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明探暗試
津門大旅店一間不起眼的客房門被人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袁彬心中一動,快步走到門口,壓低聲音問道:「誰?」
「良輔兄開門。」
「誰!?」袁彬的語氣緊張起來,一副生怕別人瞧出自己真實身份的樣子。畢竟陳良輔這個人已經在兩周前被正法了!
門外的人道:「王士珍。」
袁彬按捺住內心的激動,他想不到自己在武衛右軍左翼先鋒營的地面兒上晃溜了一圈,就引來王士珍這條大魚。要知道當初陳某人在右軍不過一個隊官的職分兒時,人家王士珍就是統領了。
門隙開了一道縫,袁彬的眼光迅速地在門縫處一掃,看清來人確實是王士珍之後,這才鬆開扣住腰間手槍的右手,驚喜地邊道:「統領大人」,邊拉開了房門。
「陳……」
「袁彬!陳良輔已經因為挑動兵變被錦州正法了。」袁彬打斷了王士珍的話,探頭在過道上看了看,這才掩上房門。
王士珍一臉慎重地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子,連聲道:「對,對!這天津地面上,盛京的耳目多了去,可不能走漏了半絲兒風聲。」
袁彬躬身請客入座,卻在側身拿茶壺的時候,趁著背對王士珍露出了一絲笑意。王士珍顯然是調查過那事兒的,方才也是故意在呼自己的真名,他來這裡如此做作,那就證明參謀官和特科的判斷完全正確——右軍急需戰將!
「協台大人,如今袁彬是已經死了的人,只得改名換姓潛回關內,卻是有家回不得,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也不過如此!」說著,袁彬的臉扭曲了,又咬牙切齒地道:「狗日的段芝泉是鐵了心要跟武毅新軍了!」
王士珍縱然對段祺瑞一去不復返的作為頗不滿意,卻也曾經與其惺惺相惜過,此時搖頭歎息道:「唉,芝泉也有苦衷吶。」
袁彬將斟滿的茶杯放在王士珍面前,又撩起長衫的下擺,拔出腰間的左輪放在桌上,這才返身走向臨街的窗戶,探頭看看窗外樓下的街面,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似乎天津衛又恢復了戰前的繁榮,似乎前年萬餘將士的犧牲,只是人們心裡的一個淡淡的印跡而已。
「和平,和平才是戰爭的主題,軍人就是為了和平而存在的。」這話,是李燾在進關前的一次週六大課上講的,此時袁彬見到天津街面上的和平景象,看到那些為謀生而忙碌,為繁榮而喜悅的人們,他深以此話為是,也為自己肩負著不流血的政治變革使命而感覺驕傲。
窗扇子「啪」的一聲關掉了,房間裡的光線頓時黯淡了不少。
「協台大人此來……」
王士珍眼睛瞅著桌上的左輪,抬手作勢道:「良輔,不嫌棄的話,就叫我聘卿吧!都是老兄弟了,我也不瞞你,前日先鋒營的田震雲來找我說起你的事兒,我就立時報於制台大人知曉,制台大人說了,陳良輔是響噹噹的男子漢,是關外抗俄的知名戰將,不能因為芝泉的事兒壞了前途。」
袁彬的喉頭蠕動著,眼睛裡滿是感激的神光,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突然地梗著喉嚨道:「袁彬決計不能給制台大人招來麻煩!唉,稍息幾日,還是南下去投湖廣吧!」
王士珍隔著桌子一把扯住袁彬的袖口,興許是用力過猛了,也可能是那衣料著實不堪,「嗤啦」一聲,袖口竟然裂了開來。
「你這是哪裡話!?」王士珍本要作態去訓斥袁彬的,此時卻在一句呼喝後抱歉地看看那裂開的袖子,低聲道:「良輔兄弟,士珍今兒來找你,就是要說心窩子話的。啥南下投湖廣的話不興再說了,安心下來,等著制台大人召見,必然大用吶!你是有戰功的,有指揮打仗的本事,眼前直隸擴軍大業任重而道遠,決計少不了兄弟你的前程!士珍在這裡丟下話來,信不信由得兄弟你。良輔啊,直隸要在咱們右軍的基礎上建軍三鎮!」
「三鎮?」袁彬作出不解的模樣問道。
王士珍將袁世凱再次投入榮祿和朝廷懷抱的結果捅了出來,頗有些得意地道:「鎮,實乃當前武毅新軍師級編製,下轄兩協和鎮本標,滿員為一萬三千人。三鎮規模,得要多少帶兵官長,良輔啊,你在右軍裡,少不得一個標統的職分呢!」
袁彬微笑不語。
王士珍是清楚陳良輔的武毅新軍「准團長」身份的,他心裡約莫清楚眼前這落魄之人的那種神色背後是啥意思,忙苦口婆心地道:「你我都是直隸人氏,算得是小同鄉,放著同鄉舊友的老部隊不幹,巴巴的去南方伺候張南皮,這是何苦吶!?當下,右軍要整頓一番,整頓後得一鎮軍力,總統自然是制台大人,士珍和馮國璋分任協統,良輔啊,你就幫士珍一個忙,整頓出一個主力標來以為全軍標范,如何?」
整頓右軍為一鎮,再在此基礎擴編兩鎮,加上禁衛軍滿蒙旅擴編為一鎮,合三鎮之兵力也有五萬上下。不過,這需要一個過程,如同武毅新軍整編淮練軍、武毅軍一般。此時的袁彬深刻地理解到:直隸在和盛京鉚著勁兒擴軍呢!
見袁彬默然不語地陷入沉思,王士珍忙繼續充當說客,又道:「今後擴編,主力標統當然就是協統了,這,不就是兩、三月的時間嘛!」
標統,三月後就是協統,袁世凱出的價確實令人心動。可是,他袁世凱要編練能與武毅新軍抗衡的部隊,此時看來還沒有足夠充分的準備,所許的諾言也是空中樓閣的成分居多。直隸編練軍隊,又得朝廷支持,糧餉自然是不愁的,那存在的問題首先是軍官,再次是軍械。這麼一來,在武毅新軍中位列團長的陳良輔就更值得袁世凱拉攏了。
「聘卿兄,兄弟有些不解吶。」
王士珍就等袁彬說話呢,忙道:「儘管問就是,士珍知無不答,言無不盡。」
袁彬盯著王士珍的眼睛道:「當初李燾出兵關外,幾乎將北洋搬遷一空,如今制台大人要編練三鎮大軍,又值洋人武器禁運限期未滿,那軍官何來?軍械何來?」
王士珍訕笑道:「制台擬重建北洋武備學堂於保定,解決軍官養成之難題,只是學堂還在籌備,急切間無法提供大量軍官而已。良輔啊,你想想,當初從右軍到武毅新軍的那些個兄弟們,有沒有願意回右軍干的呢?我知道,你這次之所以能死裡逃生,就是山東籍的憲兵軍官章武幫的大忙吧?戰場上的過命交情,此時還能不為你的前途來幫一把的?」
挖牆腳!袁彬將成為袁世凱挖武毅新軍牆角的一面旗幟!難怪甫一見面就許以高位呢!
特科,真他娘的厲害,連這個也能算計得到!
袁彬心中高興,面上卻是沉吟不決,顯出為難的神色來。
王士珍掏出一疊銀票來放在桌上,輕輕地推到袁彬面前道:「良輔兄弟,制台大人是誠心誠意的,這個,你先收下,無論回不回右軍,制台大人和我王士珍都當你是兄弟。」
「聘卿兄,這、這……」袁彬一臉為難地看著那桌上為數不菲的銀票,腮幫子接連顫動,最後一咬牙站起來道:「我、兄弟我去拜見制帥就是!」
王士珍一臉喜色,卻又賊心不死地提醒道:「那,那些右軍的老兄弟們?」
「我安頓下來後立即修書給兄弟們,但有願意回來的,還請聘卿兄在制台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說客任務順利達成後的王士珍連聲應承,拉袁彬重新就座後道:「不過,制台大人還得與李大帥同朝為官,面子上的東西維持著最好。兄弟們要回來,還得悄悄兒的,也最好換個姓名,免得屆時任用上報兵部出紕漏,壞了制台大人和盛京將軍的交情。」
袁彬頻頻點頭,手也沒有閒著,麻利地將桌上的銀票拿起,瞟了一眼面上那張的數額,用手掂量了一下,大約知道這筆錢是多少了,這才揣進懷裡。
武毅新軍是雙餉,可是軍紀森嚴,各部賬目清楚,帶兵的官長不能剋扣,不能貪墨,相對其他軍隊的官長來說,收入反而少了許多。此時袁彬擺出一副沒見過大錢的模樣,卻也讓王士珍在放心之餘,自認為找到了拉更多武毅新軍軍官到直隸的路子。
……
晚間,一頂青布小轎載著袁彬從津門大旅店直奔金剛橋「北洋通商大臣衙門」。
堂上的袁世凱在袁彬用習慣了的新式軍禮見禮後,狐疑地瞅了一陣,悠悠地道:「良輔兄為何要在軍校綁了芝泉,又為何功虧一簣被人拿了治罪?」
旁邊陪同的王士珍的臉有些發熱了,他這個人實在不適合當說客,連這些問題都沒有記得先問過袁彬。
「回制帥,此事說來話長,請容標下從頭道來。」
「嗯!」袁世凱拖長了聲調,此時的袁彬已經收了錢進了直隸總督府,他就不怕這個傢伙萬一是賊會耍什麼賊手段。
「戰後,武毅新軍中有新銳的學兵大隊出身的參謀系和舊軍軍官系之爭,只是在暗地裡,並沒上得檯面。其中舊軍中又有武毅軍和右軍之爭。段芝泉的日子並不好過,以他的資歷遠比李大帥為高,卻只能擔任二師師長,地位在葉長生和高連山、聶憲藩之下,加上山東軍官被排擠和李大帥久留京師引發了軍中猜疑,新銳參謀系人等皆以為段芝泉代理盛京軍務,乃朝廷政治之爭,要抬制帥而壓李大帥。藉著這股子風氣,標下大著膽子想搞些亂子出來,以策應朝廷,遙助制帥一臂之力。綁段芝泉是讓他對新軍寒心,以利偷偷地拉了他和心向右軍的兄弟們回歸制帥麾下。制帥,山東的兄弟們都還向著右軍吶!可惜……」
袁世凱的神色不動,沉聲道:「說下去!」
「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原本在接待各路賓客的聶二公子突然出現,那些個跟隨標下鬧事的人見了他都丟了膽氣,反倒把標下綁了以軍法論處。還好標下在大凌河一戰中救過憲兵司令部章武中校的命,他暗中使了手段開了空槍,標下這才撿回小命,隱姓埋名偷偷入關。」
「軍校裡的學兵們可以冒犯暫領盛京軍務的段芝泉,也敢在張敬輿的辦事房裡鬧事,怎麼會怕了年紀輕輕的聶家老二?」袁世凱放了一大半心,卻還是撿了個問題。
袁彬故作驚訝地看了袁世凱一眼,恭聲道:「制帥難道不知聶家老二乃是李大帥結義兄弟,武毅新軍編練起就一直執掌軍需後勤關要職務,乃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
袁世凱唏噓道:「這聶憲藩我是見過的,想當年還流著鼻涕哩!想不到真的出落成材,堪當大任了!唉,良輔啊,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只怪事前沒有互通生氣,差一點折了我一員大將吶!」
「標下,標下……」被袁世凱比作大將的袁彬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聘卿吶,我可早說過,咱們右軍的人始終是右軍的心,此番跟隨李燾在關外一番磨礪後歸來,個個堪為中堅吶!嗯,整頓右軍的條陳我看過了,照行吧!良輔乃是大才,先屈就第一標標統之職,如何?」
王士珍的承諾在此時被袁世凱認定了。
袁彬一個立正行禮道:「標下謝制帥栽培!等兄弟們從關外回來,定然攜手將第一標整治為右軍標范!」
袁世凱笑著起身走到袁彬身前,又接著汽燈光線端詳了新收之回歸戰將幾眼,卻是語氣平靜地先嗯了一聲,才轉向王士珍道:「聘卿啊,傳令下去,後院擺個酒席,今晚要為良輔接風壓驚呢!」
袁彬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心中卻是明瞭,袁世凱對自己的明探算是結束了,可酒酣耳熱之際的三言兩語恐怕就是暗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