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血幕雨幕
1903年7月18日的第一抹晨光出現在東邊的天際線上,就這麼一絲的光線,讓身處馬官橋河西陣地塹壕內的13師後備旅1團3營下士班長梁百武從迷盹中睜開眼睛,隨即,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忙提著那桿79口徑的錦州造毛瑟88步槍探頭向東邊一看,微弱的晨光下,對岸的俄軍陣地後出現了一排粗粗的黑線,這條黑線在不斷地加粗、變大,還發出了那種奇怪的聲響。
梁百武揉揉眼睛,竭力將原本就不算大的眼珠子瞪圓,立即又發現這種辦法並不好使,只得瞇縫了眼睛再看,這一次,他看清楚!
「騎兵!老毛子的騎兵!快起來!」
警號並沒有起太大的作用,前沿的弟兄們還在夢想的羈絆中掙扎,發出迷迷糊糊的應答聲,卻並沒有梁百武想像中的反應。「啪!」清脆的槍聲打破了河沿的沉靜,他一邊拉栓退殼,一邊跑向營屬重機槍的值班陣地,一邊瘋狂地沖驚醒過來的弟兄們吼叫:「老毛子來了!是騎兵!是騎兵!」
對岸「隆隆」的聲響中,速度提到極限的俄軍騎兵部隊已經接近河沿!
「啪啪!」3營的陣地上,幾名慌張的戰士打響了手中的步槍,卻在150米遠的距離上,在微弱的晨光中,他們沒有切實瞄準目標。槍聲引來一聲訓斥:「不准開槍,聽候命令!」
梁百武還沒跑到機槍陣地就看到那裡已經行動起來,而斜斜地連接二道塹壕的交通壕內不時湧出弟兄們的身影。他放棄了去機槍陣地的打算,扭頭又向回跑。卻聽一個聲音在吼叫著下令:「撤!撤到二線陣地!」隨即,「嗶嗶」的哨子聲在塹壕內各處響起,那是軍官們從營長那裡得到哨音命令,再用自己的銅哨向部下傳達。
撤退?!梁百武不明白為啥還沒跟老毛子交上手就要撤退?可他還是本能地選擇了執行命令。奔跑中,他看到排長的身影,排長一手提著步槍,一手抓著兩顆手榴彈向後跑了幾步,卻又返身跳回一線陣地的塹壕。
「排長!」梁百武吼了一聲,卻被身後的弟兄推攘著而身不由己向二線而去,排長的身影也被弟兄們晃動著的臉和身體給擋住了。
排長要幹啥?!難道……還有弟兄在一線沒退?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梁百武的冷汗也就冒了出來,自己身為班長,手下的十名弟兄在哪裡?他們還等著自己呢!
轟隆隆的聲響越來越近,老毛子那變了調子的「烏拉」聲也越來越亢奮。
「別推我!」梁百武大吼一聲把槍換到背上,手腳並用地爬上交通壕一看,大約一千多敵軍騎兵排成一條寬大橫線,踩出大片的水花快速衝向河西。騎兵的速度太快了,似乎眨眼的功夫就能衝到眼前一般。看著俄軍騎兵挺著鋼矛衝擊的身影,梁百武的腳底湧起了一陣寒意,恐懼的感覺可恥又執拗地佔據了他的大腦。
「砰砰」的排槍聲響起,把幾乎驚呆了的梁百武驚醒,他把背上的槍甩到手中,邊跑邊喊:「九班!跟我撤!排長!走哇!」
排長沒有聽到喊聲,弟兄們也沒有聽到喊聲,甚至連梁百武本人也只能從身體中聽到自己的喊聲。此時,涉渡成功的騎兵大隊發出了攝人心魄的「轟隆隆」的巨響,就像一道道滾雷襲來一般。
十幾個官兵趴在塹壕裡拚命地射擊,卻只能在龐大敵軍騎兵群中掀起幾朵小小的浪花,根本就擋不住敵軍的前進,甚至也不能減緩一丁點速度。
兩名弟兄在射光槍中的子彈後膽怯了,扭頭回跑,正好撞上從後面趕來的梁百武,又羞愧地返身,慌手慌腳地裝填子彈。
「手榴彈,用手榴彈!」梁百武吼著,拉燃了一顆手榴彈奮力向前拋出。
「轟」的一聲響,騎兵群中爆綻出一朵火花,騰起一股硝煙,戰馬嘶鳴著轟然倒地,將馬背上的騎兵摔得老遠,還沒等這些騎兵爬起來,就被後來的無數隻馬蹄踐踏進泥土和血水之中。
「轟轟」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響起,衝擊波和崩飛的彈片向迎面而來的敵軍騎兵飛去,卻如浪花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一般無濟於事,頂多就是將一些灰塵和石屑沖走而已。
實際上,梁百武等人才是行將被巨浪吞沒的小石塊。
「拼了!老子是武毅新軍!」排長一聲喊,挺起刺刀跳上胸牆,還沒等他站穩身形,就被一支鋼矛穿透了胸膛,接著,一匹飛馳而來的戰馬將他撞得向後飛出。
「轟轟」兩聲巨響,手榴彈在塹壕內炸開,兩名弟兄在敵人衝上來的瞬間引爆了手榴彈。
梁百武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混亂,眼見一大團黑影在面前越來越大,幾乎就要佔據自己所有的視野時,他一咬牙跳上塹壕,同時拽出最後一顆手榴彈,用本能的動作旋開火帽撤出引線。
「篷」的一聲悶響,他還沒來得拉燃手榴彈就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撞在前胸,整個人身不由己的後退兩步,手榴彈也在這瞬間脫手飛出,只剩下套在小指上的一節火線。「篷」又是一聲悶響,梁百武感覺自己像散了架子一般飄飛起來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只看到一片血紅色的天幕。
又是兩次爆炸後,俄軍騎兵一群群地躍過河西一線陣地,向遠處的奉天城猛衝……
越來越清晰的晨光中,後備旅旅長李安正上校站在東塔的須彌座(基座)上,背靠白色的寶瓶塔身,目光透過手中的望遠鏡把一團三營的陣地看得清清楚楚,也把像潮水一般漫過一線陣地,在一、二線陣地之間的彈坑和俄軍遺棄的塹壕中漸漸失去速度的俄軍騎兵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邊站著參謀長蘇作甫中校,是從騎兵部隊進的官校,又因縮編騎兵而轉行幹起了「更有前途的」步兵。
「等等,再等等。」蘇作甫也是手持望遠鏡,不住地提醒著主官:「咱們就那點迫擊炮,好鋼就得用在刀刃上,旅長,咱們等二線的步、機槍一響,老毛子的隊形肯定會擠成一團,那時候下令開炮才划算!」
嗯哼了一鼻子,李安正沒有回答。
「命令張作相的二團做好反擊準備!」
塔下依靠寶塔基座搭建起來的草棚中,一名參謀搖通了二團的電話,轉達了參謀長的命令。在後備旅從各部後備部隊中抽調組建起來的短短半個月時間裡,旅部參謀們已經習慣了參謀長下達作戰指令、旅長一般不吭聲的模式。
有人私下裡玩笑:咱旅長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咱後備旅是不飛則已一飛奉天!兄弟們好好幹!搞不好就在這奉天城下,後備旅這個臨時建制單位會轉正、會有個響噹噹的番號呢?
更多人會出聲反對,他們還真不想在這個沒根底的後備旅干,都想著哪一天配屬到主力師,那……
要不是有個老資格的、在大凌河戰役時就擔任騎兵連長的、救過「第一悍將」高司令的蘇作甫擔任參謀長,後備旅要凝聚起來還真有困難!反正,依靠灤州兵變時的淮軍左翼營官帶李安正是不成的。
李安正很明白這一點!
「旅長,咱們這樣,對菩薩可有些不敬喲。」
「嗯!」李安正看看被自己踩在腳下的藏式喇嘛塔基,笑笑了事,又舉起望遠鏡看向戰場。在他心裡,真要有菩薩見到兩位中國國防軍軍官在此指揮部隊保家衛國,指不定還會施展法力,讓這個塔基變得更高,讓兩名軍官看得更遠咧!
望遠鏡裡,俄軍騎兵總算接近了二線陣地,卻在嚴密火網的打擊下紛紛落馬,失去速度的騎兵在此時只能成為活靶子!後面的騎兵見勢不妙紛紛掉轉馬頭,卻與更後面的騎兵擠在一起,場面異常的混亂。
就在密集的槍聲傳到東塔的瞬間,蘇作甫高聲下令:「炮營,給我狠狠地打!」草棚內,立時有參謀向炮營複述了這個命令,連語氣都模仿得一模一樣。
李安正收起望遠鏡,蹲下,手按塔基一個翻身,手在塔基上借力減緩了身體下墜的速度後鬆開,他就穩穩地站在地面上了。
「老蘇,敵騎後面還有步兵,我去掌握二團,免得他們打過了界!」說著話,李安正解開韁繩翻身上馬,「赫」的一聲輕喝,戰馬撒蹄奔出。
蘇作甫一驚,叫道:「旅長!李安正!你……」
一人一馬轉瞬跑遠,喊也無用。
……
馬官橋南,俄軍奉天支隊指揮所。
「混蛋!」鮑羅克涅夫使勁地將手中的望遠鏡甩飛出去,那可憐的鏡子砸在牆上反彈回來,居然完好無損。不過,中將的馬靴隨即就狠狠地踏了上去,俄制望遠鏡發出「嚓嚓」的慘叫聲被踏扁了身體。施暴者仍不解氣,指著指揮所裡的所有人破口大罵:「一群廢物!格林斯基在哪裡?說!我要槍斃了他!」
哪裡有人敢出聲呢?倒有一個機靈的傢伙立即閃身出門,誰也不能肯定他會去找中校參謀長來此挨罵。其實參謀們都很清楚,錯誤是中將自己犯下的!河西的中國炮火並不猛烈,如果騎兵團不是陷入塹壕和彈坑之中無法保持衝擊速度的話,這次騎兵作戰應該是能取得巨大成功的!可現實就是如此,那裡有塹壕、有彈坑,地形條件遠遠比不上奉天城西邊的曠野。如果中將聽取參謀長格林斯基的建議……可惜騎兵團覆滅在即,已經沒有如果了。
西南方向上,突然傳來連續的「隆隆」聲。
鮑羅克涅夫止住了喝罵,快步走出指揮所,爬上土窯子向西南方看去,渾河南岸的俄軍陣地上騰起了硝煙,十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中將手腳冰涼地僵立當場,他為了這次進攻,已經把南線唯一的精銳步兵團調到了馬官橋,只留下三個由後備營組成的雜牌團防守長達十五里的南岸陣地!可以想像,在猛烈到連主力團都無法抵擋的炮擊下,這些後備營遲早都會崩潰!
「閣下,閣下……」一名軍官從指揮所跑了出來,四下張望著喊叫,當他看到在土窯頂上淚流滿面的中將時,竟然在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要報告什麼,等他回過神來,卻見中將掏出了手槍,慢慢地舉到頭部。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兩步猛跑後一個飛身前撲,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刻把中將從兩米高的土窯頂子上撲倒在地。
槍聲驚動了指揮所裡的軍官們,他們紛紛一湧而出,正好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報告,將軍閣下,第七旅已經到達蘇家屯車站,先頭營距離河南防線不過十里!」
「閣下,12師大部乘火車到達遼陽,正徒步向奉天前進!」
「閣下,快下雨了,快下大雨了!」
軍官們七嘴八舌地報告著,鮑羅克涅夫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腦袋從摔倒的震盪中清醒過來,理解了軍官們的話意——第七旅來了,可以填防渾河南岸防線!12師快到了,反擊時機將在這支部隊到達時成熟起來!快下雨了,這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這一點,從老天爺的臉色中就可以看出來。
「撤退,命令攻擊部隊立即撤退!」
中將的話音剛落,南邊不遠處的天空中突然劃出了一道藍黃色的閃電,藍得鬼魅、黃得耀眼,即便是一閃而過,也在目睹者的腦子裡留下了一個深刻的烙印。「喀剌剌」一聲巨響傳來,天空中落下黃豆一般大小的雨滴,砸得人臉生痛,砸得乾燥的土地上騰起一股股煙塵。
瓢潑大雨「嘩嘩」而下,密密落下的雨滴形成一根根銀白色的線條,又組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戰場上的一切事物都在雨幕之中模糊起來。雨水沖刷著黑土地,雨水彙集成一道道濁流充塞著彈坑、塹壕,尚在戰鬥的人們也被涼涼的雨水澆滅了鬥志。
昏迷過去的梁百武被雨水澆醒了,他剛剛睜開眼睛,眼睛裡就落進了無數滴雨水。他只好閉上眼睛試圖翻轉身體,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就不受自己的大腦支配。一急之下,胸中突然竄起了一股火焰,衝開他的嘴噴吐出來,形成一片小小的血幕,就像他失去知覺時看到的天幕一般。
血幕後,一個紅色的身影出現了,接著,又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