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海權意識
「總理……」
紫光閣的御前國務會議剛散，海軍大臣嚴復就匆匆追上李燾，這位年方五十的海軍耆宿尚有萬語千言要向年輕到有些不像話的總理大臣說一說。
李燾轉身，面對著一張已見滄桑卻洋溢著蓬勃熱情的臉，心知嚴復必然是被自己的二號計劃提議所觸動，要向自己掏心窩子了。對一個年輕的政府總理來說，內閣中的很多人他並不熟識，只是憑借腦中的一丁點印象和不長的接觸，就將一個個要職托付給這些人，例如眼前的嚴復。私交這個東西，在李燾和嚴復此前的公務交往中根本就不存在。
「幾道先生，我們可以去頤年堂坐坐，邊走邊說？」
「極好！」嚴復欠身回道，卻發現李燾側身並未先行，而是恭敬地等待著自己。他也不客氣，邊走邊道：「總理圖謀俄人艦艇之意，無論戰術上是否能夠達成，嚴復和海軍同仁都能領會。不可否認，兩年來海軍中確實存在一些抱怨，特別是在目睹強大的口木聯合艦隊橫掃黃海、口木海時，更是如此。我們的海軍沒有主力艦，我們海軍軍人的腰板就直不起來啊！當然，海軍軍人的待遇改善是事實，但是沒有戰艦的海軍還能算作海軍嗎？陸軍弟兄們有骨氣，咱們海軍也有！但是僅僅依靠您在海軍官校的炮術教習和添置一些火炮、無線電，不可能讓4000多噸的輕巡洋艦與一萬四千噸的三笠號戰列艦相抗衡！」
李燾頻頻點頭：「我知道，我深有體會。」
「不！您沒有深切地體會到，在一個沒有海權意識的國家裡，海軍是多麼的可悲！海軍想要有一個長期的建軍計劃，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嚴復說著，有些皺紋的眼眶中蘊含著淚花。
李燾加快了腳步，他不想來往的人們看到海軍大臣的失態落淚。
「幾道先生，國家的經濟形態決定海權意識的存在和強弱。一個封閉的農業社會不可能誕生強大的海軍，只有建設工業和加強與世界的商貿交流，才能從部分人的利益到大多數人的利益出發，與海洋、海權、海軍聯繫上來，而不是單純的國防需要。當百姓的生活因對外貿易而改善時，當改善百姓生活的對外貿易受到威脅時，我們就可以看到強烈要求海軍建設的民潮，看到民間強大的海權意識。當然，為政者不能單靠順應民意，而應該去領導之。在當前的形勢下，陸軍建設確實佔據了軍費預算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陸軍確實在大規模地增添火炮、機槍和彈藥儲備，這些都是為了締造一個有利於國家發展、海軍建設的環境。在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海軍的20年長期計劃，今日和幾道先生就此深談，如何？」
嚴復大喜，忙不迭地點頭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兩人步入頤年堂，捧著熱茶促膝而談。
「因為靡費巨大，海軍建設單從國防需要出發是不可能長期的，一旦海軍達到足以防衛本土近海的規模，勢必會有人對海軍的繼續擴大提出異議。當然，這絕對不是陸軍和海軍爭奪軍費預算的問題，問題在我們要建設一支什麼樣的海軍？海軍將在未來擔負什麼的使命？國人如何看待這樣一支海軍和他們的擔負的使命？還是那句話，海軍的規模和使命，必須與國民的海權意識和海上利益聯繫起來。因此，20年海軍計劃就必須與20年工業發展和對外貿易計劃相匹配。」
這個概念對嚴復來說是全新的。這位海軍耆宿和西方思想的傳播者，把海軍建設已經提高到海權意識的高度，而非一般人認為的國防需要。但是，李燾一再地強調海權意識與國家經濟的聯繫，與國人利益的聯繫，無疑是給海軍大臣敞開了一道新的、學術思想上的大門。
「關心海軍的人們，往往驚訝於以甲午年中國之國力遠比口木強矣！可以調集建設海軍的資金足以購買二十艘定遠鐵甲艦，締造一支強大到連英國就要眼紅的艦隊！可事實卻是中國戰敗了！是滿清朝廷的腐朽短視？對！是慈禧太后的貪婪和驕奢『淫』欲？對！而根本的問題往往在對朝廷和慈禧太后的抱怨聲中掩蓋了——中國的滿清政府和中國絕大多數的國民不會從海軍身上得到利益，相反地，他們還要往外掏銀子去養活一支海軍！因此，我們要長期地建設一支強大的海軍，就必須從現在設法，讓國民利益與海軍的強大緊緊地聯繫起來。因此，加強工業建設，讓國家逐步工業化，讓國民脫離那小片土地和土地帶來的意識，從而接受工業化文明和工業化的生活形態就是必須的！也因此，扶持、建設一支龐大的商船隊也是必須的！」
「商船隊！？」嚴復琢磨著這個詞，李燾的用心漸漸地露出了水面。難怪，這位總理大臣會支持民間資本搞海運了！商船隊，平時用於物資的東西交流，戰時則是運輸船、則是偵察船、則是海軍艦隊的強大臂助！
「富民才能強兵，這句話用在海軍建設上也是一樣的。民富則圖謀生活改善，則能接受工業產品，則將需要工業產品順暢的流通渠道，則有需求讓國家保持一支足以維護海運渠道的軍事力量。這是一個長期的根本問題！而短期則不然！帝國沒有足夠的海軍艦船，商民們投資海運的熱情就會被挫傷，海上貿易通道就會受到威脅，因此，在解決了東北問題和帝國在遠東的戰略地位問題之後，海軍就勢必迎來一個添艦擴軍的高潮！陸軍軍費將大幅度縮減，大批陸軍將轉化成半民半軍的生產建設兵團，在廣袤的東北黑土地上開荒墾殖、戍邊衛國，也為海軍建設節約出資金來。」
嚴復不禁唏噓：眼前的李燾，20年前的李鴻章，兩人何其相似啊！可是，李燾顯然比他的前輩更有遠見、更有韜略、更有魄力！與其說此時兩人是在討論海軍問題，不如說是有海軍耆宿之稱的嚴復在恭聆受教……
「解決了戰略發展的思想問題，就要解決戰術上的問題，提及戰術，就必須說到戰艦，我們需要的戰艦是什麼樣的？與口木、英國需要的戰艦一樣嗎？我們得到戰艦的途徑還是單純購買嗎？幾道先生興許從中德擴建青島軍港，擴大修船廠規模的舉措中能夠看出來，李燾是不願意走單純國外採購這條路子的！就當前的局勢和海軍的現狀而言，建成一支擁有10艘戰列艦、10艘戰列巡洋艦和10—15艘快速巡洋艦的主力艦隊，是1915年以前必須完成的海軍建軍目標！」
嚴復已經不驚奇了。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從李燾的規劃中屢屢受震，聽到這麼一支龐大艦隊的計劃，也不足為奇了。因為這只是十年計劃，那二十年呢？更長的長期計劃呢？他相信，遠見卓識的李燾必然胸有成竹。他覺得，此時的自己最好三緘其口，聽著、震撼著就好！這種感覺真好啊！
「於此匹配的工作已經在著手進行了，青島的事兒、錦西的事兒只是其中一二。向美國、德國派遣海軍留學生，一是加強與兩國的軍事、經濟乃至政治交流，二是學習、分析、總結兩國在海軍建設上的優劣得失，找到一條符合國情的海軍發展之路。這是戰術上的，也是戰略上的。當前，西方海軍的學術交流和討論非常的激烈，而我國海軍對此還只是旁觀，沒有自己的主見參與到這個交流、討論中去。當然，原因在於我國的海權意識不強、海軍教育不夠，也還在一個關鍵問題上，海軍軍官的年齡老化、意識陳舊！」
李燾快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來，上面有他從記憶中掏出來的一些零碎東西，此時，他需要這些東西來組織出自己理想中的海軍戰艦和戰術思想來。
「陸軍已經逐步建立了火炮優勢傳統，就是大炮兵建設的路子。這方面可以供海軍借鑒！畢竟在軍事問題上，特別是在火炮問題上，海陸軍在很多地方是相同的。我認為，海軍戰艦的建造今後需要遵循四個原則。第一，增強火炮的遠距離曲射打擊能力！海軍火炮都是加農炮，追求平直準確的彈道，可是火炮結構和火藥推進力所限，彈道相對平直的射程很小，以八英吋口徑的海天艦主炮而言，不過5000碼的距離。而八英吋火炮的射程卻不僅僅是區區5000碼！增加火炮的發射仰角，加強大仰角的射擊訓練和槍炮軍官的養成，是最大限度發揮現有火炮威力的保障。曲射，在增強火炮遠程打擊能力的同時，還能攻擊到目前列強戰艦的軟肋。因為俱都注重直射打擊和直射防護，列強戰艦一般注重加強甲板上層建築、水線、舷側裝甲帶，甲板防護還比較薄弱，我們八英吋的延時引信穿甲彈，對薄弱的穹型甲板還是有一定打擊力的。」
嚴復目瞪口呆中，突然想起葉祖珪提過的，李燾第一次上艦就操作主炮的事兒。看來所言非虛，這個出身武備學堂的大帥總理，對海軍絕對不陌生！不，不是陌生與否的問題了！而是精通！在薩鎮冰、程璧光等人還在因自己的八英吋主炮無法對付口木戰艦的裝甲時，出身陸軍的統帥就已經找到了解決之道！那麼，在他的海軍建設計劃裡，他的十六艘主力艦上，會有什麼新的戰法呢？期待……
「第二，在相同技術水平下，艦船的噸位決定戰（炮）位，戰位決定炮彈的投送能力。4000噸？14000噸？20000噸！英國人已經設計出一艘新式的，16000噸級的，擁有10門口徑為12英吋主炮的強大戰艦！如果這樣的戰艦開工建造的話，世界海軍對主力戰艦的看法會有一個顛覆性的改變！增加噸位以增加主炮和裝甲數量；統一主炮口徑將方便指揮和提供快速的、更強大的打擊能力。這樣的模式，估計引導今後的主力戰艦發展趨向。對此，我已經通過外交途徑建議德國也設計、建造類似的戰艦。」
嚴復驚道：「這樣的戰艦造價幾許？」
李燾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道：「估計，1。」
「那就是800萬新幣？！太貴了！」
「不算貴，能買到的東西都不貴，這裡……」李燾手指自己的腦袋：「腦子裡的東西，我要買的是這個。不僅僅是設計、製造戰艦的思想，還有利用武器的思想，進而演化成為我們海軍的建軍思想和獨到的技、戰術！因此，我們的第三個原則是——必須在現有裝備的基礎上發展出完善的技、戰術，並因此而影響裝備的更新換代。拿別人製造的裝備來用，就只能適應別人的戰術思想。戰者，生死存亡之道！在武器裝備和思想上單純模仿別人的軍隊，就是被別人卡住喉嚨的軍隊，只有敗亡一途可走。」
嚴復默然，總理大臣的話道出了中國海軍落後現狀的實質——思想！顯然，年輕的陸軍上將在海軍的建設思想、戰略運用和戰術思想上有著獨到之處，勢必影響到今後的海軍建設！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追問道：「第四個原則呢？」
「第四……這個問題以後再談。」李燾笑道：「未來對我們來說還存在很多變數，比如說，前年12月，美國萊特兄弟製造了一種能飛的機器，同樣是在美國，南北戰爭時就有人製造了潛水艇並用於實戰。我在想，如果飛行器和潛艇的技術進一步成熟的話，未來的海戰就不是在海面上的火炮對射，而是海面、空中、水下的立體戰。想一想，龐大的戰艦在海面的炮彈、空中的炸彈和水下的魚雷面前，恐怕也是只有挨打的份兒吧？如果，海洋的立體戰爭成為現實的話，今後的海軍需要的不是大型戰艦，而是快速、靈活的中小型戰艦。目前我們在借助汽車製造發展內燃機技術，一台2.5公升的汽油機就能推動重量達900公斤的汽車達到每小時85公里的速度。相對而言，柴油機的推力更大，那麼就可能將多台大型柴油機裝在小型艦艇上，使其具有很高的速度，成為海面突防、實施魚雷攻擊的最好平台。這個設想，將由中德聯合在青島軍港的修船廠加以實踐。」
「總理！」嚴復的喉嚨哽咽了幾下才道：「今後海軍中誰若再說總理和總參謀部只重視陸軍之類的話，嚴復必定嚴加申斥！」
李燾擺手笑道：「不用，將士們會慢慢理解的，倒是這些話可以給洋人們聽聽，免得他們替咱們中國操那些閒心！」
嚴復會意，微笑著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