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問了幾批人,終於又有兩人走了進來,顧盼洋洋,大搖大擺地走到桌邊坐下。
蘇離兒見狀,終於忍不住指著一個一直靜靜地侍立在旁的少女高聲叫道:「喂,你,過來!」
那侍女一愣,看了看四周,終於確定是叫自己,當下走到蘇離兒面前,臉色略紅地道:「不知道公子叫婢兒來有何吩咐?」
蘇離兒道:「我問你,你們小姐怎麼還沒出來!」
那侍女一笑,說道:「原來公子等急了,快了,小姐正在更衣,馬上就會出來與各位公子相見。」
眾人聞言無不大喜,那青衣書生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臉孔漲得通紅,顯是又是緊張又是期盼。
忽然一陣輕輕地腳步聲傳來,一陣清脆地「叮叮」珍珠撞擊聲,有人掀起珠簾,走進一個女子,腳步輕柔,彷彿踩在水面之上,搖曳動承,眾人抬頭看時,都無不由得眼前一亮。
只見來人一身白色衣裳,年僅二十三、四,但姿容風度,卻是裊裊然然,彷彿秋風吹過洛水。動徹心魄。便連蘇離兒都不由得坐正了身子,稍微覺得這女子倒也不那麼太過誇飾了。
蔣琬忽然覺得這女子地腳下步聲自己似乎聽過,略一沉吟,不由一驚,暗道:「原來是你」!原來這女子正是剛才暗中給蔣琬出題的女子,當時蔣琬就覺得其才情絕對不似一個侍女所能,卻也絕對沒有想到竟然是李蘇蘇親自出題。
這一下卻猜錯了,原來這女子正是那一日蔣琬進城之時那輛華麗馬車中那個清韻若水的女子,本來所有題目都是她的侍女接侍問詢,只是自那日一眼瞥見後,喧囂過後,熱鬧散去,夜深人靜之時,她腦中卻忍不住忽然浮現出那一日在城門口偶然瞥見的那白衣少年,那種悠遠縹緲,正是她為之追尋數年,卻總是難以獲得地平淡氣質。
今日站在樓前,偶然瞥見下面的蔣琬,立即一眼認出正是那日的少年,心中不由得大喜,於是自作主張地親自去為蔣琬出題,開始只為試試蔣琬的才情,後來忍不住大為吃驚,就成心是想難一難蔣琬。
可是沒有料到的是,那些比之其他人艱難十倍地問題,蔣琬卻彷彿從不思索,便馬上解出答案,這時她忍不住又為蔣琬的才氣所折。只覺心中「砰砰」亂跳,竟然要躲到簾後,良久方才平復自己那古怪地激動情緒,緩步走出來。
環眼在座眾人,她微微笑道:「蘇蘇得蒙各位抬愛,竟然在這裡等那麼久,真是罪過不淺,蘇蘇這裡以茶代酒,向各位陪罪!」說罷端起幾上那精緻溫潤的名貴青瓷蓋碗,淺淺抿了一口。
眾人不由得連連謙遜,急忙端盞便飲,李蘇蘇眼角餘光瞥見,忍不住低低一歎,向蔣琬看去,蔣琬卻是輕輕端起,右手拈起碗蓋,僅只略一沾唇,一股青澀透徹的淡淡茶葉青香就這樣縈繞舌尖,直達心肺,讓人忍不住心腔之中濁氣一去,清香縈肺。只想深吸一口長氣,這「凍頂烏龍茶」的喝法最是考究,那些人如牛飲水,也難怪李蘇蘇要為這茶水哀歎了。
正如彈琴卻無知音,這等上好之茶,落到這樣一群人手中,真正是「遇人不淑」。偏李蘇蘇卻又無法為茶辯,要知在座眾人,一個為揚州刺史的掌上明珠,一個為才學驚人的神秘少年,一個是揚州別駕的獨生公子,一個是錢塘第一富商的寶貝公子,一個是蘇州司馬的侄兒,另外幾個也都是錢塘郡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倒也有兩個有些真才實學,是當朝舉子,在錢塘學子中有極重要的影響。
這些人都是李蘇蘇所不能夠得罪的,也是她所無法推拒的,其實說是三問,對人俱是不同,像李復生他們回答地,簡直就不能稱之為問題,而蔣琬所回答地,卻簡直不像是平常人能回答得出來的問題了。
接下來眾人各自介紹完自己,蔣琬只說了個名字,別人見他沒什麼勢力,也就沒有太在意,紛紛向李蘇蘇大放厥詞,評論世間文章得失,談詩評詞,非要弄出跟別人有一點不一樣的見解,以為高人一等,都想壓過眾人,獲得李蘇蘇地好感。最後忍不住就扯到了風頭正勁地所謂天下四大名公子頭上。
這四大名公子分別是惜花主人琬、青園主人江儒、知音公子李知音、多情公子琴慕水。這四人之中,聲名最盛者便是多情公子琴慕水與知音公子李知音,前者是西越國最負盛名的年輕才子,出身顯著,他的父親就是西越國左相琴何。
當然,能夠名列天下四大名公子,絕對不是因為其出身,就像四大名公子之中的惜花主人琬,凡人皆只見聞過他那傳誦天下的《惜花詞》,而從無人知道其出身來歷,成為四大名公子之中最為神秘的人。
而琴慕水不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傳得最盛的卻是他的風流多情,聽說他日擲千金,流連於西湖畫舫之中,無數青樓女子為他而傾倒,頗具當年「六大傳說」之一的風流國裡第一奇人花伴柳之風。
而知音公子卻獨精音律,精通各門樂器,而且莫不出神入化,尤以古箏最為擅長,據聞天下已無敵手,他能夠道出所有音曲中的真意,天下卻無懂他古箏之人,悵逛寂寞,人皆因其能聽懂所有人歌聲而稱之為「知音公子」。
至於「青園主人」江儒,卻是精絕國數百年來第一奇才,據傳說他有通天徹地之能,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琴棋書畫,河圖洛書,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尤以運算計謀,鬼神莫測,年方弱冠之年便被精絕國兵馬大元帥蕭王孫拜為老師,精絕文帝請其為太傅,以國事請之,但江儒早年曾經發過重誓,此生絕不入仕,只是卻也並不妨礙他的超然地位。
他獨自居於青園之中,精絕帝調自己的十六衛團團將青園圍護,而江儒更在青園四周設下了極為厲害的陣法,據說人一陷入其中就將癡迷癲狂,是以青園也成為了天下禁地之一,除了寥寥數人,從無人能踏足青園一步,而江儒更是足不出戶,研究天下智謀之術。
而文帝蕭元尚與兵馬大元帥蕭王孫一有疑難,便求教於江儒,江儒並不拒絕,每一出手,反掌之間,天下便是一陣風起雲湧,天翻地動。是以時人又稱之為「山中宰相」。
精絕青園、南唐惜花、西越多情再加上長漢知音,正是天下四大名公子。
這四大名公子與傳說中《十傾城圖》中的人物,正是近十年來天下最富傳奇的人物。四大名公子且不說他,就說這《十傾城圖》,正是當今風流國裡,無人可匹的公子花伴柳所繪,工筆描繪,栩栩如生。只是見者甚少。
據說這《十傾城圖》是花伴柳走遍天下所見,其中最最絕出者,只要見其一面,他便再也不會忘記,回來後便嘔盡心血,繪成這天下奇圖。
據說《十傾城圖》中的人物,莫不是天仙化人,傾國傾城。時人所知,只有三人,她們便分別是「六大傳說」中的第一位《畫中人》與第四位青樓奇女子虞止。以及南海普沱山觀音閣主。
便連小楚國「南妃」紀青弦,都不能登上《十傾城圖》,其它七位人物,雖然世間皆不知其名,但所有人都相信,能與畫中人與虞止觀音閣主並肩的,絕對是驚才絕艷,沉魚落雁,不落凡塵。
聽著在座眾人誇誇而談,彷彿什麼四大名公子也都只不過是徒有虛名,不屑一顧,李蘇蘇聽得忍不住連皺眉頭,偏偏幾位談得口沫橫飛,彷彿只要這些什麼四大名公子站在他們面前,立即就要羞愧得低下頭去舔他們的腳。
只有蘇離兒聽得斤斤有味,因為她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什麼四大名公子,聽到惜花主人琬、青園主人江儒、多情公子琴慕水與知音公子李知音的故事,她忍不住悄悄把他們與蔣琬比了一比,最後還是覺得,琬哥哥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比那個什麼四大名公子差啊,因此也有點不屑了起來。
只有情兒,哭笑不得的看著蔣琬,心中暗想:「若是他們知道公子就是四公子其中之一的惜花主人,不知道那時是一幅什麼樣的表情,哈!」想到這裡忍不住心中暗樂。但蔣琬卻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他們說話一般,在那裡懨懨欲睡,無精打彩,情兒心想:「是啊,聽這群渾人瞎扯一通,也難怪公子生困,連我都有點忍不住了。他們哪裡知道,這四公子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卓然絕世的人物,他們這一輩子拍馬也趕不上。」
李西樓瞧著蘇離兒那幅倦倦的樣子,忽然瞧到蔣琬更是直接伏桌假寐了起來,眼珠子一轉,心中惡狠狠想道:「你這臭小子,瞧小姐對你那麼依戀,壞我大事,我何不用言語擠兌讓你當場賦詩,這裡都是江南才子,你小子還不完蛋出醜,小姐從此就再也懶得正眼看你一眼。那時我就又大有機會了。」想到此處不由心中暗樂。
正巧李蘇蘇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拍拍手掌,說道:「今日晤會,且容蘇蘇為諸位公子彈上一曲,請各位品評,如何?」
眾人一時從舌戰之中回過神來,見是李蘇蘇發話,無論說什麼當然同意便是,那還有什麼可多想?因此紛紛拍掌叫好,說道:「李大家琴技是天下一絕,我們凡夫俗子,今日能夠得聆仙音,實在是天大的幸事。」
李蘇蘇起身走到琴前,神情寧靜,眾人一時靜了下來,暖情閣中落針可聞。
將軍談笑彎弓,秦王一怒擊缶。
天下誰與付吳鉤?遍示群雄束手。
昔時寇,盡王侯,空弦斷翎何所求?
鐵馬秋風人去後,書劍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樓,上有傾城傾國之舞袖,??
燕趙少年遊俠兒,橫行須就金樽酒,??
金樽酒,棄盡愁!
愁盡棄,新曲且莫唱別離。??
當時誰家女,顧盼有相逢?
中間留連意,畫樓幾萬重。
十步殺一人,慷慨在秦宮。
泠泠不肯彈,翩躚影驚鴻。
奈何江山生倥傯,死生知己兩崢嶸。
寶刀歌哭彈指夢,**縱橫覆手空。
憑欄無語言,低昂漫三弄:問英雄、誰是英雄?」
琴聲激昂如同大江博浪,重鼓開聲,令在座眾人忍不住心中便是一陣熱血沸騰,李蘇蘇琴聲一停,眾人都忍不住拍掌叫好,這可不是為了討好,實在是心中真正折服,一個書生問道:「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新詞,壯烈豪邁,實是天下絕唱,妙,妙!」
李蘇蘇看了他一眼,故作詫異道:「馮公子難道沒有聽過這曲《英雄》麼?剛才你們大談惜花主人,這就是惜花主人琬《青樓集》中的一曲啊!」
那馮公子一聽,登時面紅耳赤,原來他剛才大罵惜花詞不過是亂塗瞎寫,渾然不知詞為何物,說他讀過已不知道多少遍了,此刻當眾稱讚,卻竟是《惜花集》中舊詞,他實在是自已打自己耳光,眾人暗自慶幸,於是紛紛對那馮公子出言嘲諷,然後又不惜餘力大讚李蘇蘇琴曲是如何動聽悅耳,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而那馮公子卻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走又捨不得這難得的與佳人親近的機會,想留卻又放不下一張面皮。在那裡侷促不安,如坐針氈。
李蘇蘇倒也不敢過份得罪了這位蘇州司馬的侄兒馮南,為他解圍道:「好了,大家都是江南才俊,蘇蘇向來是大為仰慕的,不若咱們來各自賦詩一首,用以助興,各位看是如何?」
眾人一聽,登時大喜,暗道在美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來了,他們早在來此之前,已請專人作過幾首新詞,這時忍不住一一鳩佔雀巢大言不慚臉都不紅一下便將作者改名,那些人專門為此而作的詩詞總算還上得檯面,等到眾人一一作完,只有蘇離兒蔣琬二人沒有動靜之時,蘇離兒抓住蔣琬的手臂:「琬哥哥,要不咱們走吧,好無聊,我最煩這些狗屁文章,我們到外面去玩兒,好不好?」
聽著蘇離兒撒嬌那軟語嬌憨的聲音,這時已經漸漸入夜,明月東昇,揚州城中,萬家燈火次第亮起,繁燈閃爍,蔣琬本就不想來,這時一聽,正是大合我意,起身道:「走吧!」
眾人聽蘇離兒說他們的詩詞是狗屁文章,不由紛紛大怒,齊聲叫道:「去,自己不會,什麼都作不出來,居然敢說我們的詩詞是狗屁文章,有本事你作一首我聽聽看。」
一個人冷嘲熱諷道:「莫不是自已根本不會,是以眼熱,這會子夾著尾巴想逃走啦!」眾人聞言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蘇離兒剛要發怒,卻見李西樓扯了扯她的衣服,冷笑道:「胡說,我們琬公子才學驚天,他只是不屑於作而已,你們不要小瞧人啦!」
蔣琬聞言一皺眉,心想這不是更加激怒到別人麼,果然四周哄堂大笑,陰陽怪氣地說道:「哦,是麼?那就作呀,可不要像黃狗放屁,放過就算啊!」
李西樓煸風點火地道:「公子,要不你就作一首,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地人看看公子高才!」四周噓聲大起,蘇離兒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扯了扯蔣琬的衣袖,怒目瞪視著眾人,說道:「琬哥哥,你寫一首詩,將這些人都比下去了,真正是欺人太甚!」
這時那李蘇蘇也走過來,微笑望著蔣琬,說道:「就看在蘇蘇面上,琬公子就留下一點墨寶,如何?」說著不待蔣琬回答,便親自拿來了筆墨紙硯。
蔣琬皺了皺眉,但現場情形不容不作,他仰頭向天,心中清晰地映現出天下樓外面,涼風席席,夜空明月如霜,高空浩邈,綿亙遠去,無際無絕,深邃無邊,彷彿藏有著人世間絕對堪之不透的秘密。
忽然,他就想到了「家鄉」,那個離開時間與空間,不知現在何處何方的故鄉。
李蘇蘇只見他略一沉吟,似是正對著外面高遠的夜空,一輪明月如同玉鏡懸掛於九天之際,散發著清幽的光芒。
蔣琬忽然一拍桌案,那支蘸飽徽墨的紫狼毫便騰空而起,蔣琬伸手握住,長袖一揮,那毛筆便宛似在桌面紙張之上跳著一支舞蹈,驚訝於蔣琬書法那種揮灑如煙的灑脫,眾人注目看去,不由得「噓」聲大起,只見蔣琬寫下的第一句是:床前明月光。
及至蔣琬寫出第二句,眾人已經齊聲嘩笑起來,疑是地上霜,到第三句之時李蘇蘇不禁暗地裡想:「莫非我也看錯了人麼?這麼一個明玉一般的少年,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空有一幅好看皮囊?」蔣琬寫下的第三句正是舉頭望明月,她轉身欲走開,頭剛一轉忽然眼角餘光就瞥到最後一句:低頭思故鄉!眾人忽然一下子彷彿被仙人施了定身術,一個個呆立原地,不能作聲。
蔣琬冷「哼」了一聲,拉起情兒,轉身便走,大袖飄飄,轉瞬之間便踏出門外,蘇離兒嚷道:「喂,琬哥哥,等一等我呀!」急忙起身追去,李西樓目瞪口呆之間,看到蘇離兒追出門出,急忙也追了出去,大喊道:「小姐,等等我!等一等我!」這一急,登時將蘇離兒的身份喊了出來,但屋內眾人呆呆地,誰也沒有注意到。
蘇離兒追出門外,卻只見到庭院空空,花影扶蘇,哪裡還有那白衣公子琬與他侍女情兒的身影,一時之間她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夜深人靜之時,萬籟俱寂,揚州城南,一座清幽古雅的居旁之內,蔣琬盤膝而坐,他這幾年跟隨道瓊,每晚都是與他一同參禪,是以養成習慣,難以更改。
隨著他的呼息,體內濁氣漸空,清氣入肺,全身上下頓時覺得一陣清爽。若有外人在側,仔細看著蔣琬的週身,便會驚訝的發現,當蔣琬每一呼一息之間,四周泛起一層薄薄的青霧,緩緩將他那焯焯鋒芒掩蓋包裹,氣質一絲一絲內斂,漸趨平凡。
這是道瓊見蔣琬鋒芒太露恐招禍患而贈送給他的一卷《青囊卷》。本來是道家之物,他偶然獲得,也並不明白有什麼功用,不過他雖然沒有門派界限,但卻也不屑於去修煉這《青囊卷》。據他所知,這《青囊卷》並非什麼蓋世奇寶,只不過是道家一種簡單的養氣修性的吐吶法而已罷了,功能寧神靜氣,對蔣琬有著莫大的功效。對他而言,卻沒有什麼作用。
若說兩年之前的蔣琬,宛如是一柄出鞘的寶劍,劍氣貶人肌膚,徹骨生寒,令人一見即知是一柄絕世寶劍的話,那麼現在的蔣琬,就彷彿是一柄深藏匣中的名劍,雖然隱藏不出,但即便是隔著劍匣,還是令人覺到隱隱地劍華。它那獨特的劍氣,還是忍不住地讓人看出匣中劍的不凡。
等到他能夠完全隱匿自己的氣質,將一柄驚動天地的名劍變作一柄樸質無華,彷彿一柄朽鐵之時,那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返樸歸真,達到傳說中的所謂「大巧不工,重劍無鋒。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增界。那時蔣琬,就將真正無敵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