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四先生回到自己的院子門外,轉頭看見屋簷下懸著的鐵鉤之上又掛著一個竹籃子,裡面是一把蔬菜,四個雞蛋。
四先生腳步不由頓住,他認得這是村子北邊趙老三家的籃子,趙老三的兒子在他私塾中讀書,四先生早就知道他家很窮,入學之時分文未收,但是這些醇樸的漢子,卻不會忘了四先生留下的恩德,門前的鐵鉤上,經年不斷的掛著新鮮採摘下來的蔬菜,到了季節,還有許多山上採來的果子,如果是夏囡,就會放上一束大大的鮮花,娥黃淺紫,香氣襲人。每每看到這些,四先生就不由得為這村中純樸善良的人們而感動。
緩緩打開大門,四先生提著竹籃進去,他雖然吃不下這許多東西,卻也不忍拂了那些村民們的好意,所以第二天這些東西就會出現在私塾孩子們的餐桌上,來到裡屋,那是他的書房,隔了一道竹簾,裡面就是臥室。
來到床前坐好,夜色慢慢的覆蓋著這個平靜的小鎮,清冷的月亮爬上樹梢,灑下一天的清輝。
他沒有點燈,伸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小的青布包裹,緩緩揭開,裡面別無長物,僅有一管白玉長笛,兩枚和黃古玉雕琢而成的玉珮以及一柄黝黑古拙的小刀,另外還有一個古舊的皮囊,裡面不知道是放著些什麼,
他伸手拿起那管白玉長笛,只見笛身之上,雕刻著一個白衣女子的形象,旁邊還刻著一首十六字的短詩。
四先生伸手撫摸著這管玉笛,神情忽然變得黯然,俯視著玉笛,喃喃道:「人生苦短,相思漫長,但生有義,其死何傷。人生苦短,相思漫長,相思漫長……情兒,你在哪裡?」
他神色悲傷,似是沉緬於無限痛苦的回憶之中,不知不覺間,夜更深沉了,而那輪慘白的彎月,已經升到了半空之中。清冷的光輝從雕花的窗欞之間透射進他的屋內,從四先生腳下,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月光一寸一寸上移,終於將四先生整個人都籠進了那泠泠的月光之中,屋子裡像是流動著一層水銀。
「呀……」的一聲,一隻烏鴉尖叫著從窗前飛過,驚醒了沉思中的四先生,他目光微微掃過另外兩枚玉珮,對那柄漆黑的小刀卻沒有看一眼。
良久,他終於放下玉笛,重又以青布包裹包好放在枕頭底下,起身走出屋去,來到書房之中,桌上尚有未曾移去的筆墨,他伸手從另一邊鎮尺下取過一張雪白的宣紙,伸手拈起擱在筆架上的紫毫筆,飽蘸濃墨之後,後退一步,手腕伸直,手中的大毛筆在白紙之上一頓,隨即他的手腕顫動,三十二個大字首尾相連的出現在桌上紙間,古樸勁健,讀來有一股古戰場上將軍躍馬揮戈的大氣,淋漓盡致。
放下毛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副字來,只見三十二個大字從上往下,寫的卻是八句莫名其妙的短句。
「明君既出,星宿羅列。紅鸞星動,劍氣遮月。紫薇亙市,太白輔國。熒惑犯沖,天魔將出!」
這八句詩讀來似通非通,完全不能理解其中是什麼意思,四先生卻觀之良久,不發一語,頓了頓,又將白紙鋪在桌上,拿起毛筆,在左邊另寫了八個大字:「天魔既出,三星連珠!」
這八個字似是承上意而來,只是更加令人難以理解,讀來一頭霧水,四先生隨手將毛筆放下,轉身負手而立,面對著窗外,院子中那棵古老的槐樹隨著輕風緩緩舞動,月光從樹葉中瀉下,投下婆娑斑駁的暗影。
四先生目光迷亂,喃喃道:「都說這八句話裡面隱藏有天下的走勢,可是為什麼我看了七年,竟然還是什麼也看不懂,天下,呵呵,天下……」
他忽然之間變得有些癲狂起來,仰頭指天道:「天下是什麼東西,三星連珠,天魔將出,空見,你說這八個字就代表了天下,那麼,天下又是什麼?天魔將出,你是要說,終有一天,一個人將會橫空出世,來攪亂這個世間,將眾生踩在腳下麼,那麼,這個人又是誰?天魔將出,天魔將出,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來,轉過身,點燃燭火,將桌上的那張寫滿大字的宣紙拿到燭火之上,紙一遇火,結果自然毫無懸念,片刻之間便熊熊燃燒了起來,眨眼之間那一大張宣紙便在他手指之間燃成灰燼,兩指一搓,灰屑紛紛而下,灑在地面。有誰知道,這堆灰屑之中,剛剛還題有天下的秘密。
他毫不理會,推開窗戶,難得一天好月,愁思難遣,往事如潮,忍不住走到內屋,來到那個木架前,上面擺放著一個長條形的木盒。
距離上一次彈琴,不知不覺間,竟已一月有餘了。這琴盒之上,因為久不觸摸,慢慢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山中沒有日月的流逝,不知外面世界,卻已經變成了個什麼樣子?
他目光喟然,悄然而立,竟有片刻的恍惚。
然而終於醒來,搖搖頭不去再想,既然已經在這裡做了一個平靜的教書先生,那麼,外面的世界,即便天覆地翻,風雨連年,又與他還什麼關係。
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的事,如果還是不能心靜,那麼苦苦的練習道家練氣術多年,豈非白忙一場?
目光重又聚向身前架上的木盒,他心中有些迷亂,畢竟,在這個平靜的小鎮中,只有這麼幾樣東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並不是這個世界中人,所有的平靜,都只不過是水幕前的一夕鏡花水月,每每看到這些,就像在他的心湖之中投下了一顆石子,原來平靜的湖面頓時漣漪激盪,忍不住又回到七年之前。
而他這麼長時間以來,把那管長相思玉笛,兩枚玉珮,那個針囊,還有那把黑色的小刀用青布包裹起來放在枕頭底下,而這座琴也是塵封在琴盒之中久不打開,就是因為不願意再睹物思情,回想到過去的日子。
可是此刻,他終於伸手,緩緩打開了那個錯金雷文的雕花木盒,裡面靜靜的躺著一把七絃琴,深幽暗拙,一看即知是一件古物。
琴身之上,雕琢著火焰、流雲、蟲鳥、花草、日月、星辰、山川、大地、青凰、白鳳諸物,竟不見絲毫華麗之感,足見造琴之人手藝之高超,技巧之精絕,而那琴木隱有異香,燦爛蘊華,不知是什麼材質所製成。
琴盒剛一打開,一種深沉有若大海一般的悲傷便瀰漫滿了整個屋子,就連院外那些夜鳴的蟲子一瞬之間,都忽然之間安靜了下來。
四先生怔怔的看著這座黑色的古琴,每每見到這座奇怪的古琴,他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酸澀,卻又不同於人世之間的任何一種情感,無論多麼華美的詞章也無法訴渚於筆,行之於文。
這座琴,竟然彷彿也是有情感的。人的感情,人的感覺。
可是它明明只不過是一座古琴而已,一件死物,又怎麼可能會有人的情感?
四先生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想。魔琴斷腸,人說斷腸一曲,不奏而悲;斷腸一歌,深淵鬼哭。這把據說是莫愁湖聖物的魔琴,竟然會在這個小小的鄉間僻壤之地一個不知來歷的四先生手中,這位四先生,他到底是什麼來歷?他原本的身份,真的會只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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