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黃昏將盡,曠野上黑壓壓的大軍原地休整,等待中軍商討的結果。兵將們保持整齊的隊形,但彼此間低頭細語,交流不斷,聒噪之聲漸漸引人注目。
本是緊張的氣氛轉為一股浮躁之氣,每個人都覺得今日的商談怕是難以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果。
石勒擺出的態勢儼然與慕容廆並駕齊驅,這是皇帝陛下的命令,沒有敢不聽從。但石勒這善於隱忍的傢伙居然如此高調,是一朝得勢失去了原本的分寸,抑或是其背後有何明確的指示,乃至於有莫大的依靠?
數萬將士的議論聲此刻早已傳開,哪怕都是刻意的壓低聲音,但停在慕容廆耳中也好似數萬隻蒼蠅在耳邊飛舞般,揮之不去又是彈壓不得。石勒的軍隊便在側翼休整,如此近距離的見識到了石勒的實力,軍中自然是熱議不斷的。
看看石勒一副享受的樣子,慕容廆心中一轉道:「世龍有此高論,但不知熟圍高唐,熟攻沿岸?」
石勒當眾提議將大軍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圍困高唐,用來防備諸如平原漢軍一類的騷動。另一部分則是一路南下,伺機掠奪沿岸各地的漢軍駐地,利用兵力優勢將漢軍徹底驅逐回中原。若是兩路人馬都能很好的完成任務,那麼加上攻取樂陵的車騎將軍劉聰,漢軍將徹底被孤立在河北。
那個時候哪怕時間所剩無幾,聚集數十萬大軍日夜不停的猛攻,也大有把握攻破平原與高唐這兩座城池!
石勒聞言微微一笑,慕容廆這傢伙對於這兩地的利弊自是有所評判,但其不說讓自己先行決定,真是一隻老狐狸。看慕容廆也不過三十出頭,比自己也就是年長了十歲不到,可此人能夠將慕容部發展的如此壯大,讓陛下也是有所忌憚,當知其真正的能為絕對不止表現出的這般膚淺。
「奕落瑰不必謙虛,大軍已經行至此地,焉有讓兄回轉的道理?自然是奕落瑰兄負責沿岸攻略,小弟返回高唐駐守了。此乃小弟愚見,但請奕落瑰兄指教。」抱拳示意,石勒含著笑意說道,完全不顧慕容廆麾下的驚呼!
慕容廆字奕落瑰,這字並非不可稱呼,但要知道以慕容廆一族之首的身份,便是與其並駕齊驅的段部,宇文部族長見了也不會這般的無禮。石勒說起來雖是客氣,但輕蔑之意也是有的,只有極其隆重的場合,抑或是相當的輩分才會稱呼慕容廆的表字。
而今看來,也只有當今的陛下劉淵能夠有此資格罷了,你石勒算個什麼!?
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慕容哈哈一笑,怒容盡收,轉臉一抹道:「賢弟既有此意,愚兄又怎會不從?沿岸漢人甚是猖狂,我觀賢弟所帶之軍半數皆是前線人馬,可否交由愚兄調遣,以竟全功?」
此話一出慕容廆的臣屬與支持者們喜笑顏開,換做石勒一方的文武一片嘩然。石勒費盡心思爭分奪秒,便是為了匯聚這一股勢力能夠不被慕容廆壓制。而今慕容廆順水推舟給了石勒一個人情,旋即便提出了至少分走石勒所帶來一半兵力的要求,讓人如何接受?
便是石勒能夠接受,那些剛剛站隊到石勒的一邊的將領文臣們等於倒了大霉,任憑慕容廆的差遣不說,是否要被慕容廆打擊報復都是說不好的事情。人人懷有擔心,可更擔心的是石勒好不容易熬到的機會,如果便這樣被慕容廆摧毀剛剛建立起來的威望,那麼無論石勒過後如何彌補,怕是再也沒有與慕容廆比肩的機會了。
大眾不會支持一個弱者,而慕容廆也不會再給石勒任何翻身抬頭的機會!
「哦?」石勒聞言也是暗道對方的難纏,面不改色的答道:「前日平原方面戰況傳來,想必兄長也是知道的。漢人以逸待勞,伺機待發,便是平原城外眾多人馬也蒙受了相當的損失。高唐守將戴淵之才能威望,均在垣延之上,而高唐外守軍卻遠不如平原外圍諸軍……哎!小弟正要開口想兄長借兵,卻不想被兄長捷足先登了,實在是汗顏啊。」
「呵呵,賢弟不必擔憂。垣延乃是欺陰雨連日,我軍疏於戒備才堪堪得手。憑借賢弟之心思,前車之鑒自是早有防備,風和日麗之下那戴淵怎敢效仿平原之事呢?依我看不僅不需要增兵,反而可以趁機發兵南下,為兄擊潰脩則,祖逖等人,自當還師北上,屆時大事可定!不知賢弟以為如何啊?」
心中冷笑早已料到你之說辭,慕容廆不疾不徐的說出一番話來,倒是讓人找不到什麼有力的反駁之處。
石勒不以為然道:「祖逖全師幾滅,脩則殘部所剩也不多,此乃陛下所言,非小弟妄自菲薄。兄長挾重兵南下,尚欲增兵,此乃凶險之道也,小弟明知不可多言,為兄長之安危卻不得不多言。」
「今漢人疲憊,兵力分散,兄長以虎狼雄師擊之,正猶若蒼鷹搏兔。朝中內外人人撫掌稱賀,實乃建功立業之良機。然陛下使弟與兄共掌兵權,其中深意不需多言。兄長若要這萬餘人馬,儘管拿去便是,只怕惡了陛下的意思……」
「小弟言盡於此,一切但憑兄長定奪。」言罷,石勒看了看慕容廆,又看了看兩側的文武,淡淡的說著,擺出一副良言相勸的架勢。
未曾想到石勒如此大膽,竟把陛下的意思當眾拿出來說。即便是個人的猜測立場,但其實眾人何嘗不知道陛下確實有這方面的意思?漢軍脩則也好,祖逖也罷,已然被陛下的大軍殺得不成了樣子。
如果不是為了盡快一些退保黎陽與偽漢太子劉動決戰,這機會也不會留給慕容廆。雖然這證明了慕容廆的判斷力,與車騎將軍劉聰的選擇讓慕容廆有了這樣的機會。但陛下倘若真有這方面的考量,一意孤行褫奪石勒部分的兵權,怕是會觸動了聖上……
孰輕孰重,慕容廆自然分得清楚,對於石勒不由得更加高看一眼,若有機會,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人物成為自己的威脅!!
「陛下神武聖明,必知我慕容廆一片忠心,絕不會猜忌於我,賢弟所言實在是多慮了。但陛下既旨意使我兄弟二人共襄兵權,倘若賢弟分兵與為兄,倒是讓外人說起閒話。既如此,你我兄弟便在此暫別,待為兄先行滅了脩則,祖逖,便來與賢弟匯合!」說到這裡,慕容廆無意繼續糾纏,起身便有結束此次談話的意思。
慕容廆一方的文武見狀暗呼可惜,但無論你如何有道理,有理由,有借口,都抵不過一個陛下,這是石勒掌握的最大籌碼,更是無可動搖的一點。誰敢去撼動石勒的立足點?不是沒有人不能,只是需要拿腦袋和身家性命去撞……
反觀石勒一方的文武群臣,一個個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到底在何方,更不知道是否還有路可走。忐忑不安之中思索著退路,後悔著自己的決定,試問石勒根基尚淺,如何能夠與慕容廆抗衡?自己這站隊誠然是站錯了啊!局勢突然轉變,頓時眾人一個個神清氣爽,對於石勒不僅僅是另眼相看,更是心悅誠服。
石勒也跟著起身道:「小弟尚有一事求兄長相助……小弟麾下騎兵甚少,不足以威懾高唐守軍,觀兄長軍容盛大,因請五千鐵騎助戰,還請兄長萬勿推卻!!」
「嗯?」慕容廆聞言轉首一看,心中自是生氣。我不來惹你,你倒是欺我慕容廆!?
慕容廆麾下首席謀臣逄羨此刻挺身而出道:「啟稟將軍,我軍鐵騎多已先發,此刻僅能調撥兩千之數。」
「哼!」
「嘿嘿!」
見逄羨擅自插入二人的對話,石勒一方眾人不敢當著慕容廆說些什麼,卻是陰陽怪氣的哼哼哈哈表達自己的不滿,以及對慕容廆一方的嘲笑。
石勒見狀笑道:「若有兩千之數也是好的,兄長……」
「賢弟不須多說,高唐守軍兵力完整,兩千散騎怎堪使用?」慕容廆大手一擺,旋即說道:「封抽何在!」
「末將在!」慕容廆麾下大將封抽聞聲而出。眾人見了一片嘈雜議論紛紛,這封抽智勇雙全,文不遜色於那些幕僚,武勇方面更是天生神力,乃是難得的上將,如今眾人見其豪邁身姿不少人驚呼不斷。
「撥我麾下精騎五千交由你統領,助我賢弟防備高唐守軍出擊,不可若了我大漢聲名!」慕容廆傲立桌案之前慨然說道,自有一方霸主之氣魄。
「末將定不辱命!!」封抽聞言抱拳站在一旁。
石勒略有幾分受寵若驚,拱手道:「既如此小弟告退,願兄長旗開得勝!」
「多謝賢弟,重逢之日指日可待也!」慕容廆哈哈一笑,與石勒四手相握就此分離。那封抽跟隨在石勒身後,微微向著慕容廆躬身示意,隨即點起五千精銳鐵騎跟著石勒的人馬揚長而去。
待石勒軍離開之後,慕容廆的大軍方向不變的繼續行進。即便到了夜裡,也沒有絲毫停駐的意思。
逄羨,西方虔,裴開,宋該等人紛紛聚集在慕容廆馬後,彼此對視一會兒,終是逄羨開口問道:「石勒狼子野心,將軍何以重兵助之?」
慕容廆見眾人都不甚瞭解,搖頭冷笑道:「石勒小子確實難纏,但比起本將仍是相差甚遠。高唐之圍已然非是簡單之事,石勒求救於我,而我若有所不應,他日必在陛下面前將高唐之罪推在本將身上。陛下既然對我有所防範,小題大做也大有可能。」
逄羨等人聽著聽著紛紛點頭,這一點上還是慕容廆把利害關係想的清楚,把事情想的長遠。西方虔搖頭晃腦,手捏稀稀落落的鬚根問道:「石勒此人回去之後必是再生事端,封抽將軍雖是穩重,卻也易遭算計。況且將軍如何得到高唐之圍會有戰事?而石勒大有戰敗的可能呢?」
作為慕容廆倚重的幕僚們,逄羨,宋該,西門虔與裴開等人當然明白這個世界上才沒有什麼未卜先知。有的只是憑借一定的規律去判斷事態發展的智慧而已。慕容廆的智慧當然在眾人之上,但不代表慕容廆不需要參別人的提議。
哪怕再有才能,智慧如何超絕的人物,也不能保證每一個選擇都是對自己有利的,便於自己不斷發展壯大的。人具備智慧,同樣擁有情感,受到情緒的波及,認知的局限性,以及無窮無盡的信息,都是一個人難以應付的。
因此只有能夠聚集人望之輩才有取得成功,建立霸業的機會或者稱其為資格。慕容廆不會未卜先知,所以眾人對於慕容廆從哪裡推斷判斷出石勒即將面臨的敗績感到十分的好奇。
慕容廆帶有一絲笑意道:「石勒膽子即便再大,也不敢對封抽下手。哼!但仍是需要有人前往助封將軍一臂之力,防患於未然。」
西門虔等人聞言各自拱手道:「微臣願效犬馬之勞,但憑將軍吩咐!」
「好,便有勞西門先生與宋先生前往追趕封將軍便是,待我軍錢糧轉運完畢,爾等接我命令,便可催促石勒攻城!」慕容廆若無其事的說著,讓眾人卻是佩服不已。旁人聽起來不甚瞭解,可在這些幕僚的腦中已然徹底明白了主將的意圖。
騎兵的消耗巨大,五千精銳騎兵的消耗更是超過了五千普通的騎兵。封抽乃是重將,也是助戰的客將,軍糧等自然是石勒包辦。石勒剛剛聚攏了大批的人馬,錢糧分配轉運都是需要時間。
而慕容廆大可以加速自己軍糧的運輸,如此一來附近的臨時糧倉便沒有供給石勒並且滿足五千精銳鐵騎的糧餉。短短幾日還能挺住,時間久了人心思變,石勒的壓力可想而知。反過來慕容廆大可以請命陛下攻堅高唐,同時催促石勒盡快下手。
二人共同掌握兵權,慕容廆傾以重兵助戰,加上陛下那邊怕是也有此意,到時候石勒只能硬著頭皮用自己的兵力去攻堅。而助戰的慕容廆精銳鐵騎因為是騎兵難以參戰,便可以袖手旁觀,置身事外。
如此一來,石勒辛辛苦苦建立的勢力定然遭受重創!!!
西門虔不畏強權敢於直言,宋該舌吐蓮花能言善辯,二人前往襄助,可以鋪墊此事,更可以在軍中散播有利於慕容廆的消息。加上封抽帶著五千精銳鐵騎駐守,便是石勒麾下有所不滿,又敢把這兩個幕僚如何?
「將軍妙計,我等拜服!」逄羨,裴開,西門虔,宋該等人一股腦的在馬上躬身拱手表示敬意道。
慕容廆頷首道:「此事便交託二位先生,還需二位多加費心,石勒麾下亦有能人,萬事小心為上。」
「請將軍放心便是,我等必不辱命,就此告辭!」西門虔與宋該拱手叫道,在數十騎的護衛下迅速離開大軍去追趕石勒與封抽。
長長的隊伍舉著火把不斷移動著,離開的幾十人顯得微不足道,卻是慕容廆與石勒鬥爭的延續。晉朝雖然滅亡,可漢人的政權仍強壯有力的佔據大半江山,憑借黃河的險阻以及河北的荒蕪把胡人送往死地。
糾集無數兵將的這一個月時間,準確的說來已經過去了近十天,讓胡人的糧草運輸補給顯得更加的力不從心。戰馬也好,戰士也好,都是需要糧食的,沒有糧食便什麼都做不了。至少這河北是無法繼續佔領了。
塞外各族的服膺讓匈奴看起來無比強大,接下來的二十天會有轉機,抑或是落日餘暉呢?
慕容廆盤算著,石勒盤算著,每一個人都在盤算著。一旦後漢王朝退出了河北,等若失去了原有的威信與權利,在塞外之地,還會繼續聽命給匈奴人做事麼?
漢人之所以守,是因為只要堅守一個月以上,胡人將自動退兵。胡人之所以亡命般的發動一**的攻勢,乃是劉氏政權最後的反撲啊!即便不是明智的抉擇,能夠在反撲中消耗大量的有生力量,保證返回塞外後匈奴的霸權,這是否也在劉淵的考量之中呢?
想到這裡慕容廆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忽而張口道:「裴先生。」
裴開騎馬在後面人群中跟著大隊行進,聽聞主將呼喊自己連忙策馬上前道:「將軍有何吩咐?」
慕容廆高深莫測的道:「陛下那邊不知是什麼情況,裴大人可前往打探一番。」
軍情傳遞有專人負責,偵查軍情也不是幕僚的事情,裴開精明,聽得話中有話拱手道:「下官遵命。」
說是遵命,卻是離著慕容廆更近一些,探頭過去。慕容廆放慢馬速,在裴開耳旁輕聲言語幾句,裴開頻頻點頭,隨即選了幾名護衛離開大隊奔著西方而去。
「今夜行軍至此,傳令安營紮寨!」慕容廆見眾人神情多有睏倦,揚聲下令道。
「將軍興致不減,我看這一次石勒是躲不掉了,哈哈。」逄羨身為第一幕僚,智力過人外,察言觀色也是一絕,見慕容廆神情激揚,不覺得意的對四周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