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怒氣衝天
副官良弼撐著雨傘,跟著腳步匆匆、臉色鐵青的大帥回到內院,當李燾一腳踏上台階後,他停住了腳步,立正、向後轉、齊步走的動作很是標準,再也沒有了口木味道。
他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廳堂上傳來一陣瓷器破碎和滾動聲,接著,大帥惡狠狠地吼道:「一群不識抬舉的東西……」
不能聽、不能記、更不能說!良弼加快腳步離開內院,走向自己的房間。
廳堂上,聶紅衣小心翼翼地抹去桌上的茶水,正要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卻聽那個剛才還呼呼扯氣的男人溫言道:「小心,我來。」接著,李燾就搶先一步蹲下身體,撿拾地上的碎片。
「將軍,還是我來。」聶紅衣能夠體會到丈夫的心情,也猜想出今天晚上這個會議進展得很不順利。哪能讓一個心中有氣、指揮千軍萬馬做大事業的丈夫來幹這種事情呢?
「我這脾氣……」李燾擋了妻子一下,帶著真誠的歉意道:「是越來越不好了,腦子裡事情太多,思緒太亂,總覺著還有很多應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到,很多應該考慮的細節沒有想到,唉,一有點兒不順心,就……三妮子,委屈你了。」
委屈?這樣也叫委屈?
聶紅衣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卻不是因為李燾的發火,而是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重傷後在床上的李燾在請求紅燈照的自己不要念什麼揭帖真言。那日的情形還真是歷歷在目啊!
「你……」
「沒什麼。將軍歇息一下,我馬上換茶來。」三妮子轉過身去,不想丈夫看到自己的淚水。實際上,她認為自己是這個世間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怎麼了?」小腹已經很突出的沈婉儀站在內屋的屏風前關切地問道:「今天的會議不順心?」
「嗯!」李燾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你哥出資五十萬,你是知道的?」
沈婉儀知道丈夫會問這個,不假思索地回答:「知道。我想如果連他都不出資的話,恐怕沒人願意出資了。汽車畢竟不是軍隊立即就能用上的槍炮彈藥,國人的眼光還遠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高遠。如果哥哥不出資,今天的會議……」她適時地收住了後面的話,生怕男人會因此挫折了辦這件大事兒的銳氣和決心。
「哼哼。」李燾冷笑了兩下,又長歎道:「唉……其實我也很矛盾,既想著這個事兒能夠得到所有國人的認同,能夠動員起全國的資金和人才來興辦汽車工業。可是私心裡呢?又不完全是這個回事兒。也好!就讓你們沈家來承擔吧!」
承擔?不,這個詞兒準確的表達方式應該是——優先佔有。
「光瀚。」沈婉儀坐到李燾身邊,用特有的溫婉語調說道:「別人看不清楚的事兒,你、我心裡卻很清楚。你要的是借舉辦汽車工業這個項目來帶動全國工業水平的提升,把我們的國家從貧窮的農業國帶進工業化強國的門檻!」說著話,沈婉儀伸手輕輕地摘下李燾的軍帽,手指成梳,在短短的發間輕輕摩挲:「沈家可以為此投資、為此奮鬥,卻不能獨佔其中的利益,發展成為未來影響國家經濟、工業甚至政治的財閥。你不能保證我們的後代會如我們一般想法,我也不能保證哥哥的想法會一直不變。再說了,這個事兒也不是一個沈家的投資就能支撐起來的,汽車工業和相關產業,最終應該屬於這個國家。」
李燾切齒道:「有時候,我看著那些人的麻木淺見、唯利是圖就生氣!他們的腦子已經扎進了錢裡,當然不會想到我們這個國家的現狀和未來,也當然不會為此而捨棄自己哪怕一丁點利益!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讓他們後悔一輩子!」
「氣話!」沈婉儀笑了,她眼裡的丈夫此時不是那個在戰場上算無遺策、百戰百勝的大將軍,而是一個賭氣的小孩子。看,現在這個小孩子又把賭氣的對象範圍擴大到他妻子身上,在那裡緊皺著眉頭不言不語。
沉思了半晌,李燾認真地看著沈婉儀道:「不是氣話,是大實話。我當然不能讓沈家佔有國家投資建立起來的工業體系,卻能讓沈家從汽車製造這個投資上,得到百倍、千倍乃至萬倍的回報!讓那些短視者後悔得吐血,那才是大快我心呢!真要能這樣,以後國家倡導的建設還愁沒人投資嗎?」
這下,輪到沈婉儀沉思了。
她之所以要求沈從南投資五十萬,是因為算準了沒有人會在汽車工業的項目上支持李燾!她不願意看到自己的男人在戰場上無往不利,卻在這些個問題上被那些人挫傷了自信心。她這樣做,就如同一個母親在護著年幼的孩子,不斷地支持他、鼓勵他、悄悄地幫助他,直到孩子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這,也許就是母性或者是愛吧?
至於,愛的付出能夠得回什麼?有他在身邊,有肚子裡即將落地的小生命,足矣!
聶紅衣輕輕地走近,在李、沈二人面前各放了一杯參茶。
「三妮子。」
「姐姐。」沈婉儀是用現時的規矩稱呼聶紅衣的,實際上在上海時,兩人的稱呼剛好顛倒過來,因為她比三妮子年長幾歲。
「你們談正事,我去收拾房間。」聶紅衣輕快地繞過屏風。
沈婉儀感激地看著消失在屏風後的身影,轉頭道:「光瀚,你準備怎麼做?」
「產業分割、模塊化設計、流水線生產、產銷分離……」
沈婉儀鬧不懂了,即便她出自美國名牌大學經濟貿易專業,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名詞,卻能隱隱地從這些字眼中猜度出一點東西來。但是,她終究無法得出丈夫腦子的全部想法來。因此,她失聲問道:「什麼?」
李燾有些頭大了,好多東西他都說不清楚,只是憑自己的炮兵腦袋苦思冥想,又經過反覆地推算、推測,最終得出一個最接近他所認知的那個模式而已。在面對有打破砂鍋問到底趨勢的妻子時,他只好簡單地回答:「沈家投資以後只負責三方面的工作,第一是通過市場調查確定設計、生產出什麼樣的汽車產品來,才能最好的贏得市場肯定,取得良好的收益;第二是建立營銷體系推廣、銷售汽車並跟蹤出廠的產品,提供維修、保養服務,讓更多的人瞭解汽車、購買汽車、放心地使用汽車;第三是負責資金的回收和生產再投入,並為整個產業的發展方向作出指導。簡單說來,你就是龍頭,生產汽車的工廠就是龍身,為生產汽車提供所需原材料甚至半成品零部件的下游工業企業就是龍爪。蛇無頭不行,龍無頭也不行!你明白了嗎?」
沈婉儀用驚訝而崇拜地目光看著李燾,似乎這個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一般,半晌才點頭道:「產業分割和產銷分離,這兩點基本明白了。」
「明白就好,此戰後,我會努力為咱們中國爭取一個十年發展空間。」說著,李燾起身要走,卻被沈婉儀輕輕拉住了。他低頭看看妻子的眼睛,苦笑著搖頭道:「喝茶,喝點參茶對你和孩子都有好處。你好好坐著聽我說就行了。」
「產業分割後,又可以把產業分為幾大類,第一類是基礎產業,有煤炭、礦產、冶金、機床製造、電力、橡膠、通訊、造船等等,這些產業必須暫時由國家來控制,就如同我要把錦州工業區的相關產業抓在手裡一樣,這麼一來,即便別人卡我脖子,不給我原材料,我自己就能生產嘛!第二類是加工性產業,他們利用基礎產業提供的原材料,根據上游廠家的需要生產,比如朱家的化工廠,他們就是按照軍工要求提供炸藥的幾個組分,咱們軍工再經過簡單的配方加工,炸藥就成了,就能裝填進炮彈中。第三類就是整車廠了,利用加工性產業提供的半成品組裝汽車,就像咱們的軍工廠一樣,只負責炸藥的最後調配和裝填炸藥進炮彈中。而這個整車廠,也就如軍工廠一般,咱們也要抓在手裡。真正放出去的,都是加工性的東西。」
聰慧如沈婉儀,在李燾用軍工打比方的解說中,很快就理解了,她想了想,又擔心地問道:「生產汽車就像生產炮彈一樣,需要一個龐大的體系,而加工性企業就是其中重要的環節,此時,國人還未理解其重要性,又怎麼可能投資建廠呢?沒人投資,單靠國家的那一點錢來辦廠,遠遠不夠。」
「市場!利益!」李燾笑道:「我需要硝酸,向朱家訂購就是了。他去建廠、去找下游資源,然後提供符合我質量要求的產品,我付錢得到產品,他獲得一定利潤。呵呵,這個簡單的問題都想不通?咱們的基礎可是在遼西扎扎實實地打下去了,根本不用我的夫人發愁擔心。」
「你、你早就計劃好這麼做了?在開發遼西之前?」
「嗯!」李燾點頭承認,又似乎忘記了剛才還有的煩惱和怒氣,頗得意地道:「我還有絕招!你去過軍工區,看到過子彈的生產流程,對吧?那就是模塊化的流水線生產!要不,我拿啥給俄國人叫板、跟口木人周旋?!生產火藥的、生產火帽的、生產彈頭的、生產彈筒的、最後總裝的,每個大工序又可以分為多個小工序,工人們只幹一件專門的事情。只是這個分工生產,必須置於一個設計綱領的前提之下,如此,子彈的各個部件才能吻合起來,而生產效率又得到極大的提高,產品質量也有保證。真要是子彈在槍膛裡卡了殼,那會付出戰士的生命作代價的!」
沈婉儀歎了一口氣,這時的她才發現,自己的男人懂得的東西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
「明白了這些,你就明白我要給沈家投資的回報是什麼?你哥哥需要做什麼了吧?」
精明的傢伙,在工業問題上也一如在戰場上一樣的精明!
「你就是控制基礎產業的國家代表,你還指導最終產品生產,軍工如此,汽車如此,其他的也無外如此!因此,你可以控制關乎國家命運的資源和資源產業,也可以通過一些產業項目製造出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個『汽車沈家』來。」
李燾輕撫著沈婉儀的肚子,笑道:「寶貝,看你媽媽多聰明!一點就透,氣煞那些衣冠楚楚、滿身銅臭的傢伙們!」
沈婉儀羞怯地低頭道:「哪有這樣誇自己妻子的?光瀚,這些話我能轉告哥哥嗎?」
「撿緊要的說說就行,哎,你不會要他出全力投資汽車吧?」
「他在遼西賺了不少的錢,再說了,投資汽車包賺不賠,只要他明白過來其中的竅要,就算把整個沈家的產業都壓上也行!」
李燾故意逗笑:「真不怕萬一賠了?」
「你這麼精明,誰能算計你呢?真不知你的腦子裡還有什麼,一會兒是個國家戰略,一會兒是個戰役計劃,一會兒又是全套工業體系的發展構想,唉……」沈婉儀說著,突然從根子裡體會到丈夫的疲累,不由得心中一疼,起身將李燾的腦袋攬進自己懷裡……
身處妻子的懷抱之中,感受她的體溫、心跳和濃濃的無法化解開來的愛意,李燾閉上了雙眼,巴不得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只是,這個念頭剛剛升騰起來,又被腦海深處的地圖、兵力部署、產業規劃、人事安排、資金籌措、政治方向……等等亂七八糟的念頭強行摁了下去。他只能無奈地哀歎——這輩子既然來到這個世界,就認命了吧!珍惜眼前的這一刻,也就算是最大的幸福了。
「光瀚,光瀚。」
感覺站得小腿發麻的沈婉儀輕聲呼喚了兩次,低頭一看,沒有回應的丈夫已經閉上了眼睛,寬厚的胸膛很有規律、很有力量地起伏著,鼻端還發出輕微的鼾聲。
他累壞了,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