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後續並沒有段涉復辰想像的那樣運行,因為有了曹嶷,有了五千jing卒,有了陛下的先鋒人馬,段部便不算什麼了。
對於常人而言段部仍是能夠與慕容,宇文兩大族群並駕齊驅的龐然大物,可在曹嶷這般深知朝政體系的漢人眼中,段部已然不堪入目。在聖命面前,在官位面前,段涉復辰就算聚集了段氏的骨幹力量在此,又有什麼用處?
段涉復辰乃是青州刺史,昭武將軍的職位,而曹嶷則有鎮軍大將軍的封號!品軼上的高低是無意義的,曹嶷那鎮軍大將軍後面還跟著假節。後漢皇帝劉淵深知曹嶷善戰,因此授其假節之榮譽,凡是所過州郡兵馬庫府皆聽從其調動安排。
這消息直到在議事廳中見到了曹嶷,段涉復辰方才知道,可是已經晚了。鎮軍大將軍假節到了城外,你都不出城迎接,反而在城內倨傲等待,不抽你抽誰?曹嶷不是一個氣量狹小的人,但事關名節榮辱的事情,無論是文人還是武夫,沒有不在意的。
賠罪是難免的,低頭應承更是理所當然,曹嶷這樣霸道的人物,一旦騎在頭上,就絕不會讓你有任何的翻身機會!
而對於塞外賴以生存的族群來說,步入了朝堂,一名合格的領導者與一名不稱職的領導者,帶領族群走上的道路也是絕對不同的。見到了段涉復辰,曹嶷便肯定這個人遠不如段務目塵,更不用說段部日後會如何強大了。
東路上駐守等待的段厲玄注定是看不到後漢大軍的到來,不是因為已經被祖逖砍殺了,而是曹嶷徹底推翻了段部定下的作戰計劃。
「黎陽之敵是要留給陛下麼!?」抬腳踹翻了段涉復辰這幾日用來發號施令的桌案,曹嶷一隻腳蹬在桌案上怒道,那一刻二十幾名文武官員垂首不語,憤怒,羞愧,彷徨參雜在一起,就像是做錯事被先生訓斥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不僅不能在陛下面前邀功,而且還有可能因此被陛下厭惡。在這一刻段匹磾倒是有些覺得幸運,若不是曹嶷這等傢伙的出現,段涉復辰只是這一次便足以丟掉眼下所擁有的一切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段涉復辰倒是應當感激曹嶷才是。
可看著那個躬身低頭略帶幾分顫抖的身形,段匹磾知道這個男人這麼多年來便是這般生活的。當抬起頭的那一刻,這個男人已經成為了段部的主人,如今面對曹嶷的低頭,又意味著什麼呢?
「段匹磾!」曹嶷暴怒的口吻讓人不寒而慄,可平靜的眼神卻讓人知道這傢伙有多麼的可怕。
「末將在。」步出人群一刻,段匹磾沒有理會曹嶷異樣的目光,仍是挺直了身軀大步走到了廳堂中間,然後微微躬身施禮,極其平穩的回復著。
曹嶷似乎看出了什麼,語氣緩和了幾分,卻仍是不失嚴厲的道:「南路偽漢軍力,你有何判斷?」
敗軍之將段匹磾,眾人都是這樣想的,可都沒想到曹嶷第一個徵求意見的目標,便是這敗軍之將。
段匹磾目光閃爍,沉吟許久,兩側的文武皆是汗珠滴落,心說這小子當真是不想好了。戰敗了沒有治罪,面對雷厲風行的曹嶷竟是遲緩至斯,這要鬧哪樣?
「步卒不超萬人,騎兵當無。」短暫的沉寂,段匹磾一字一句認真的說道,臉上的表情肅穆而驕傲。
曹嶷雙目微微閉合,旋即張開道:「無騎兵?兵不過萬?」
「是,無騎兵,兵不過萬!」段匹磾又堅決,肯定的重重的說了這幾個字。
「段涉復辰,你以為漢人兵力如何?」即便是段部的首領族長,在擁有假節的將軍面前也是只有躬身的份兒。
毫不客氣的話語似乎並沒有刺激到這方才登上族長寶座的中年男子,段涉復辰不緊不慢,恭謹如初的步出人群,淡淡的道:「回鎮軍大將軍,段某以為漢人兵不滿萬,無騎兵。」
眾人詫異,族長所言竟是與段匹磾相同,換而言之,在面對強大壓力的這一刻,素來排斥段匹磾的段涉復辰已經放下身段,與段匹磾釋出了善意,隱隱有了表態。
「陛下大軍明日午時可至,南路敵軍不可存焉!某決意今夜劫營,爾等可有異議!」曹嶷把戰局略作分析,已知眼下動手絕對是合適的良機。漢人方才退去,段涉復辰一直龜縮,這個時候調集重兵攻擊漢人,必然可以大獲全勝!
在場眾人都是以段涉復辰馬首是瞻,如今族長大人不吭聲,不表態,餘者除了順從也是沒有其他辦法。對於曹嶷的態度眾人都或多或少的不滿,但曹嶷發兵的時機對戰略的判斷,無疑絕對是一流的,這一點不容人有任何的質疑。
……
月朗星稀,林木靜謐。
胡人的號角響徹夜空,密密麻麻的火把形成一條火龍,迅速向著漢軍的陣地衝來。巡夜的軍卒見狀連忙示警,漢軍大將邵續,曲特按捺心中的驚駭,各自率軍出營迎敵。
但見火球照耀之下,後漢大將段匹磾橫刀立馬率領千餘胡人佇立。雖無言,挑釁之意甚是濃烈。
「此乃先前陷陣之胡將,勇武異於常人。」邵續手撚鬚髯觀察胡人氣勢,悄然說道。
「以明軍劫夜營,胡將求一戰否?」曲特輕撫馬鬃亦是疑問。
夜間作戰,理當偃旗息鼓,掩蓋聲息的偷襲敵人。諸如這般大張旗鼓的正面推進,卻是另有一番效果。漢軍藏身各地,白日裡段匹磾的數百騎不過是淺嘗輒止,根本不知漢人的屯兵之地,所謂摸黑劫營,根本沒有足夠的情報。
可光明正大的出戰,反倒是讓漢人顧慮重重,不敢掉以輕心,一下子倒是暴露了軍力,省卻了胡人的一番功夫。
「明軍在前,暗箭在後,不可不防也。」邵續低聲吩咐著,自有將領前去偵查附近是否有敵軍悄然接近。
「龜縮半日,終肯授首乎!」曲特與邵續皆是魏晉時期的將領,彼此甚是默契,此刻催馬上前遙指敵陣喝道。
段匹磾面容冷淡,冷笑道:「正面一戰有何不可?」
言罷胡人兵分左右而立,身後湧出五千後漢兵馬,陣列嚴整,殺氣囂然,如狂風,如巨浪,震懾漢軍!
「曹嶷在此,偽漢可敢一戰!」後漢鎮軍大將軍曹嶷催馬揚刀,耀武揚威,睥睨漢人。
曲特目光閃爍,喃喃道:「有此強兵,來者不善……」
邵續縱馬而來,怒容滿面道:「衣冠禽獸,自詡正朔!?」
霎時間,箭矢漫天,鼓角齊鳴!
面對後漢強兵邵續,曲特不敢怠慢搶先一步發動攻勢!後漢左中右,三陣弓弩手聯袂射擊,第一時間聚集遠程火力打擊敵人!
前列漢軍一手持盾,一手抽刀,齊聲高喝,闊步向前!
稍後長戈大槍,一步不差的緊密銜接,緊盯對面敵軍,只需一個箭步便可以手中槍戈援護前方的同袍。
面對不同方向,一隊隊大小各異的方陣壓迫而來,曹嶷仰天大笑,五千後漢精兵以刀斧敲擊小盾,昂首挺進,絲毫不懼箭雨,不懼死亡!
轟鳴巨響讓漢軍甚是煩躁,一隊隊的方陣或先或後,或左或右的抵上後漢巨大的陣勢。肉眼清晰可見的停滯,接下來便是無情的碾軋。嚴整緊密的後漢軍陣,光滑筆直的四方切面,在接觸漢軍陣列的剎那間,仿似化作yin幽的鬼火,跳躍不息,又如堆積已久忽遭外力的柳絮,漫天飛舞。
火舌狂捲,吞吐閃爍間觸及的漢軍方陣竟而呈現熔化之態;柳絮紛飛,朦朧飄落間覆蓋方陣之處亦是遍地屍首。
胡兵如火,所過之處無不焚燒,戰意似風,吹過之地滿目瘡痍。
幾百人的方陣,幾乎禁不住胡軍的攻擊,稍觸擊潰。即便是同時數個方陣,前仆後繼的撞擊胡人的陣勢,也是無濟於事。
邵續臉色陰沉,胡兵跳躍衝殺的頻率與動作,視死如歸的氣勢態度,無疑這是一隻絕對意義上的強軍!諸如曹嶷這樣的人物,有如此的才能,為何效忠於胡夷?這要問曾經的魏國,抑或是覆滅的晉國。
邵續舉刀,自己身為漢將,絕無退避之理。
曲特下顎微揚,這是藐視,亦是驕傲。縱橫沙場二十載,立功無數,可不能擊退胡虜,未能守護國家,是這名悍將最大的侮辱!唯有曹嶷這樣的敵手,才有放手一搏的覺悟,唯有如此的強敵,才要展現自己的驕傲!
曲特橫刀,國仇家恨,漢胡勢不兩立。
先前潰敗的漢族紛紛退避回漢軍大陣,在各級將校的組織下重新入陣。陣勢是戰場上必不可少的元素,散兵游勇對上擁有陣勢的敵人,往往是發揮不出一半的戰鬥力就被屠殺當場,甚至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
因此當位於前列的漢軍激戰時,而後續的兵將眼見陣勢無法維持時便會產生所謂的潰敗。這種敗倒不是因為不敢戰鬥,相反,是為了更好戰鬥保存實力的一種方式。當然這只是體面的說法,被人擊敗乃是不爭的事實。
速度逐漸加快,數千精銳胡軍忽而陣勢四散,兵分數路的衝殺而來!實際上一鼓作氣的擊潰了幾隻漢軍,但那綿密不斷的箭雨已然讓胡人遭受了數百人的傷亡。在碾碎衝鋒前路上的障礙後,曹嶷怎會讓自己的軍卒繼續在箭雨下,在死亡的威脅下作戰呢?
「殺!」邵續催馬掄刀督促漢軍迎戰!
「殺胡!」曲特驅馬從漢軍側翼淡出,率領一軍抵禦住了配合曹嶷發動進攻的段匹磾軍。
喊殺聲瞬間充斥了整個天地,激發了雙方兵將的鬥志,一場血腥的短兵相接在月色與火光的交映下展開!
……
段涉復辰在城樓上遙望,關注的並非是南路的大戰,而是自己心腹大將的回歸。派出傳訊的騎士仍然未回,這已超出了往來奔馳的時間。
曹嶷的五千精銳盡數南下作戰,隨之而去的還有段匹磾等近乎兩千步騎。這不是黎陽城的全部,可也讓黎陽城內安靜了不少。實際上段涉復辰反倒是覺得眼下城中才有了幾分生氣,比起曹嶷那銳氣正盛的五千精銳入城時,要多了幾分人氣兒,好似終於可以大聲說話了。
「曹嶷驕狂,此等鼠輩縱然一時得勢,終難成大器。族長忍一時,待陛下大軍抵達相信定然有所回轉。」段羸侯恭敬的在旁勸慰著,跟隨段涉復辰多年,早已熟知了這位主公的個性,但仍是擔心這位主公想不開。
畢竟當初段涉復辰只是族中的一支,如今卻是族群的首領。
「你與厲玄說得對,我段部損耗太大,連曹嶷這等跳樑小丑也敢欺負到頭上,實乃難以抹去的恥辱!這一筆我會記住,你們也要記住,總有一天他會得到應有的報應。可在此之前,本族各支不能繼續內耗下去。」
段涉復辰疲憊的說著,好似訴說一件極為苦難的事情。塞外族群的形式與朝堂格格不入,陛下不會允許仍有這樣的龐大集團勢力存在,所謂的官職,權力,便是把無數族群化作無數矛盾的存在。
舊有的秩序已被打亂,在新朝的發展壯大之下,誰能更上一層樓看得不是族中的地位,而是在新朝的功業,官階。
這個時候的族長,比起塞外時的領導者,根本兩回事,所肩負的反而更加的沉重。
段羸侯露出了幾分喜色,族群縱然無法已舊有的形式生存,終究是客觀存在的。唯舞獨尊的野望,在投身匈奴庇護之後,實則變成了一張廢紙。或許族群會逐漸淡出這段歷史,可相同的血脈與背景,身後的淵源與習性,都將是未來家族榮耀不可或缺的部分。
壓制族內的人才早已失去了往日鞏固自身地位的意義,想通了這一點段部必然能更上一層樓!
「族長明鑒,我段部必可振作!」段羸侯熱誠的說著。
「嗯,待面見陛下,當為此戰立功者申明功績。」段涉復辰微微頷首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耳中卻是聽到了馬蹄聲。
「大漢厲鋒將軍祖逖在此,爾等還不獻城投降!」由遠及近吼叫聲讓城上的胡人一片慌亂。
段涉復辰難以掩飾面上的震驚,手指視線所及的漢軍驚呼道:「怎……怎會是漢人!?」
段羸侯只是覺得臉上的肥肉亂跳,肥大厚實的手掌用力一抹臉怒道:「厲玄定是被這祖逖害了!」
「三聲之內仍不獻城,休怪我大漢天兵奪城!」漢騎在城下呼喊著,所謂三聲不過是極短的時間而已。
「放箭!」段涉復辰惱羞成怒,大喝一聲!自己苦心佈置被曹嶷毀於一旦,如今心腹大將段厲玄也即有可能死於漢人之手,焉能不痛徹心腑,怒髮衝冠!
胡人驚怖漢人神兵天降,但箭矢稀稀拉拉到逐漸密集也顯示了平時的操練成果。那漢軍連續叫了三次紛紛後退,作勢準備攻城。
不需吩咐,段羸侯早已指揮兵卒上城守禦,手持一面大盾緊緊護在段涉復辰身旁。守城的戰術,胡人只是操練,並無實戰經驗。試想擁有十數萬鐵騎,怎有可能陷於守城的苦境?
然世事無常,大軍北歸休養,國內倉廩有限,河北駐軍遠少於平常,更兼漢軍出其不意,虛實相輔,一時間胡人懷揣拚死一戰的勇氣,仍是不免被神出鬼沒的漢軍嚇到。
城外火光忽而熄滅,漢軍藏身於夜色之中,唯剩下黎陽城頭的燈光火把層層暖意守護高聳堅固的城牆。
弓弦拉滿,勁矢待發,卻只聞漢軍移動之聲,不見來攻之人!
四目相對,段涉復辰與段羸侯各自狐疑,猛一拍樓廳石柱,段涉復辰臉色大變道:「漢人狡詐,虛張聲勢,必去南路襲曹嶷之後也!」
段羸侯凝神細聽漢人腳步早已消失於南方,面色凝重道:「曹嶷自持精兵,亟需一勝,腹背受敵必是大敗!」
「蠻橫之輩,假節之權,軍敗之責,我段部豈為此所害!?」段涉復辰幾乎看到了戰敗的曹嶷把一切的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身上,而眼睜睜放走了祖逖的漢軍去攻擊曹嶷的身後,無疑自己是難辭其咎的。
「厲玄之仇不可不報,此戰不得不救,末將自引精兵前往,還請族長牢牢守住此城。」段羸侯放下手中的大盾,跪地拜道。
「只需擊退漢人即可,不可力拼。」
「遵命!」
城門大開,段羸侯手持大刀,一馬當先,八百鐵騎相隨,皆是段部精銳!
彎月如鉤,依舊明亮,黯淡的星光隱隱閃爍於天河,或隱或現,難明其位。地上的人無暇他顧,奮力驅馳,馬蹄聲在夜間滾滾散開,驚動鳥獸,蕩漾人心。
一口氣猛追出十餘里,段羸侯腦中靈光一閃,頓感心驚**,猛勒戰馬。那戰馬忽而被勒緊,前蹄上揚,一聲嘶鳴直立而起。
塵土紛飛之中,段羸侯吼道:「漢人無此速度,速撤!」
一片戰馬嘶鳴聲中,弓弦聲四下響起,路旁草叢中無數漢軍伏身掄刀怒斬胡人馬蹄!更有長槍大戈趁亂殺上,一時間人仰馬翻塵土飛揚。
事出突然胡人騎士連戰馬都沒有停下,便紛紛遭遇漢人襲擊,竟是多有前後相撞,血肉擠壓如泥。段羸侯痛心疾呼,怒不可遏,此乃段部精銳豈可一朝盡喪!?
正索敵間,忽而背心劇痛,竟是被勁矢射殺當場!不遠處煙幕中,漢將祖逖默默收起鐵弓,綽槍上手,向著最近的一名胡騎衝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