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交流會開始後,錢謙益和瞿式耜安坐於常熟,密切關注交流會詳情。網待他們從報紙上得知行知書堂弄出什麼大地是球體的破爛玩意後,驚疑不定,立即從常熟趕往虎丘,面見婁東二張。
婁東二張正彷徨無計,見兩人到來,大喜,一同參悟林純鴻背後的深意。
四人之中,包括瞿式耜在內,做官的經歷少得可憐,唯有錢謙益正式生涯漫長,見慣了官場上殘酷鬥爭,心態最為平和,眼光最為長遠。
這些時日,他不停地反思,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錢謙益道:「從顧山講學,到賭博之爭,又到虎丘交流會,從一開始,我們從大局上就輸了!」
瞿式耜默然。顯然,在來虎丘之前,師徒兩人已經說過這事了。
張溥和張采愕然,驚問道:「牧齋先生何出此言?」
錢謙益歎息道:「無他,雙方目標不同爾!一方是蠶食,一方是守衛,從林純鴻將手伸入江南,並極力推崇實學以來,我們就一直處在被動之中。對我們而言,江南自成一體,砥礪品行,佔據著思想上的統治地位,自然不容外部侵蝕,這是我們的目的。而對荊州來說,他們在江南一片空白,也沒有多少人認同他們。他們之所以不停地弄出些奇談怪論,無非就是吸引士子的眼球,不停地拉攏認同他們觀點的士子。一攻一守之下,荊州的力量在不停地增強,而我們的力量則在不停削弱,此消彼長下,我們焉能不敗?」
張溥一直得意於門生遍及天下,錢謙益的話顯然在提醒他,荊州正不停地挖他的牆角。張溥臉上掛不住,怒道:「我們砥礪品行,切磋學問,復興古學,難道有錯嗎?難道隨隨便便來一個勢力,拋出一個歪理邪說,我們最終就會被蠶食而盡?」
錢謙益反問道:「平心而論,西銘先生認為思辯學是歪理邪說嗎?」
張溥默然,半晌,方點頭道:「雖譯自西洋,但荊州多有創新,言前人所未言,道理頗為精深,不是歪理邪說。」
錢謙益道:「這就對了。還有最關鍵的,林純鴻從崇禎二年白手起家,至今不過十年,卻坐擁精銳士卒四五十萬,下轄黎民上千萬,實力甚至強過朝廷。天下人雖厭惡林純鴻,但莫不承認,林純鴻走了一條正確的路。有事實擺在那裡,無論林純鴻說什麼,宣傳什麼,士子們都要想想,難道這就是林純鴻崛起的原因?這才是最為可懼之處!」
張溥和張采皺著眉頭,點頭道:「確實可懼!」
錢謙益接著說道:「無法辯駁的崛起事實,再加上精深的學問,江南就有了被蠶食之禍,我們注定就是慘敗的結局!」
張溥心裡苦澀萬分,錢謙益說得是事實,正因為是事實,才分外難以接受。不過,張溥是何人?是天下大多數士子的座師,內心驕傲無比,稍稍頹喪片刻,便從陰影中走出,傲然道:
「大明士子千千萬萬,豈能全部被荊州所蠱惑?牧齋先生這麼說,太小看我儒學千餘年來的底蘊了!荊州方面,無論推出的思辯學有多精深,始終掩蓋不了林純鴻無父無君之事實,更無法為其獨霸一方保駕護航!現在已經不僅僅關係到大明的生死存亡,而是關係到我華夏文明數千年的傳承!我輩正當奮起,竭力阻止荊州蠱惑人心!」
錢謙益心裡暗道:荊州方面雖指出孔子的錯誤,但並未否定儒學,更未徹底否認華夏文明,反而頗多維護,如何就關係到華夏文明的傳承了?
好在錢謙益對張溥頗為瞭解,知道張溥習慣於誇張,也不辯駁張溥的話,只是歎了口氣,道:「哎……我已經老了,阻止荊州向荊州滲透的大任,也只能依靠你們年輕人了!自河東君離開後,我夜不成寐,茶飯不香,精力大不如以前。今後,我也管不了這些事,唯有醉心學問,以度殘年。」
說完,錢謙益轉頭對瞿式耜說道:「式耜,你還年輕,今天就留在這裡。為師精神恍惚,留下來,恐怕也做不了什麼事情了!」
說完,錢謙益向三位告辭,三人苦留不住,只好任錢謙益獨自返回常熟。
錢謙益對前途悲觀失望,繼而準備醉心學問,三人雖覺得可惜,但也沒放在心上。畢竟,錢謙益一直作為東林黨的精神領袖而存在,其操作實務的時候並不多,其執行能力也不如史可法。況且,即便錢謙益不問世事,精神領袖的地位依然在,影響不了大局。
三人皆是不服輸之人,而且張溥說得也有道理,大明士子千千萬,哪能都被林純鴻拉走?如果不奮起反擊,受林純鴻蠱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到了那時,才真正悔之晚矣。
三人商量來商量去,認為宋應星所說的自然現象一般研究方法確實有理,無法辯駁。只是大地是球體,這個太匪夷所思。
張溥說道:「按照宋應星的說法,只要推翻大地是球體的推論,就足以證明這個論斷是錯的。只是,誰能證明一直往西走,不能回到原地呢?」
三人想來想去,瞿式耜突然靈光一閃,說道:「艾儒略來自遙遠的西洋,見多識廣,沒準有證據。」
張溥和張采深以為然。
瞿式耜也不遲疑,馬上前往上海,去尋找艾儒略。
第二日,瞿式耜見到了艾儒略,道明瞭來意,艾儒略哈哈大笑,拿出一份手稿,交給瞿式耜看。
艾儒略的一手小楷寫得非常漂亮,遣詞用句,絲毫不亞於大明士子,不過,瞿式耜司空見慣,也不在意,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正德十四年秋,在西班牙國王的指令下,麥哲倫組織了一支五艘船組成的船隊,以特裡尼達號為旗艦,另外還有聖安東尼奧號、康塞普遜號、維多利亞號和聖地亞哥號,從塞維利亞,一路向西,經聖胡安,麥哲倫海峽,繼續往西,抵達菲律賓。麥哲倫在菲律賓不幸戰死,餘部繼續往西,經印度、好望角,最終回到了塞維利亞……」
瞿式耜大驚失色,連手稿掉在了地上也不自知,囁嚅道:「難道大地真的是球體?」
艾儒略點頭道:「確實是球體,一百多年前,西洋人已經證明了!」
瞿式耜又問道:「你的這份手稿,準備發往揚州時報?」
艾儒略搖頭道:「個人認為不能在揚州時報上刊載,隨便找個小報……」
……
瞿式耜失魂落魄,重新回到了虎丘,將此壞消息轉告給婁東二張。
張采大驚,失聲道:「這怎麼可能,若真是球體,上面的人怎麼沒有掉下去?」
張溥和瞿式耜一聽,陡然來了精神,連聲道:「對啊,大地上的人怎麼沒有掉下去?我們完全可以提出這個問題,看行知書堂作何解釋!」
三人正商議著,黃宗羲突然在門外求見。
黃宗羲本為復社成員,本身名望又高,張溥甚為看重,見黃宗羲求見,趕緊迎入屋內,將這幾日所發生之事盡皆告訴他,希望他能幫忙參詳。
黃宗羲皺眉沉思了半天,吐出了一句話:「我看,還是適可而止,唐文介想幹什麼就讓他去幹去。」
瞿式耜大叫道:「大地是球體,明顯就是錯的,若是球體,我們為什麼沒掉下去?」
黃宗羲歎息道:「若我們真提出這個問題,只能顯示出我們的淺薄!宋應星的研究方法,幾乎所有人都認可,既然認可宋應星的說法,已經能夠證明大地確實是球體的。至於我們為什麼沒有掉下去,並不能說明大地是球體是錯誤的,很可能有另外的原因!」
二張和瞿式耜皆是一時之人傑,黃宗羲稍稍提醒一下,便即認識到自己邏輯上的錯誤。不過,黃宗羲說「淺薄」,讓張溥大為光火,道:「這已經不是正確錯誤的問題,而是爭取士子的問題!我們都能想通其中的道理,並不代表所有士子都能想通,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這點,置荊州於不利,從而爭取人心!」
黃宗羲愣了愣,聲色俱厲地說道:「正確便是正確,錯誤便是錯誤,怎麼能為了爭取人心就置真偽而不顧?這麼做,在下不能認同!」
說完,黃宗羲拂袖而去,留下了驚愕的二張和瞿式耜。
張溥素來強橫,容不得復社成員挑戰他的權威,黃宗羲這麼做,就相當於與復社正式決裂,直氣得張溥渾身顫抖。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張溥冷笑道:「一介腐儒,濟得何事?有還不如無……這事就這麼定了,明日直接提出這個問題!」
張溥心高氣傲,幾乎未曾遇到什麼挫折,自信滿滿。而瞿式耜一路坎坷,信心大不及張溥。瞿式耜赫然發現,昨天老師心灰意懶,退隱至山水之間,今日又有黃宗羲拂袖而去,這是不是預示著東林黨和復社分崩離析在即?跪求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