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天色轉暗,廝殺中的雙方將士們都沒有留意到時辰景色的變換。黃河上綿延百里的火龍耀眼刺目,炫紅了整個天際,遮蓋了本應有的天色。紅雲漸變空中,猶如鮮血在雲端沸騰燃燒,滾燙不息。
段務目塵斃命,只不過是戰事的開端,鮮卑族段部的死士們人人捨身衝殺,用不要命近乎瘋狂,令人無法想像的鬥志將漢軍的側翼徹底擊潰!即便是同樣一往無前的拓跋祿官一族人馬,在瘋狂的段部死士面前也是沒有搶到什麼風頭,徹底被對方的氣勢所掩蓋。
高高在上的漢朝水師在不經意間損失過半,必勝狀況下的漢朝大軍也在胡人的絕地反擊之下有了崩潰渙散的態勢。胡人用大量的忘我犧牲喚醒的鬥志十分驚人,本就強悍無匹的族群噴發除了自己的血性,倒霉的只是對手而已。
文虎率領司馬越,劭續等將拚死抵禦仍是無法挽回敗勢,漢軍被胡人從士氣的最高點瞬間打入深淵,這樣的落差是無法在生死瞬間的戰場上恢復的。漢軍無奈之下唯有趁著還沒有徹底的崩盤,先行選擇撤軍。
後漢各路人馬反彈高亢的鬥志與戰況幾乎出現在每一處的戰場上,整個局勢的瞬間逆轉給予人們的是巨大的信心以及無比的絕望,這是任何人都沒有預料的。沒人想到胡人會蠢得用近乎自殺的方式與漢軍水師同歸於盡,也沒人想到後漢皇帝劉淵早已訓練了大量的死士短時間內掌握了一定的操舟技巧。
胡人的民生,農業,經濟,科技甚至軍事裝備與漢朝都是有差距的,但胡人敢於捨命的意志在戰略得當時卻足以彌補這一切的造成的差距與劣勢,同時也讓對手根本來不及防範,來不及應對。
勝負已定!
濮陽城四門緊閉,監國太子劉動冷靜的注視城外,不時有敗退下來的漢軍狼狽不堪聽從城頭的指示或是入城,或是集中在其他地點休整。
漢朝文武早已失去了先前的敬佩與亢奮,取而代之的是失望與恐懼。太子殿下初次動用大軍,主動誘敵深入,卻是如此結果,這不僅僅可以算是失敗!更可以說是引狼入室,引火燒身!秉承陛下留下來的戰略,十年之內胡人休想染指黃河南岸半寸土地!
可如今呢!?玩火者必**也啊!
「殿下,前方敗軍越來越多,濮陽已不安全,不如……」換了一批面孔,又是一批官員上前建言道。
太子劉動負手立在城頭上,聞言微微搖頭,曾幾何時自己見到了父皇也是如此站在襄陽城頭,面對無數敵軍,孤城奮戰並未屈服。那身形雖然算不上如何高大,可在幼年劉動的心中卻是無可取代的,甚至是高不可攀的!
眼下呢?
「勝負猶未可知,何懼之有?」太子劉動面對困境,談笑風生道。
群臣聞言失色,先前太子誇口讓胡人有來無回,乃是造成如此大敗的主因。如今太子根本是不知悔改,絲毫不汲取教訓,反而仍是樂觀以對?這該如何是好?!
「士稚何在?」太子劉動對於群臣的反應絲毫不覺得奇怪,同樣也不加以另眼相看。
一聲呼喊,漢軍驍騎校尉祖逖大步出列單膝跪地道:「祖逖聽命!」
「我欲引胡人來攻濮陽,士稚有何辦法?」太子劉動靜靜的看著祖逖,心中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群臣聽罷不覺大驚失色,當下有人出列道:「太子殿下,如今形勢危急,濮陽成危如累卵,如何還要引胡人來攻!?」
祖逖單膝跪地抱拳候命,見有高官插話便不欲答,然感到殿下不為所動正在注視自己,心中一凜道:「只須宣揚殿下早已趕赴陳留即可。」
「啊?」沒等太子劉動作反應,群臣之中已然交頭接耳大感驚訝。要知道監國太子劉動身在濮陽,胡人才會蜂擁而來,若說是太子不在濮陽,這哪裡是要把胡人引來濮陽的辦法?分明是要保護濮陽城啊!
一時間群臣議論紛紛,不少人暗挑大拇指讚歎祖逖少年英雄,敢於在關鍵時刻違抗太子的命令,提出最為安全的策略。不少人暗中顏色交流都已經準備好了一旦太子降罪,一定要保住祖逖這娃娃。這不僅僅是救了濮陽城,更是救下了太子以及文武群臣啊!!
太子劉動眼中精光閃爍,淡淡的說道:「授你行厲鋒將軍,城外休整殘兵由你統一指揮,速去!」
祖逖不過是一名校尉而已,能夠統御的兵馬並不多。太子劉動給予了祖逖暫時行使將軍的職權,其用意為何祖逖心中清楚得很。當下起身道:「末將定不負所托!」言罷大步匆匆,單騎出城去了。
群臣見了多有不解,唯有少數智謀之士微微歎息,卻是不再參與其他人試圖勸說太子劉動離開濮陽,暫避風頭的行動了。
「成遜,安遜聽命!」太子劉動一直看著遠方,對於身旁人的狀態不加留意,心中似乎擬定了如何反擊的計劃。
張寔與張茂兄弟二人從人群中出列,跪在地上道:「張寔,張茂聽候殿下調遣!」
「附近屯聚錢糧之處,汝兄弟二人可熟悉?」太子劉動帶有一絲疑慮的問道,可在有些人的耳中聽來卻是帶有一絲絲的失望與擔憂。
濮陽附近的城縣自然是濮陽本地的官吏熟悉,張寔與張茂兄弟都是在許昌供職,乃是太子劉動的隨行官員。太子殿下看樣子是要展開濮陽周圍的作戰行動,卻放棄了採用濮陽本地官吏的正常態度,無疑是對於大部分的文武一味的勸說採取的反擊。
「濮陽地處前線,殿下於此處理軍國大事,臣等怎敢有所懈怠,方圓百里之內地勢早已熟記於胸。」張寔與張茂皆通曉軍事,更是高瞻遠矚之輩,胸有成竹的答道。
太子劉動聞言甚是滿意,轉身看著二人,抬腿邁步間到了二人面前,矮身附耳交代數語。如此親暱的動作讓張寔與張茂二人受寵若驚,聽罷抱拳道:「臣等遵命!」言罷也是急匆匆的步下城頭,調兵出城去了。
「殿下欲用熟悉地理之人,何不用我!」見張寔與張茂領命而去,在濮陽屯駐數月之久的大將薄盛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挺身而出道。
太子劉動面帶憂慮道:「本殿思乞活軍安逸許久,軍無鬥志,安有使將軍白白送命之理?」
薄盛乃是當年河北著名的乞活軍一路首領之一,更是歷經了與匈奴大軍的血戰才能來到中原。來到中原之後,自然無法繼續保持乞活軍的編制,其大半的人馬都被遣散為民又或是編排到了其他的區域。薄盛手中只是留下了最為精銳的三千名乞活軍戰士而已,無一不是出生入死的能戰之輩!
「殿下亦曾巡視末將軍營,何出此言耶!」薄盛見狀更是急怒,明明這太子劉動曾經巡視國自己的部隊,還大加稱讚,怎可說出這般的違心之言?
在薄盛左右的臣屬有人暗自拉扯其衣袖,示意其收斂火氣。你不過是尋常一名將軍,怎可對太子殿下如此無理?況且濮陽城隨時都會被胡人攻擊,那祖逖與張氏兄弟又不知道去做什麼,哪還有心思在這裡拌嘴?
劉動舉手輕拍額頭,故作思索道:「哦?本殿想起來了……」
薄盛聞言臉色稍有緩和,要知道一名將軍若是被人說自己的部隊都是酒囊飯袋,這是何等的侮辱!更何況說話的乃是當朝的監國太子,未來的大漢朝繼承人,而在場的又有數百人之眾啊!
「不過本殿以為乞活營畏死偷生,欲往陳留耳,因此不便調動。」太子劉動恍然大悟般的笑道。
薄盛聞言怒髮衝冠,一甩衣袖竟把兩名拉扯自己衣襟勸阻自己的同僚甩出去老遠,騰騰騰大步走到太子劉動身前跪地抱拳道:「揚武將軍薄盛願率乞活營出城與胡狗決一死戰,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絕不退縮!!」
乞活軍是河北民間勢力抵抗胡人入侵的產物,歸順了漢朝之後自然不會被允許在大漢軍隊編制之外的存在。乞活軍雖然不存在了,但被留下來的精銳戰士們皆是被清一色的稱作為乞活營。
「薄將軍有此報國之志,本殿深感欣慰,相信父皇也是如此。」太子劉動嘴裡說著,雙眼掃過在場每一名官吏,只見眾人臉上皆有羞赧,慚愧之色。國家太子尚在此籌劃抗敵,一眾文武卻是屢屢要抽身遠遁,堂堂大漢焉有如此臣子?
漢朝雖然強盛,更是屢屢的打擊豪族世家,振興寒門的勢力,但朝廷上下官吏仍是當年蜀漢,孫吳,曹魏乃至於司馬氏的晉國遺留下來的人員。融合在漢朝的法度裡不容易,可漢朝同樣也無法將多個國家所留下來的一切弊端掃除。
失去了原有的國家,家族的勢力更是不斷的衰弱,有人立志扶持朝廷報效國家,也有人因此喪失了志向,只求榮華富貴,貪圖安逸。
跪在地上的薄盛見許久太子都沒有後話,冷汗不斷流出,暗罵自己簡直是愚蠢之極!別的不說,人家在場的大部分都是有家族靠山,又或是名望斐然,自己不過是一名降將,更是下層的吏卒出身,如今手握兵權不思投身戎馬,反而與一群懦夫站在一邊,這不是自取滅亡又是什麼呢?
無論一個人是才高八斗,或是粗吝匹夫,都要面臨生存的問題。為了生存不斷做出的抉擇,有的是出自於內心隨心所欲,有的是觀察剖析,利益作祟。可到了生死存亡的剎那,仍是死到臨頭而不自知,不做任何的補救,才是真正的蠢人——這與人的才華,才幹,學識,出身沒有半分關係。
「濮陽城牆堅固,精兵數萬,糧草足支一年有餘!中原各路人馬皆以發動,何懼胡人耶!?微臣鼎力支持殿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大臣孔恂最先有了反應出列躬身說道,一番慷慨激昂完全看不出來這位方才也是極力鼓動退兵暫避的主要人員。
大臣楊邈也不甘人後道:「我大漢水陸人馬源源不絕,胡人不知死活一味冒進難逃一死!濮陽雖立於前線,有殿下坐鎮卻是穩如泰山,老臣等聽候殿下吩咐!」
一時間群臣紛紛表露忠心,跪倒一片,彷彿之前那一批批勸說太子劉動撤軍的都是不相干的旁人一般。
薄盛跪在地上一動也是不敢動彈,若說陣前廝殺刀口舔血自己早已習以為常。可面對這隨時能夠剝奪自己手中權位以及生死的太子殿下,自己好似全無設防的嬰兒一般任人擺弄。越是如此薄盛越是竊喜,殿下利用自己的表態來懾服群臣,雖然自己不過是一名馬前卒,但能夠被殿下利用,不就是說自己還有價值麼?
怕失去權力,怕失去富貴,怕失去已經擁有的一切,或是怕失去生命都是令人恐懼的原因。但最可怕的不在於你一無所有,也不在於一個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能夠令人在意的只有價值。無上到天子帝王,下到庶民百姓,無不如是。
太子劉動心念電轉微微歎息,如孔恂,楊邈等人在年少時皆是拚搏之輩,對於眼下的局勢也有著幾乎與自己相同的判斷。可就是因為恐懼,缺乏勇氣而無法堅持自己的判斷,寧可選擇逃避與懦弱也不敢相信自己,堅定的走下去。
這是因為能力不足麼?失敗往往源自於人心中微妙的變化啊……
「諸君有此覺悟,此戰大有可為!然我軍能勝否!?」太子劉動揚聲喝道,聲音遠遠的傳出,遠端佇立的軍卒也是側目望來。
張軌一直站在太子劉動身側,此刻也是跪下激昂道:「戰局逆轉,在於胡夷奮身捨命,若有勇氣,我大漢必勝!!」
「哦?勇氣!你們有為國家捐軀的勇氣麼?」太子劉動用濃烈的質疑語氣揚聲喝問,不僅僅是四周跪地的文武群臣,便是城頭上的兵將此刻也是聽得清楚,不知不覺的便捫心自問著。
對於武人來說,勇乃是必備的品質,對於官吏兵將而言,為國殉難同樣是高尚的品德。太子劉動鄙夷的眼光,輕蔑的質疑,加上在群臣表忠心決心後的時機,好似一根根的尖針般的刺痛每一個人的心房。
被刺穿的那一層,叫做尊嚴。
「臣等為國捨命,死而無憾!」群臣聞言各自呼喊
「大漢將士焉有懼死之輩!」揚武將軍薄盛等一干將領更是解下衣甲,**胸膛,手掌拍得心胸處啪啪作響,激憤無比!
太子劉動不知何時竟是登上了城垛,身後半寸便是十餘丈的以下的地面,看得群臣驚慌失措大呼不可。
風吹衣擺捲起老高,月光下太子劉動迎風而立,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後才緩緩說道:「大漢處境猶如此地,父皇賦予本殿先斬後奏之權,群臣有不從者便如此佩!」言罷太子劉動大袖一揮,隨身玉珮墜下城牆,清脆的響聲傳入每個人的耳朵,皆是一個激靈,一份明悟。
漢朝強盛,可胡人已經佔據了南下的先機,即便前方戰敗漢軍也不可退後半步!否則胡人一旦立足,鐵蹄之下漢軍想奪回失地怕是困難。看似一場戰役的勝負,關係著的乃是整個天下,整個大漢的局勢,看似還有無盡機會的漢朝,實際上在這一刻已經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太子劉動決心如此,誰敢不從!?
想到這裡,提過退兵之事的大臣無不驚恐,若真正如了自己所言,日後追責起來,豈非是罪臣?想到這裡,心中僅存的抗拒之意頓時化作虛無,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表達自己忠於朝廷的心情。
便在此時城門大開,張寔,張茂各引五千兵馬揚長而去,城外祖逖也重新組織了敗退的人馬同樣踏上了出征的道路。
「既要引敵來犯,何以四處散佈太子殿下不在濮陽之消息?」漢軍大將閻沙在軍中不解的問道。
由別營敗退下來的漢軍大將龐宗聞言笑道:「激戰多時胡人想必早已探明附近城池虛實,若言太子仍在濮陽才有古怪。」
「原來如此,反其道而行之胡人才會懷疑……」閻沙聞言撓了撓鬢角,不由感慨道。自己不過是軍中的行軍司馬罷了,隸屬的營軍主將紛紛戰死,自己便成了帶頭之人。其他各支漢軍大致情況相同,面對胡人的絕地反擊,陣亡的漢軍將領可謂是不計其數。
若漢軍將領只是尋常,遇到強敵必然退讓,正因漢軍將領人人身經百戰,深知退兵所帶來的隱患與影響,因此奮戰之下才多有犧牲。而如同龐宗這般能夠全身而退的主將,也在半數左右。
想到這裡祖逖豪情壯志在胸,手中有此精兵強將,即便是殘兵匯聚,也足以讓自己大展拳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