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準備與東林黨攤牌?」林純鴻的一句話,猶如在平靜的湖面上投入一塊巨石,掀起了滔然大波。尤其是朱之瑜,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手指林純鴻,激動萬分,大聲嚷道:「將軍,可曾記得當日虎牙之誓!」
林純鴻輕輕撥開眼前的手指,平靜無比,緩緩道:「東林黨不是朝廷,此事與朝廷無關。東林一脈,不停地往邦泰脖子上套繩子,遲早會勒死我等,與其氣悶,還不如揮刀斬斷繩索!」
朱之瑜大怒,雙臉幾乎扭曲,憤然道:「斬斷繩索後,將軍的屠刀是不是準備揮向勒繩子的人?」
李崇德的位置就在朱之瑜下首,見朱之瑜手舞足蹈,手指幾乎伸到林純鴻的臉上,連忙將朱之瑜按在椅子上,勸道:「朱幕使,咱們得讓將軍先把話說完,將軍又未說樹反旗,朱幕使何必如此心急……」
朱之瑜雙手兀自不停地揮舞,聽到「反旗」二字,一時急怒攻心,口不擇言:「將軍!準備和東林黨攤牌是不是得做好兩手準備:東林黨認可邦泰為盟友,一切都好說,如果東林黨孤注一擲,定要毀滅邦泰,將軍是不是就準備樹反旗了?所以,攤牌與樹反旗有什麼分別?將軍,請聽之瑜一句,朝廷遠未失去民心,此時樹反旗,無異於自殺……」
林純鴻見朱之瑜撕鬧不休,嘴裡胡言亂語,無任何邏輯可言,一股火氣騰地升起。他突然站起身來,一把從袖子裡掏出鹽引契書,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厲聲喝道:「朱幕使,夠啦!我要是想造反,還花十二萬兩銀子買鹽引幹什麼!」
隨著林純鴻的手掌拍在桌子上,桌子發出砰地一聲巨響,上面的茶杯和盤子也叮叮噹噹地亂跳。閣幕使們嚇了一跳,紛紛站起身來,圍攏在林純鴻和朱之瑜身邊,惟恐二人發生肢體衝突。
朱之瑜也嚇了一跳,稍稍冷靜了點,鼻子裡兀自喘著粗氣。自從荊州軍釐定軍銜和軍職後,他日夜擔憂邦泰滑向造反的深淵,現在一聽到攤牌,幾乎失去了理智。
林純鴻從桌上拿起鹽引,嘴巴鼻子幾乎被氣歪,怒道:「為這勞什子,我費了多少口舌才說服郭幕使和彭總管?邦泰的銀子難道多得花不完?難道我就不知道一年節省這十二萬兩銀子?」
一連串的反問讓朱之瑜目瞪口呆,心裡頗為後悔,「屬下……」
林純鴻根本不給朱之瑜說話的機會,繼續發洩他的憤怒:「僅吃鹽一項,養活了多少蛀蟲,鹽商豪富,難道我就不知道他們盤剝的是民脂民膏?這點,我忍了!還不是因為朝廷需要鹽稅?東林黨和復社又是什麼好東西?你們看看,東林黨和復社的大佬們哪個不與奸商土豪勾結?為一己之私利,置生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我遲早要把東林黨和復社扔到歷史的垃圾堆裡!」
說完,林純鴻頹然坐在椅子上,盯著眼前的鹽引發呆。
整個大廳陷入到死一般的沉靜之中,閣幕使們面面相覷,怔怔地不發一言。
半晌,朱之瑜站起身來,向林純鴻鞠躬道:「屬下一時心急,口不擇言,還望將軍見諒。」
林純鴻揮手道:「朱幕使擔心什麼,我心裡明白著。這點你放心好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如果有一天,我真豎起了反旗,絕不是因為我想樹反旗,而是因為現實逼著我樹反旗。朱幕使記住一句話,任何言語都不能改變我的觀點,唯一能改變我觀點的只有事實!」
「邦泰能發展到今天,最關鍵的是,堅持了因利勢導的原則!東林黨後繼無人,無論是瞿式耜或者侯恂,對權力和實力都有清醒的頭腦,見我邦泰實力雄厚,巴結還來不及,如何會孤注一擲?」
朱之瑜低頭沉思半晌,問道:「不知將軍準備如何與東林黨攤牌?五日後,瞿式耜也該到荊州了。」
林純鴻冷笑道:「展示肌肉而已,還能有什麼?要讓瞿式耜認識到,邦泰絕不是惟命是從的下屬,而是平起平坐的盟友!東林黨要麼積極融入邦泰,要麼就離我們遠遠的,別老拿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煩我們!」
緊張的氣氛終於得到了緩解,眾人議論紛紛,對如何展示肌肉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有朱之瑜還在隱隱擔憂:「萬一東林黨孤注一擲,邦泰豈不是成了朝廷的反賊?」
朱之瑜將此慮深深地埋在心底,還不停地安慰自己:「瞿式耜心思縝密,從不走極端,當不會選擇可怕的孤注一擲……」
……
當林純鴻和閣幕使們的嘴中不停地冒出「瞿式耜」三字時,瞿式耜的腦海中也滿是林純鴻的身影。
在收到陳奇瑜的書信後,瞿式耜大為光火,他實在想不到,沈文麟和嚴介和兩個重量級的把柄居然鎮不住林純鴻!直覺告訴他,林純鴻將在倔傲不遜的路上越走越遠,有朝一ri,甚至反噬東林黨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在順德,荊州軍士卒精銳,兵甲精良,給瞿式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且,瞿式耜對林純鴻瞬間拉起兩萬大軍的能力毫不懷疑。並且,獨眼蠍乃林純鴻麾下水師的傳聞,瞿式耜也時有耳聞,他推斷,這個傳聞十有仈jiu就是真的。
如果林純鴻造反,如何是好?
當瞿式耜將此事告知錢謙益後,錢謙益一針見血地指出:每次拿著林純鴻的痛點去威脅他,只會讓他與東林黨的隔閡越來越深。隨著林純鴻的羽翼越來越豐滿,最終將會與東林黨分道揚鑣。
而且,錢謙益認為,目前林純鴻手握重兵,已然勢大難制,如果林純鴻對東林黨的逼迫心生不滿,起兵造反,於朝廷於東林黨將是莫大的浩劫;應對林純鴻,絕不能繼續走威脅的老路,應該從錢糧和軍械上下功夫,著眼長遠佈局。
對錢謙益的話,瞿式耜深以為然。師徒二人密謀數日後,瞿式耜終於踏上了旅途,逆著長江往荊州而去。
六月盛夏,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火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地裡的土幾乎冒煙。瞿式耜藏身於船艙中,一把蒲扇搖得飛快,但依然熱得喘不過氣來,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
瞿式耜心情煩躁,不停地向兩個小童抱怨:「湖廣的夏天這麼難熬,真不知道農夫怎麼幹活……又悶又熱的,讓人怎麼活!」
正抱怨著,忽然從艙外傳來一陣鑼鼓聲,瞿式耜大奇,轉頭往左手邊瞅去,只見百里洲碼頭已經近在一里之外,碼頭上人頭攢動,鑼鼓聲正是從那裡傳來。
「林純鴻搗什麼鬼?這麼熱的天還敲鑼打鼓的,可見得有點失心瘋!」瞿式耜暗笑不已,心情居然奇跡般地沉靜下來,悶熱的感覺也一掃而盡。
瞿式耜正張望著,忽然見四人搖著一艘快船,快速向坐船靠近,船上還發出一陣喊聲:「前面可是海虞起田公?」
瞿式耜慌忙起身,鑽出船艙,大叫道:「正是在下……」
快船上的四個漢子大喜道:「剛才將軍還問呢,可巧就來了……」
坐船在快船的引領下,緩緩地靠上了碼頭。岸上傳來林純鴻的喊聲:「順德一別,轉眼就一年,起田公近來可好?」
瞿式耜往岸上望去,只見林純鴻長身而立,後面緊隨著六人,六人之後,兩列全副武裝的甲士挺槍執矛,分列道路兩側,猶如木樁般一動不動。「林副將頂著烈日前來迎接,在下如何當得起?」說完,瞿式耜走上搭板,上了岸。
林純鴻連忙上前,哈哈大笑道:「當得起,起田公天下名士,林某人佩服不已,如何當不起?」
說完,林純鴻轉身指著張道涵,介紹道:「這位是張昌德,任中書府府令。」
張道涵微笑著行禮道:「張道涵見過起田公……」
瞿式耜大驚,林純鴻將一干閣幕使拉出來,到底是何意?難道向自己示威?瞿式耜機械般回禮道:「久仰,久仰……」
緊接著,林純鴻將其餘五個閣幕使一一介紹,瞿式耜腦中翻江倒海,在出發之前,他設想了各種可能,連自己被軟禁在荊州都想到了,唯一沒想到的是,林純鴻居然坦然承認另立中央,還若無其事地向自己介紹。
瞿式耜腦中一片空白,往日的機智與敏捷全然不見,傻傻地問道:「還有一位閣幕使張兆呢?」
林純鴻大笑不已,「起田公對邦泰非常關心啊,林某人受寵若驚。張兆目前坐鎮廣州,與海上千總趙和海一道打擊紅毛鬼!」
「趙和海?紅毛鬼?福甲號也是林副將的?」瞿式耜目瞪口呆,身體搖晃不已,林純鴻眼疾手快,抓住瞿式耜的胳膊,笑道:「讓起田公見笑了。張兆和趙和海心存朝廷,見紅毛鬼為禍大明海疆,便奮起還擊,林某人既感且佩,投了點錢,買了幾條船給他們。」
說完,將瞿式耜扶進四輪馬車,一行人在鑼鼓聲的伴隨下,往都督府而去。
馬車底部放置了冰塊,車內顯得涼爽無比,瞿式耜忍不住汗毛倒豎,頭腦方才清醒。他一路盤算不已,心裡慢慢有了決斷。
進入都督府後,分賓主坐定,瞿式耜又恢復了風流倜儻的本色,微笑著問道:「近聞長江水道獨眼蠍搶掠商旅,不知對林副將的生意有何影響?」
林純鴻笑道:「起田公消息如此靈通,何以不知道獨眼蠍乃邦泰麾下長江水師提督?」
瞿式耜臉色突變,霍地站起,大怒道:「果然如此!你身為朝廷命官,竟然指使屬下公然搶掠商旅,殺害過往官員,到底意欲何為?」
林純鴻抬頭看著憤怒異常的瞿式耜,平靜道:「起田公切莫心急,且聽林某人先談談邦泰的水上佈局。」
瞿式耜深吸了口氣,強自按捺住怒火,嘲諷道:「什麼水上佈局?無非是搶掠商旅,以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已!」
林純鴻對瞿式耜話中的刺毫不介意,侃侃道:「長江水師現在有蜈蚣船十二艘,其他小船不計其數,成立以來,的確搶掠了不少商旅,不知起田公可曾留意,被搶掠的商旅都是些什麼人?」
瞿式耜斜眼看了看林純鴻,哼了一聲,不發一言。
林純鴻笑了笑,接著道:「徽商的損失最大。這幫奸商壟斷江南、兩淮地區的大米、茶葉、棉布、絲綢……,與江南官紳狼狽為奸,壓搾民脂民膏。除此之外,還拚命打壓邦泰的棉布和茶葉生意,不允許邦泰售賣茶葉和棉布,起田公說說,可忍還是不可忍?」
瞿式耜恢復了平靜,冷聲罵道:「別人不給你,你就搶?這是強盜!」
林純鴻搖頭道:「非也,非也!現在邦泰的棉布即使遠涉江湖到江南,成本也比徽商低,如果徽商與邦泰公平競爭,我無話可說。關鍵徽商勾連地方官府,以各種生意外的伎倆打壓邦泰,攪亂當地的生意秩序,他們這才是搶掠!才是強盜!」
頓了頓,林純鴻似笑非笑道:「我這人非常守規矩,別人按規矩來,我萬不會破壞規矩,別人破壞規矩,我也只好破壞規矩了!」
聽著林純鴻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守規矩,瞿式耜幾乎笑出聲來,諷刺道:「林副將確實很守規矩,朝廷規定了,副將可以開府建衙!」
林純鴻冷笑道:「副將可不可以開府,以後再說,不過我今日可以放言一句,徽商和江南官紳什麼時候停止打壓邦泰生意,長江水師就什麼時候放棄搶掠!」
林純鴻的話陰冷決絕,讓瞿式耜忍不住再次站起,怒指著林純鴻,幾乎將唾沫噴到林純鴻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