,用領導的話來說,這學費交得有價值……
正想間,劉知俊快馬而來,大聲道:「大帥,有旨到!」
假模假式地又鄭重其事地擺好香案,跪在地上,李嚴無奈地聽著煌煌的「聖意」。前面的駢五駢六過後才是正題。
皇帝,或者說是朝中實權派的意思是:河南和山南的誤會差不多該結束了,兩個朝廷的重要臣子不應該為些許小事情傷了和氣,要緊密地團結在皇帝周圍,為皇帝分憂、為朝廷出力。這些都是虛的,朝廷自然也知道,於是又開出價碼:只要戰事立即結束,爵位賜還,李嚴任山南都統,可節制原十道時期山南道諸地,如昭信、荊南等。同時還可豁免李嚴兩年的財賦貢獻,給李嚴部「有功將士」若干爵位名額,空白告身。
而要求上最重要的一條是:在與河南「冰釋前嫌」後,李嚴必須在三個月內派兵北上平亂。
接完旨,李嚴望向身後的眾將,大家都是一臉震撼之色。
其他不要緊,令所有人震撼的是其中的兩字:「平亂」!
一個「亂」字定義了北面的混戰,說明朝廷已經站出了立場。這個亂字可不是形容詞,而是著實的名詞,只是,到底是誰亂?聖旨上卻含糊不清。
黃金古董照例作用非凡,宣旨的太監雖然服紫,但被派到口碑惡劣的李嚴處來也說明他實際地位與品秩差距不小,見傳說中的「殺星」給了自己如此大的孝敬,那太監倒是興奮無比,將朝廷的意思再宣講了一番。
朝中諸臣在這次北方混戰發生以後立場各異,一派認為朝廷應當中立,免得攙和其中受其所累;一派則認為朝廷應該趁機再立權威,支持李可舉、王熔,打擊越來越龐大的李克用勢力——現在的軍閥政治和李嚴所在的歷史大為不同,由於朱溫受制,李克用的力量已經在天下諸鎮之上,軍力之強無可匹者,強到了嚴重威脅朝廷的地步。
最終的結果是主張站出來的勝了,因為田令孜也作如是主張。皇帝現在身體不行了,對於有風險的事情難免抗拒,若沒有田令孜,他萬萬不會冒此風險。據說,深受皇帝信賴的壽王傑也是這個決定的支持者。當然,這個決定在中使出宮的時候還是密議——這也是李嚴的弱小的長安情報站沒有及時反饋的原因。
雖然決心下了,但朝廷手頭沒有像樣的兵,沒有足夠的錢——這樣的窘境自黃巢之亂以來一直持續,在此之前,朝廷雖然勢微,但好歹能有半壁江山聽自己的話,現在卻是旨意只限於一隅,連體面都談不上了。
沒錢沒兵自然不能打仗,而且直接出手朝廷也怕日後沒有迴旋的餘地,於是旨意就出了,要朱溫出兵,要李嚴出兵,要朱玫出兵……
瘋了!這是李嚴的第一想法。李克用雖然是雄主,但卻是一個偏激的角色,雖然朝廷有意規避了對他的直接指斥,但一朝動手,這個獨眼龍豈能嚥得下氣?到時候怕是出兵打長安都會!
李可舉、王熔這樣角色已經不在如今的李嚴眼中,可就是朱溫,又能有多少可靠之處?要是形勢實在不利,朱溫難道捨得和李克用火拚到底?這個時空沒有上源驛事件,朱溫和李克用又沒有深仇大恨,只要實力沒有完全一邊倒,雙方都不會選擇死磕的。
出兵……你們自己玩吧!
所有的賞賜都不要!爵位頂個球,便是封了王又如何?沒實力,連親王都跟豬狗一樣,自從安史之後,有多少李家王爺灰飛湮滅?財賦貢獻……李嚴從不給糧給絹布給鹽,一點錢財他不在乎,免不免無所謂,就算一點也不給,朝廷還能怎麼樣不成?放眼天下,大家也都是面子上意思一下,誰理會得?
至於好像有點用的山南都統,李嚴暫時用不著。若是有實力,大家都會聽話,但現在他沒那個本事,山南諸鎮都是有些根底的牆頭草。山南不是河南,這個都統和朱溫那個比起來差距太大,不要也罷。
要說結束目前的申州戰事,這個沒問題。通過幾個月的切磋,大家互有勝負。雖然因為一開始戰略的失誤,李嚴將失去申州,同時增加了安州方向的威脅,但若不結束,山南再耗下去也沒有多大意義——戰爭動員是傷身體的,
左右山南也沒能力和河南拚命,不如結束了再發展。這次的仗也不全是付出,軍事上的「交學費」所得且不說,單是申州三四成的百姓入山南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在政治上,能和河南打成這樣,也實現了維持山南強勢形象的需要。
如此,為什麼要繼續打仗?和諧、和平總是要緊事。
「好叫中使知曉,我軍於前日已經撤出安州……」李嚴誠懇地說道:「某已修書與趙匡凝與新任寧武徐碩大帥,表明了山南的立場,此戰,百姓荼毒……總之,只要河南朱大帥願意,寧武境內將再無戰火……」
朱溫是願意的。
仗打到現在。李嚴固然想作罷,朱溫更想抽身。北方才是根本,若是讓李克用將皇帝擄了去,那幾年後天下都會變了顏色——那沙陀胡種還頂著宗室的帽子呢!到時候,誰可相抗?往小處說,若是李可舉、王熔捐軀或者投降了,那河南不就成了李克用下一個目標?若是李嚴想投靠對方,再來一個背後開花,河南……他朱溫的性命都保不住。再者,李可舉、王熔的地盤朱溫也早就覬覦了,若是出兵,正好掌握在手——至於王重榮、王處存的地盤,好是好,但朱溫從來沒想過能到手,此次出兵的最高目標便是維持一個僵持之局,大家好坐下來談判。只有田令孜那蠢貨才會惦記著王重榮的池鹽,那也是他能想的東西?!
北面答應出兵的其他藩鎮怕是和自己一般主意罷?那些傢伙雖說也是無大用的,不過卻能湊個人多勢眾……
至於山南,朱溫只能暫時放手——雖然這樣對於長遠來看是個大隱患。可不放手又怎麼樣?事實證明,李嚴現在已經不是他用一半兵力可以吃下的,之前的估計顯然看輕了這個運氣甚好的傢伙。左右申州就要拿下,安州已經在手,對於山南的東面壓力初步形成,山南兵的作戰方式、長處缺點都已經試探明白,甚至他們那些優良的兵器都繳獲了一批送去給工匠們仿製了……此戰最低目標已經實現,能罷手就趁機罷手罷。
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北方戰事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太大的波動……正好整頓一番,來年好與那胡奴兒作一番較量!
「只要他李嚴有誠意,河南自然不願意讓寧武境內烽煙四起……」朱溫對來宣旨的太監淡然說道:「兵事總是有傷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