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由檢下旨將高斗樞高昇為長沙兵備道後,林純鴻就緊張地關注著京師金果巷。
金果巷一點也不起眼,清新幽靜,往來行人稀少,往常,無人關注此地。然而,自崇禎五年以來,這裡成了帝國貴人關注的焦點之一,原因只有一個:溫體仁的居所坐落於此。
林純鴻非常清楚,朱由檢欠缺政治手腕,眼光也談不上長遠,很難從繁雜的奏章中讀出內幕xing的東西,所以才被三十萬兩銀子蒙蔽了雙眼,下旨撫慰林純鴻,暫時堵住了朝臣之口。
但是,林純鴻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土地涉及到大明士紳、官僚的根本利益,風暴沉寂時間越久,來得就越猛烈。大明朝臣就是士紳、官僚的代表,期待這些朝臣被朱由檢的一紙詔書就堵住了雙口,那簡直是癡心夢想!
作為士紳、官僚的領頭人,溫體仁的態度對邦泰來說至關重要,理所當然得到了林純鴻的重點關注。
戌時三刻,溫體仁的書房依然燈火通明,書房正中央照壁上,掛著一幅大明輿圖,溫體仁正站在輿圖前,將一些鐵製小人不停地挪來挪去。
當初,溫育仁前往枝江考察時,張道涵將此輿圖送與溫育仁,並被溫育仁帶到beijing,掛在了溫體仁的書房裡。這幅輿圖內含磁性物質,鐵製小人往輿圖上輕輕放下,就可以固定在某處,非常實用。況且,這幅輿圖標注特別,內容十分詳盡,為溫體仁直觀地瞭解大明,提供了大量幫助。
溫體仁對輿圖愛不釋手,即便後來與林純鴻鬧翻,也未撤下此圖,依然掛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
溫體仁將一個鐵製小人放在了陝西位置上,又放了一個小人在甘肅位置上,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自賊寇在漢中棧道以詐降之計脫困之後,就把陝西攪得一塌糊塗。三邊總督洪承疇左擋右攻,好不容易將賊寇驅趕到甘肅一帶。哪想到賊寇在甘肅如魚得水,聲勢越來越壯大,隱隱又有攻入陝西之勢。
朱由檢由此大怒,史上權勢最為顯赫的地方官五省軍務總督陳奇瑜,其政治生命屈指可數。
雖然陳奇瑜的招撫之策得到了朱由檢的首肯,但是,按照溫體仁對朱由檢的瞭解,朱由檢一定會拿陳奇瑜當替罪羊。這對東林黨人的打擊可謂致命,剛剛翹起的尾巴又耷拉下去。
東林黨人吃癟,對溫體仁來說,當然是大大的利好消息,至於大明將面臨何種局面,哪裡趕得上打擊東林黨人重要?
須臾,溫體仁拿起一個鐵製小人,放在了大同位置上,微微歎了口氣,又將小人從大同位置拿下,放在了太原位置上。
「曹文詔啊……曹文詔……」溫體仁歎息道。
崇禎六年九月,建奴要求立即議和,否則明年初攻打宣大。朱由檢當然不會議和,將曹文詔從包圍賊寇的前線火速調往大同,導致圍剿賊寇失敗。崇禎七年初,建奴調集八萬大軍攻打宣大一線,曹文詔苦挨,終於等到了吳襄的援兵,擊退了建奴大軍。
然而,建奴大軍從宣大撤軍後,卻鬧出了宣大總督張宗衡通款建奴的傳言,朱由檢大怒,將張宗衡、曹文詔一幫人論罪遣戍。幸好山西巡撫吳甡上疏力辯,請求讓曹文詔戴罪立功,朱由檢也不是真心想處罰曹文詔,便令曹文詔赴河南剿匪。吳甡又上疏力辯,請求留曹文詔留在山西,先平定山西之賊。曹文詔感激吳甡知遇之恩,行軍通過太原時,也不管不顧兵部的命令,留在了太原。
說來也神奇,曹文詔留在了太原,整個山西的賊寇一下子跑得精光,山西終於平定下來。
「國難思良將啊!如左良玉、鄧玘輩,如土雞瓦狗般!」
一想到左良玉、鄧玘專注保存實力、畏敵避戰,溫體仁就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給了他們最具有侮辱xing的評價。
不由自主,溫體仁想起了林純鴻,這林純鴻到底算良將還是算國賊?溫體仁將目光投向了荊州位置,然後在襄陽位置放了一個鐵製小人。
這林純鴻戰績雖不及曹文詔,但也算得上百戰百勝,尤其麾下的荊州軍,更是精銳異常,近期幾乎擴充到萬人。要是能把這萬餘人投入到河南,溫體仁相信,整個河南根本就沒有賊寇的立足之地。
哪想到,荊州軍頓足於襄陽,無論陳奇瑜如何催兵,硬是不跨出襄陽一步。對這裡面的彎彎道道,溫體仁洞若觀火:東林黨人還未給林純鴻足夠的好處。
對這點,溫體仁當然喜聞樂見。溫體仁以孤臣自居,地方上的耳目遠不及東林黨人繁多,即便如此,溫體仁憑借他敏銳的觀察力,僅僅通過各地的奏章,對林純鴻一舉一動瞭若指掌。
當初,林純鴻攻伐容美土司,溫體仁就知道,林純鴻在擴張地盤;後來,荊州民變紛呈,溫體仁當然也猜出高斗樞在與林純鴻鬥法。
通過這兩件事,溫體仁深切地體會到:林純鴻雖無軍閥之名,卻有軍閥之實質!
溫體仁的目光重新投向輿圖,他突然發現,在輿圖上,湖廣江漢地區和四川地區的標註明顯比其他地區精細,這是為什麼?溫體仁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說江漢地區標注精細,這還可以理解,畢竟那裡是林純鴻的老巢。而四川地區的標注該作何解釋?林純鴻為什麼將這幅地圖送給自己?
難道林純鴻早就在向自己暗示,他想控制江漢地區和四川?
這怎麼可能?那個時候林純鴻僅僅是一個游擊將軍,兵不過五千,隨時都有可能被賊寇吃掉。如果那個時候林純鴻就暗示自己,這也太可怕了!這林純鴻想做軍閥就是處心積慮!
這不可能!溫體仁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將這些胡思亂想從腦海中趕走。
事實上,對林純鴻成為軍閥,溫體仁還有點幸災樂禍,畢竟,林純鴻與東林黨人合作密切,一旦朱由檢意識到林純鴻的軍閥傾向,東林黨人將萬劫不復!
溫體仁得意沒多久,就傳來了林純鴻在荊州、荊門和夷陵實施土地贖買政策的消息。
溫體仁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林純鴻這把火燒得可真夠旺,不僅會把東林黨人拖入火海,而且他絕無可能獨善其身!
這簡直就是在與天下士紳為敵!溫體仁哀歎不已,他不知道是該佩服林純鴻的勇氣,還是該罵林純鴻不識時務。
土地是這麼好動的?當年張太岳權傾朝野,也不敢在土地上作絲毫動作,只是在稅收機制上作了點調整,就被秋後算賬,身敗名裂。實際上,作為大明首輔,溫體仁早就知道,大明的癥結就在土地制度上,一ri不革新,大明就難以振作,但是,就是給溫體仁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往日有個張江陵,現在又出了個林江陵!江陵的風水難道出了問題?」
溫體仁納悶不已,這林純鴻到底哪根弦出了問題,居然敢與天下士紳為敵?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該如何應對,才能避免引火燒身呢?溫體仁皺著眉頭,尋思著應對之策。
溫體仁相信,不出十日,大明各地的奏章就會如海洋一般,徹底將林純鴻淹沒。按照大明官僚的一貫習慣,各種傳言將被作為證據,直接面呈給朱由檢。
更何況,林純鴻的倒行逆施並不是傳言,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根本就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林純鴻將如何面對朱由檢的怒火?
張江陵好歹還撐了個十多年,難道林純鴻就如曇花一現一般,就此湮滅?
突然,溫體仁脊背發涼,渾身冒出了冷汗:萬餘精銳!
林純鴻可不是張江陵,他憑一己之力,養著萬餘精銳,而且還可以隨時擴充!
要是逼反了林純鴻,大明的花花江山豈不是就完了?外有胡虜、內有賊寇,大明早已精疲力竭,現在再加上一個腹心造反的林純鴻,難道大明的氣數已盡?
溫體仁氣急敗壞,長袖狠狠地掃過輿圖,一個個鐵製小人翻滾著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崩崩聲,猶自在地面上跳躍……
怎麼辦?怎麼辦?大明絕不能在自己手上完蛋!
溫體仁全身失去了力氣,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胸口不停地起伏。
一定得想個萬全之策!
溫體仁猶如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雙目失去了神色,怔怔地盯著輿圖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溫體仁方才恢復了力氣,從地上撿起一個小人,將這個小人放在了甘肅,想了想,又將這個小人放在了肇慶,臉上才恢復了些許生氣。
緊接著,溫體仁又從地上撿起了一個小人,不停地摩挲著,自言自語道:「候大真啊,候大真,這次就不能便宜你了!稅收、鑄幣,這樣的事情怎麼能輪到你呢!」
溫體仁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變得老而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