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官道附近,到處都是一片荒涼,農田里的麥苗由於缺水,成一片枯黃之色,一陣東南風拂過,激起的風沙讓人難以睜開雙眼。在旱災和匪盜的雙重打擊下,順德府和廣平府附近,真可謂人煙稀少,一片荒涼。
林純鴻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念著曹操的《蒿里行》,一時心裡悲涼,難以自已。
當年魏武征戰南北時,是否也與自已一樣悲天憫人呢?
陸世明與林純鴻並轡而行,見林純鴻神色鬱鬱,為了開解他,說道:「衛輝的潞王乃穆宗之子一系,第一代潞王乃當今聖上之堂祖父,血緣還算親密。與當今聖上血緣最為親密的要算洛陽府的福王、漢中府的瑞王以及荊州府的惠王,均是聖上的叔父!」
林純鴻回道:「說這幫蛀蟲幹什麼?一提到這些藩王,我就渾身上火!」
陸世明微微一笑,道:「惠王把枝江的土地都交予了大都督,每年分得二十多萬兩的銀子,按照大都督的說法,這叫大股東,何來蛀蟲之說?沒辦法,他們福氣好,生在了帝王之家,祖宗給他們留下了豐厚的遺產。」
林純鴻默然,這些藩王真的算得上福氣好?
陸世明繼續說道:「潞王見賊寇又進入了河南,自己的封地岌岌可危,上疏聖上,請求增援。據京師傳來的情報,朝廷有意讓倪寵和王樸率京營到河南。結果東林黨人李繼貞馬上上奏道,左良玉身經百戰,位反在倪寵和王樸之下,恐怕影響士氣!哈哈,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左良玉又要陞官嘍!將軍這次恐怕要失望了。」
林純鴻道:「朝廷沒有嚴懲,咱們就該燒高香了,別奢望陞官了。再說,武職升得再高,對我們又有何意義?我們還不是率著自己的弓兵打仗?」
陸世明苦笑道:「話是這麼說,但是心裡總是感到不爽!就是不陞官,拿點銀子犒軍總應該吧?」
「戶部已經虧空了一百多萬兩銀子,哪有這個閒錢?聖上的內帑總該留點吧,否則,如果連京營的軍餉都發不出,京師豈不是亂了?朝廷的軍隊也不少,為何這次單單有意京營這樣的花架子部隊?」
陸世明立即醒悟,道:「難道是朝廷拿不出錢糧,只好將聖上的京營派出來?」
林純鴻點頭道:「我估計是這樣,京營在京師空耗錢糧,還不如派到前線。」
陸世明猛拍大腿,道:「這溫體仁和張鳳翼果然智計百出,此計還真是一舉兩得!」
林純鴻搖了搖頭,道:「恐怕這事並非想的那麼好!現在的京營提督乃曹化淳,如何能容忍溫體仁和兵部將手伸到自己的鍋裡?我估計啊,溫體仁這次算是把曹化淳往死裡得罪了!」
說完,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天下,做點事情還真難,即便如溫體仁般,位高權重,也處處受牽制,哎,難啊……」
兩人邊走邊聊,忽然探馬回報:「闖王高迎祥率領四萬多人馬,攜裹亂民無數,突然翻越太行山,在武安縣摩天嶺將左良玉殺得大敗,掉頭南下往河南彰德府而去。左良玉率潰兵駐紮在南賀莊,離我軍僅二十里。」
林純鴻大驚:「高迎祥什麼時候到山西的?娘的,邸報上都是些什麼東西啊?前不久還說秦良玉在夔關大敗高迎祥!」
陸世明苦笑道:「高迎祥什麼時候到山西不重要,我們只需要知道豫北將亂成一團就夠啦!」
林純鴻沉思半晌,對傳令兵厲聲喝道:「令驃騎營全力打探高迎祥詳情,務必弄清楚高迎祥有多少精銳!」
隨著林純鴻命令的下達,荊州弓兵偵騎四出,紛紛往河南彰德府湧去。
此時,左良玉中軍帳中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破碎聲,緊接著,左良玉的叫罵聲傳出來:「狗日的曹文詔,只知道騎著馬到處奔跑,高賊四萬多人馬,也不通知老子,你他娘的要是不會打仗,把騎兵給老子啊!娘的,尤世祿也不是好東西,要離開摩天嶺,好歹給老子通個氣啊……什麼狗屁指揮,兵部就一擺設,張鳳翼把老子調來調去的,路跑了不少,都跑成餓兵了……」
諸將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趾頭,大氣不敢出,等著左良玉的火氣過去。
左良玉見諸將如縮頭烏龜般,更是火往外冒,用殺人般的眼神掃著眾將,最後目光落在了張應元身上,厲聲喝問道:「張應元,你說,高迎祥是如何從摩天嶺過來的?」
張應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囁嚅道:「末將……末將見尤總兵……重兵把守摩天嶺,就放鬆了警惕……末將……末將知錯……」
左良玉恨不得上前踢張應元幾腳,高聲叫罵道:「幼稚!尤世祿會幫我們看著摩天嶺,奶奶的,母豬也上樹了!來人,將張應元推出去斬了!」
兩個親衛如虎狼般從地上架起張應元,往帳外拖去。
張應元大驚,呼道:「大帥,饒命啊,大帥,末將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親衛的腳步頓了頓,轉頭瞅向左良玉。
左良玉大怒:「還不快點?你們兩個脖子也癢癢了?」
親衛渾身一哆嗦,立即拖著張應元飛一般往帳外狂奔。
張應元冷汗直冒,兀自叫喊道:「大帥……大帥……當年在遼東,末將為了救大帥,身中十多槍……大帥……」
羅岱慌忙跪奏道:「大帥,張應元雖然該死,但殺敵無數,殺了他,恐涼了將士們的心!不如讓他戴罪立功。」
眾將見羅岱求情,紛紛跪著為張應元求情。
左良玉本無殺張應元之意,當下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押回來……」
張應元死裡逃生,仍然喘著粗氣,在地上癱作一團,顫抖著謝道:「謝大帥不殺之恩!」
左良玉正準備繼續訓斥張應元,忽下屬通報:「游擊將軍林純鴻求見!」
左良玉深吸了口氣,冷聲令道:「讓他等著!」
林純鴻在帳外等候,倒也安之若怡,左良玉乃副總兵,預計馬上升任總兵,他有資格擺這個譜。
雖說左良玉暗暗地射了林純鴻兩箭,林純鴻深恨左良玉,並伺機狠狠地報復。但表面上得維持一團和氣,必須的時候,為了互相利用,還得攜手應對滔天巨浪。
一直等了半個時辰,左良玉方才令下屬將林純鴻帶入帳中,一見面,左良玉就長聲歎道:「林將軍在順德殺敵立功,截獲軍資無數,我老左就差遠了,連敗兩場,羞愧難當啊!」
林純鴻大聲道:「總兵大人與賊寇大戰數場,勞苦功高,聖上和朝廷哪能不知?升為總兵也是遲早的事情。」
聽到林純鴻直接稱呼自己為總兵大人,左良玉苦笑道:「總兵、總兵,我老左哪有資格成為總兵?」
李繼貞的奏章左良玉當然知道,當下對林純鴻暗自吃驚:這個小子的消息居然如此靈通!
左良玉道:「可憐可歎啊,咱們在前線與賊寇大戰數場,損兵折將不說,還得受到訓斥!他鄧玘躲在順德府吃香的喝辣的,只需要說一句唯兵部之命是從即可,哎,這世道……」
林純鴻笑道:「那是一灘污泥,純鴻看都不敢看,寧願躲在污泥外面征戰。」
林純鴻清楚,鄧玘改換門庭之後,受到了張鳳翼的照顧。這不免讓左良玉嫉妒,但左良玉可不能改換門庭,世人皆知侯恂乃左良玉恩主,拋棄侯恂,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左良玉道:「如今高迎祥兵強馬壯,可我兵鋒受挫,彰德府陷落是遲早的事,如之奈何?萬一朝廷降罪於咱們,咱們可就當了冤大頭!」
左良玉口口聲聲不離「咱們」,讓林純鴻噁心不已。娘的,朝廷要降罪也是將到你左良玉的頭上,關老子屁事,想拉上老子一起受過啊?
林純鴻很想拂袖而去,但考慮到左良玉與自己同為東林一脈,自己不便鬧得太過分。當下皺著眉頭,裝作苦思良策。良久,林純鴻歎道:「純鴻年輕識淺,百思不得善策。」
實際上,林純鴻在這點上真還誤解了左良玉,左良玉並沒有拉林純鴻一起受過的心思,他不停的說「咱們」乃是為了拉近兩人的關係。左良玉大敗後,輜重糧草丟失一空,現在面臨著缺糧的威脅,非常希望林純鴻能幫他度過難關。
林純鴻出於對左良玉的厭惡,心裡先入為主,認為左良玉不懷好意,正所謂疑鄰盜斧也。
左良玉道:「我這裡倒有一個方法,兵部不是令我等限時趕到衛輝嗎?可是目前高迎祥橫在了廣平府和衛輝府之間,堵塞了我們南下的道路,我們只需要尾隨著高迎祥南下,在規定期限內應該沒問題。」
林純鴻皺眉道:「如果高迎祥攻下彰德府後不走,我們該怎麼辦?」
左良玉道:「這就需要林將軍與我一道壓向彰德府,高迎祥懼怕被官兵合圍,不走也得走!」
林純鴻拍手笑道:「總兵大人好計謀!」
左良玉苦著臉道:「不過我還有一個難題,現在軍中缺糧,士氣不振,恐怕還需要林將軍提攜一二。與高迎祥大戰後,雖然慘遭敗績,我軍中倒也截留了大量的流民,不若林將軍提供點糧草,我令人將流民送到荊州去?」
林純鴻大驚,自己與張鳳儀之間的秘事,左良玉如何得知?
林純鴻思慮再三,答應提供三千石糧食給左良玉。畢竟,在按期抵達衛輝府一事上,兩人乃繫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更何況,自己還能得到大量的人口,又能賣一個人情給侯恂和瞿式耜,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