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之戰漢軍上下折損甚多,漢帝劉禪在離開許昌之前舉辦了莊嚴的儀式來祭奠犧牲的文武官吏以及兵將。對於沒有特殊要求的官吏將領,都是葬在許昌城附近,但對於陸機來說,卻是要扶著弟弟的靈柩返回江南。
葉落歸根,南方之人葬身北方,這不附和常理,更何況陸氏是江東望族,更不能與常人混為一談。
許昌乃是天子腳下,來自於五湖四海各地的官吏皆有在京師供職者,江南出身的官員更是多不勝數。陸機在江南便是望族領袖,如今到了中原任職同樣是風騷不減,在許昌的江南官吏聽聞陸機準備離開京師南下,紛紛約好在一早為陸機送行。
天子不在許昌沒了早朝,到了清晨時分城門一開,江南出身的官吏以及陸機在朝中的好友紛紛聚集在許昌城南十里的小亭,排開酒宴為陸機踐行。陸機雖是喪事在身,然此等場面還是不得推辭,當下在眾官一一拜祭了陸雲的靈柩後,眾人便離開車隊赴宴。
「士衡此番南下不知行何路線?」作為江南士族的代表人物,顧榮舉杯問道。此時眾人早已排開宴席各自議論,陸機在坐席中倒也是頗為放鬆。
「不瞞彥先,我欲行南陽由荊襄入吳,但唯恐此路時間漫長耽擱時日,因此也有意行水路入淮,尚未有所決斷。」面對顧榮,陸機頗為坦誠。自己與弟弟陸雲以及顧榮並稱與世,佔據這一代江南人物中的頂尖位置,更是江南陸,顧兩大望族的首腦人物,說起話來自然少有擔心。
顧榮飲了一口酒低聲道:「昨日不少朝中官吏許都士子在何惠興府前鬧事,據聞呼雷闕與虎賁出動近千人,先後逮捕三十餘人,士衡可知此事?」
陸機把頭湊過去同樣悄聲道:「此事我亦有耳聞,王,畢與我諸多文章往來,奈何事由府衙處理,陸機不過地方官員自是不能插手此事。」昨晚的事情鬧得動靜頗大,別說是京城為官者,便是地方一個芝麻大的官吏在供職之地也是多有耳目的。
「我與士光尚擔心士衡你捲入其中,如此說來倒是放心了。」顧榮說了一句便恢復正常聲調,高談闊論起來。
陸機微微搖頭,心中暗道:「王澄,畢卓誠然大才,然我弟新亡,哪有心思插手此事呢……哎!」
另一旁的陸曄此刻湊過來到:「陛下南巡怕是另有隱情,兄長此番回轉最好還是尋陛下足跡,不須顧慮京師之事。」
這陸曄乃是陸氏家族中僅次於陸機,陸雲兄弟二人的人物,彼此輩分相同,甚是熟稔,如今在許昌為官。方才陸機之言不瞞著顧榮,自然也不會瞞著自己這位族內兄弟了。
其實以實力來論,如今的陸氏隱然是江東望族中的弱勢群體,究其根源在於陸氏一族為了江東的孫吳政權犧牲過大所致。但陸機與陸雲兄弟才華橫溢,天下聞名,可謂是無人可比,即便中原人士也是讚不絕口傾心相交,因此陸氏的聲望才能保證不墜。
加上陸氏兄弟協助周處刺殺了魏國大將唐彬,從而引起了司馬氏對於曹魏名將王基的猜忌等一系列的事件,讓這兄弟倆名聲大噪,一時成為了江東士族的代表人物。而陸氏族中的人物也紛紛嶄露頭角,雖然人數與其他江南望族難及項背,可各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頗負盛名。
陸機聞言眉頭一皺,抬手掩口道:「陛下行事難以揣度,此事不可亂講。」
陸曄一臉的輕鬆自如,眼光掃過在場的眾人,好似游刃有餘,可一張嘴卻滿是凝重的語氣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過於安逸的生活讓人忘記了做臣子的本分啊……」
「嗯……王衍之事又當如何?」陸機聽出陸曄暗中所指,心中也是有數。江南士族雖然有自己以及各大望族鼎力支持漢朝,使得江南地區的政治經濟穩步提升,更有餘力進入中原地區經營。但仍有相當一部分人貪圖安逸,對於國家發展毫不關心,整日揮金如土,高談闊論。
這等貪圖奢靡安逸的作風隱然開始侵蝕眾多的士族,留守江南的吾彥為此也是頭疼,雖然採取了諸多手段,但仍是難以遏制形勢的發展。其實即便是任其發展二三十年內怕也是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可這與漢帝劉禪的用人施政綱領截然相反,背道而馳。
天子年邁,若是想留給繼承者一個較為穩定的環境,在這晚年在位之時施展辣手並不出奇啊……
「我與顧彥先等人已有計議,且冷眼觀之,待形勢明朗再做打算。陛下若真有意下江南,我等在此更不應有所妄動了。」陸曄早與顧榮做好了打算,在這個敏感時期還是穩穩的觀望最好,這代表著江南籍貫的官員在漢朝的生存狀況,是不能馬虎的事情。
二人正在交談,忽而一人舉杯行來到:「陸士衡只顧族人敘舊,置卞粹於何地?」
陸機抬頭見來人乃是卞粹,不覺起身笑道:「卞氏六龍,玄仁無雙,陸機怎敢怠慢呢?」
陸曄在旁也是起身道:「適才兄長亦言未見卞大人,想來大人是先發制人啊。」
「哦?衙內公務眾多,方才得空前來,士光銳目依然佩服佩服!倒是好友你不見我來也不意外,難道認為卞某不夠朋友麼?」卞粹聽聞陸曄言語也是一笑,目光如炬的掃過陸機,陸曄二人。
陸機見狀哈哈笑道:「人說玄仁兄清辨鑒察世所罕有,今日當真是見識,哈哈哈哈。」
卞粹素以清辨鑒察,正直不阿著稱,其兄弟六人並稱於世,然卞粹卞玄仁之才卻是兄弟六人之最!
「卞兄公務繁忙還能抽身來此,一番心意陸機怎能不領,請了!」陸機接著飲盡杯中酒表示謝意道。
卞粹反而將酒盞放在一旁道:「本也沒有如此繁忙,只是胡毋輔之等人醉酒犯禁,又是一批人物先後於江,何兩位大人府前鬧事被捕,審問一夜方歇罷了。」說到這裡,卞粹若有若無的看了陸機,陸曄一眼,好似等待二人詢問。
陸機與陸曄對視一眼,心中均感震撼!卞粹連夜審問胡毋輔之,以及王衍所聚集的人物,必然是得到了朝廷的允許,甚至說不定還有呼雷闕的協助。這一夜之間能夠得到多少消息是無法想像的,如今**裸的在陸機的踐行會上出言試探,這背後的用心實在令人感到可怕!
「哦?此事方有耳聞,想不到卞兄已然有了結果?」陸機故作訝異的道。
卞粹微微搖頭道:「胡毋輔之等人尚未酒醒不得提審,倒是犯夜禁之輩頗有斬獲,好在並無江南士人,否則士衡你這踐行酒宴卞粹也不來了。」
陸曄笑道:「卞大人說笑了,不過是為士衡送行罷了。」
……
一夜未睡,王敦與王導可謂是膽顫心驚,想起來也是後怕。若不是王敦十分堅持,又或是王導有所疑慮,怕是此刻的王家已經陷入了這明爭暗鬥的漩渦之中。都是在朝林立的士族,明面上暗地裡的傾軋是必不可少的,但那也是要看對手。
江統,何攀,皆是當朝一等一的權臣,與這樣的人物較勁本身便是不智,更何況這二人背後更有當今天子的力量作為倚靠!
「處重你回來了,此行如何?」王敦與王導用過早膳,等了許久終於等會了派出去的王邃,見其入內連忙問道。
王邃之父王會乃是王基的弟弟,如今的琅琊王氏以王敦,王導作為領袖。王邃乃是族內的骨幹之一,當代的書法名家,與其兄王舒皆是在朝為官。
落座之後王邃不慌不忙的道:「踐行方才結束,小弟便急急奔回。江南士人多是談論昨夜之事,然所知與我等大致相同,少有出入。」
「嗯?堂弟你可觀察仔細?」王敦聞言問道。
王邃搖頭笑道:「不過小弟見到卞玄仁與陸士衡,士光兄弟寥寥數語便離席而去,此事可值此行呢?堂兄。」
「卞粹卞玄仁!?」王敦與王導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不由得面面相覷更是證實了心中的猜想。
王邃乃是親眼所見,心中的震撼感覺已然過了勁兒,見兩個堂兄如此失態也不以為然道:「卞玄仁作風不需多言,衙門口處我已打探過,胡毋輔之與昨夜被捕之人皆是卞玄仁負責處置,另有呼雷闕兩名副執事級的人物監管,事情遠比你我兄弟想像的嚴重。」
王導深有同感道:「怪不得王衍回府之後,整個清談黨人便沒了動靜,看來這水比你我想像的還要深得多。」
王敦點了點頭道:「卞玄仁與陸士衡乃是至交好友,有其點撥想來江南士族不會趟這渾水……嗯……凡是我琅琊王氏門人皆要暗中警告切勿輕舉妄動,免得惹禍上身,此時此刻我倒想看看王夷甫要如何處理此事了!」
王邃喝了幾口茶道:「世儒早去了王夷輔府邸,一有消息定然送回。這一次幸好兩位兄長深思熟慮,否則一旦我王家有一人表態,後果便不堪設想。」
說道這裡王敦與王導皆是暗自慶幸,如果琅琊王氏不是兄弟二人共執牛耳,怕是此刻早已有人陷入是非之中。就算最後可以僥倖脫身,日後被牽扯的支脈都將因為這件事兒而被陛下留意,難有晉陞。
如此一來琅琊王氏也必然受其牽連,逐步衰落。
「僅僅如此怕是不夠,撇除關係對於我等沒有任何好處,時機便在眼前何不抓住呢?」王導神色一動,看著王敦與王邃頗有深意的道。
「落井下石未免太早。」王邃想了想道。
王敦在一旁卻是笑道:「茂弘所言不錯,眼下事情尚未明朗,我等也是判斷。可使人在細枝末節處略作點撥,試探朝堂態度,若得反應再正式上書,如此可如陛下之意!」
王邃見狀又是搖頭道:「我看此事不可心急,若真是陛下要戒這驕奢之風,清談之黨還好,但若不是此時過早行動怕是反樹強敵,不若觀察數日再說。」
王敦乃是王基這一支脈的領頭人物,王敦則是王裁這一支脈的領袖,而王遂雖然在外沒有王敦,王導知名,可也是王會這一支脈的話事人之一。從族內關係上來講,只是以王敦,王導為主而已,實際上大家都是各自族群的帶頭人,彼此地位幾乎是不分上下的。
若不是琅琊王氏的各個族群都遭受了嚴重的損失,這幾人想必皆是各自為政,誰也不會干預誰的立場。只是如今為了振興琅琊王氏,不得已聯起手來在這剛剛融合的漢朝朝廷中求生存罷了。
往日裡大家各有投靠,但遇到這樣關乎族群生死的問題,彼此私下裡還是交流資源的。只是看王敦與王導也是貌合神離,便可知曉放在正常狀況下所謂的名門大族指的不過是一支一脈,從來不是一大族內的各個支脈同在一起那麼簡單。
王邃堅持不輕易做出任何的反應與試探,王敦與王導自然也無法強求。大不了便是王敦與王導兩族去做,有功是兩族自己的,有過也是同樣自己負責而已,這種事情只要表態便算結束,沒有任何爭論的必要。
「三位兄長都在,甚好甚好!」一稚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只見一名少年未及弱冠,尚有幾分稚嫩的快步走來,眉宇間頗有慶幸亦含隱憂,正是琅琊王氏的另一支脈王正的第三子王彬,也是這一支脈在許都的唯一之人。
見王彬打探消息而回,王敦,王導,王邃皆是起身相迎,兄弟四人落座後王敦便問道:「這一遭辛苦世儒,可是得到什麼消息?」
此話一處兄弟三人臉上都是有了幾分尷尬,那王衍派人請王敦,王導出面對江統施加壓力。可王敦自稱抱病在身沒有前往,王敦也被王導強行留住,於是這兩位便無法出現在公眾面前。王邃素來與江南人物頗多交流,對江南士族的打探自當是王邃前往,於是乎這前往王衍府中慰問的任務便落在了未及弱冠的王彬身上。
王彬苦笑道:「王夷甫氣態超然並未有所刁難,只說請兄長安心養病便是。但清談黨人之中多有鄙夷神色,這點氣量小弟還是有的。」
王導搖頭道:「王夷輔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撕破臉皮,但其他人之態度也說明了對於我琅琊王氏的失望,但凡事皆以本族利益為主,又豈能被他人所左右呢?哼!」
「據說王夷輔在眾人散去後曾經登門拜訪江應元,此事可是當真?」王邃在一旁問道。
王彬正色道:「小弟在清談黨人之中混跡許久,未曾聽聞有人提及。但外面確實有此消息,想來並非是清談黨人所散佈。但小弟與王夷輔也不過是匆匆一面罷了,在王府等待許久皆是沒有消息,因此返回。」
「嗯……看來事情果然複雜,怕是只有親近之人才能探得消息了。」王邃聽罷沉思片刻說道。
「不錯,此事並非針對世儒所做之防範,就算清談黨人之中,瞭解詳情之人怕也是不多。」對於王邃的判斷,王敦與王導皆是表示贊同。
王彬道:「小弟觀察許久未見山季論,庾子嵩,阮宣子等人,想來是與王夷輔商議應對之策。好在回轉途中小弟打聽到一件事,這才放心歸來,否則小弟還準備去尋幾位友人幫忙打探消息。」
「什麼事?」見王彬說道這裡甚是嚴肅,王導等人情不自禁的問道,皆是十分關心外面的局勢。
王彬調整了呼吸緩緩說道:「據悉王澄等人衝撞的並非是尚書令江統的車駕……而是大將軍的車駕。」
「什麼!?大將軍!?」
「姜伯約!?」
饒是王敦,王導與王邃皆是名士,城府極深,此刻聽聞也是忍不住驚呼,一個個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半晌沒有後文。
王彬苦笑道:「消息來源仍不得而知,但小弟推斷當是無錯。若是尚書令車駕,胡毋輔之等人就算醉酒也不一定敢辱罵衝撞……」
「這就對了,大將軍素來簡樸,不喜修飾,其車駕不過尋常小富之家罷了。否則給胡毋輔之十個膽子,也只有捂著屁股跑回府的份兒,怎敢當街衝撞呢?」王敦首先緩過神兒來,搖頭歎息不已。
「有眼無珠,有眼無珠!」王邃在一旁也是喃喃不斷。
「呼……」王彬說出此事,心中好似輕鬆一些。
「世儒還有消息?」王導見了問道。
「其他倒是無關輕重,不過是逸民調任快要發下罷了。」王彬不以為然的說道,如今王彬乃是吏部尚書的府掾,對於朝中任命調遣之事往往有所瞭解。
「本來就算陛下有心處理此事也是沒有機會,如今送上門去……哎!嗯?裴頠裴逸民!?」王導聽罷也是不覺得如何,可話不過說了一半,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猛然叫道!
「正是裴頠,兄長何以如此大驚小怪?」王彬見狀問道,甚是好奇。
看到王導的失態王敦與王邃也是不解,但又覺得好似找到了什麼要點。便在此時但聽王導緩緩說道:「大家莫要忘了裴逸民亦是清談名士,其名望才辯幾乎可與王夷輔並駕齊驅,然其主張多與王夷輔等人針鋒相對,這一打一升之間,事情還不明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