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山南無戰亂
寒風陣陣，沙塵飛揚。一支數千人的軍隊從東都出發，正在向南行進。
河南久經戰亂，百里無人煙實屬平常，隊伍所過之處偶爾能看到的人多半是倒斃的屍首，這些屍首早已經分辨不出他們原先的身份，每一具都殘破不堪，森森然的白骨暴露在黑紫色的皮膚之外，內臟被掏之一空，少數的屍體身上肉最多的部位有明顯被割去的痕跡。一路下來，最經常看到的動物是一些眼睛閃爍著幽綠光芒的野狼野狗，在它們的心中或許已經忘記了人的可怕，經常三三兩兩地綴在隊伍附近，似乎眼前是成堆的肉食。
直到行進到第三天，剛成為山南鎮軍的李嚴部才找到一處完整的村莊。看到遠處的屋影時，士兵們都發出歡呼，有了這成片的房子，大伙就不用住漏風的帳篷了。雖然李將軍——現在是李大帥了，想盡辦法從其他鎮籌到了一批冬裝，但畢竟數量有限，這三天下來，幾乎所有人都長了凍瘡。
李嚴聽著耳畔的歡呼心裡卻很複雜，出於對自己士兵健康考慮，他必須暫時趕走村子裡的百姓，盡可能地往片屋子裡多塞幾個士兵。「餓死不拆屋」在這個世道絕不是愛民的可敬姿態，而是「苛待士卒」的愚蠢行為，李嚴的兵早就不是最早西嶺驛出來的那支構成簡單的軍隊了，即便構成保持了簡單，在其他鎮軍的熏陶下，士兵也不會願意有房子不住而擠帳篷。在這個世道，有點愛民的士兵一般都是當地招募的，戰鬥力最差不過，而真正的強軍都是野蠻強橫的部隊，比如代北軍，無論是戰場內外，他們都一如既往地彪悍勇猛。這種亂世典型現象的存在是李嚴所要面對的一個尖銳問題。如果處理不好的話只能走到兩個極端，一個是愛民但戰鬥力低下，一個是做強盜，但戰鬥勇悍。
不過李嚴眼前關於擾民的擔心顯然多餘了，這個大村子裡基本上沒有人，全軍包圍過去以後才發現近兩百間房子裡只有三十多個目光呆滯的老幼婦孺。
盯著眼前村民留下的熱氣騰騰的肉湯，李嚴沒有說話，半晌才下令將所有村民全部趕到了一間屋子裡，那些村民也不反抗，機械地邁動蘆柴棒一樣的雙腿走到了集合地點。
按照凍傷程度、年齡差別、被服完整程度，李嚴所部迅速進駐這個村子——事實上在一年前這裡是個五里鋪的鎮子，光房屋就有四百間。
晚上，在最完整的一間房子裡，情緒有些波動的李嚴召開了關於難民處置的會議。
「大家都曉得，這山南之地殘破不堪，戶口稀少，若是不招攬流民，十年生聚也沒有什麼用……咱們哪裡還等得？」李胤燁首先發言：「某剛剛審了那些難民，這附近山中還有不下五百的青壯躲藏，雖然河南如今人口已經不多，但這樣的流民卻還有不少，我軍正可一併裹去山南，充實山南人口。」
李嚴道：「這個問題的關鍵是糧食……諸位覺得依在富平舊例，只發一部分糧食怎麼樣？」
此話一出，舉座將官都露出詫異的神情。
韓建遲疑了一下說道：「這……我軍軍糧本身就不多……」
李胤燁也道：「若是給予流民，咱們拿什麼給士卒？況且現在山南有亂，平定也需要時日。沒有軍糧草儲備是萬萬不成的。」
張言以前是流民的製造者，對於流民的認識很深，說道：「雖然一路人煙稀少，但是散落隱匿的著實不少，如果大帥予糧救濟的話，那些流民就會和螞蟻一樣湧來，到時候咱們那麼點糧草也根本供應不上……若是中途斷糧，那又可能造成騷亂，即便是鎮壓過去，人心也散了。因此給糧草恐怕……」
其餘眾將也紛紛勸說。
李嚴動搖了，雖然救濟難民可以籠絡人心，對他來說也能讓心裡好受一點——至少可以讓百姓少吃點人肉，但眾將所說的則是更為嚴峻的事實。
猶豫了一下，李嚴問道：「如果不給糧食，咱們拿什麼來招攬流民？」
李胤燁一笑，道：「大帥最擅長的不正是那……政治宣傳嗎？其實這時候未必需要糧食，百姓只是盼個活路，一個簡單不過的盼頭而已。」
李嚴望向眾將，眾將紛紛點頭。
從第二日開始，河南南邊都流傳著一個說法，吸引了很多麻木難民的目光。這個說法的內容是：山南很快就沒有戰亂了，留後李大帥答應大伙，只要到了那裡就分給田地，頭三年田稅只收兩成，山南鎮軍絕對不會擾民……
河南的戰亂因為蔡州賊逆的存在還將繼續下去，即便是汴宋宣武軍和河陽軍也沒有什麼安全感。至於西向，據說那邊的藩鎮已經關閉了關防，為的是不讓「流寇」、「奸細」、「賊軍餘孽」進入他們的防區。因此，對於喪失希望的難民來說，關於山南的傳言無疑是一個動人的希望。沒有戰亂意味著太平，至於田地和田稅反倒不是很重要了，只要能有個安定的地方，即便是稅重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如今的天下，能平安地求個半飽已經是天堂了……
一些難民開始邁動自己南下的腳步，儘管許多人都不知道山南到底有多遠，而他們是否能在寒風之中挨到那裡……更多的難民在瞭解情況之後也加入了難下的隊伍，他們之中相當的一部分都倒在了路途之上，成為繼續前行的同伴的食糧。
「山南留後」的大旗所過之處，前方必有二百游騎搜索難民，四五百言語誠懇的步卒宣傳山南的好處。為了盡量多招攬到更多難民，李嚴選擇了盡量迂迴的路線，行進速度也盡量降低，等快到山南邊境之時，跟隨在李嚴附近的流民已經有一萬多。這些難民衣衫破爛，形容枯槁，一路之上沒有得到絲毫補給，如今正是天寒之時，這些難民只能靠樹皮和同伴的肉為食，但他們所爆發出的堅韌卻是無比驚人，在腹中空空的情況之下依舊能跟在隊伍後方。
在難民還不多之時，李嚴因為短暫的憐憫，給了十四歲以下的難民很少的一些糧食，但正因為這個決定，卻造成了更為慘烈的情形。那些孩子們在一段非常短暫的時間裡就丟失了性命——很多孩子到死還攥著一小塊的餅子。
面對這種情況，李嚴只好下令預備營「實戰鍛煉」，將那批難民中殺掉了一半瘋狂搶食的才安定下來。從此，明知背後每天都有人倒下，然後被吃掉，李嚴也不敢去看背後難民的情形。只是命令後衛軍嚴密監視難民，避免出現大的騷亂或直接攻擊軍隊……不過事實上，難民雖然會因為一具屍體互相拚命，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向在前方的軍隊發起攻擊，儘管他們人數眾多，而隊伍裡還押運著糧草。難民們唯一敢於靠近的時候就是軍隊就食之時，他們慢慢地靠近軍隊，再跪下哭求，眼巴巴地等著少數士兵扔過來的一點乾糧。
撕打、爭搶、拚殺，這樣的情形每天都在難民之中發生。舊的難民倒下，新的難民再加進來，循環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