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南下征歌
盛京將軍府的晚飯桌子上，江玉麒用與李燾差不多的速度，很快就扒拉完碗裡的飯，碗筷一放就意味著可以說話了，乃問道：「姐夫，你派金哥出去做什麼？」
李燾也放下碗隨口回答道：「送個口信，今晚你要自己看書了。哦，對了，最近都看什麼書？」
「史記。唐先生說，男兒不讀史就無以立大志。」
「讀到哪裡了？」李燾讚許地笑著點了點頭。
「秦皇本紀。」
李燾心念一動繼續問道：「有何見解？」
「強秦崩塌因暴政而起……」
李燾搖頭道：「不對！」看見江玉麒一臉的迷茫，又見聶紅衣停住了吃飯的動作，顯然對兩人的談話留了心，乃道：「太史公治史嚴謹、公正，卻限於見識，對秦帝國崩塌的因由見解並不完全正確。北宋的《資治通鑒》也沒有將強秦之所以行所謂暴政、之所以中央集權後依然很快崩塌的原因闡明。玉麒，讀書是學習古人的經驗，並經過自己的思考轉為己用。人云亦云的讀書法要不得。」
看著丈夫如此耐心地教誨小弟，聶紅衣的臉上漾起笑意。
「姐夫，那你說強秦因何崩塌？焚書坑儒、大動勞役修長城、建阿房宮、驪山皇陵，執政嚴苛、動輒殺人，這難道不是暴政？」
李燾微笑道：「以前我也認為這是暴政，可近來卻轉變了認識。秦之所以崩塌，乃是因為一種新的國家體制尚未成熟。」
江玉麒睜大了眼睛。
「七個國家在戰爭手段下統一為一個國家，這就是所謂的秦掃**.然而，雄才偉略的始皇帝清楚地知道，軍事手段強行達成的統一，大秦這個統一的集權帝國並不穩固。七國由來已久，已經形成了各自的國家傳統和基於周文化而衍生出來的差異，傳統和差異在人的心裡甚至是潛意識裡，依靠武力不可能征服或者抹去。因此，必須以文化征服人心！採用郡縣制、統一文字、統一貨幣、統一度量衡、巡遊天下封禪泰山等等舉措，就是要消除文化上、經濟上、社會生活上的七國痕跡，融七國意識為一國意識。始皇帝的這些舉措，意義遠大於軍事上的輝煌勝利！一個統一的、遠比商周時代的中國地域更遼闊、中央權力更集中的帝國，不，應該說是初步凝聚的民族出現了。就中國和華夏民族的歷史來說，始皇帝第一次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打下烙印，一個民族的烙印。此時，七國從意識上開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後來稱為漢的民族。華夏一統真正的意義不是政治上的，而是民族上的。所謂今日之華夏民族由遠古傳說的聖君締造之說並不可信，我認為，締造華夏民族的是孔子的教化、地域的紐帶關係和始皇帝的政治。」
「可是……」
「可是一個統一的新民族剛剛出現，還有很多秉持著舊國家觀念和民族觀念的思想存在，這些思想的存在不利於凝聚民族、不利於統一的強大帝國，因此，必須消滅這些思想！這就如同當今世界一樣，一個國家之所以形成，乃是民族傳統之因由，要消滅一個國家，首先就要消滅他的民族性，將這個國家所有人的思想意識融入到侵略者的思想意識當中，這不是戰爭手段能夠解決的，也不是短期內能夠達成的。換到秦始皇的那個時代現實來看，也是如此。歷史沒有給強秦以太多的時間，一個大民族尚未磨合成熟，就因為政治上的問題被復辟思想者利用而險些陷入再次的分裂。陳勝、吳廣、項羽、張耳等人，不就是打著恢復六國的旗號嗎？可以說，一個大華夏民族的形成，秦是磚，奠定了主體，漢則是瓦，完成了最後的封頂。」
「姐夫，你的意思是強秦崩塌的主因是六國的殘餘思想與統一國家和民族的思想鬥爭使然？」
李燾驚喜地看著江玉麒若有所思的臉神情，用很肯定的語氣道：「我認為是這樣的。強權有時候無法跟思想力量對抗，有利的新政未必總能得到理解，從而戰勝舊有的體制。站在當今的國家民族角度來看，強秦崩塌實在是中國歷史的一大悲劇。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體制，直到漢代初期還不完善，還有舊傳統勢力阻撓，因此，漢劉邦不得不分封諸王，直到武帝時期，人們的大民族、大國家意識才戰勝小民族、小國家意識，真正的中央集權才實現。」
江玉麒沉默了，黑閃閃的眼睛裡寫著「思索」二字。李燾教會了他用從未有過的思想角度去看待歷史，對歷史得出完全是自己的看法。
李燾向聶紅衣遞個眼色，兩人悄悄起身出門，以免打斷小弟的思考。
「姐夫！」
前腳剛跨出門的李燾不得不轉身。
「那就是說，漢民族如果能夠用自己的思想影響別的民族，就有可能將別的民族融合，這種融合表現在政治上，就是、就是中國的版圖擴大？！」
李燾手扶門框站定，朗聲道：「對！不過，漢民族必須在深厚的民族傳統基礎上，加入先進的思想文化，凝煉出能夠影響其他民族的新民族思想，這種思想必然會佔據主體地位。你要想融合別人，就必須要比別人更優秀，也必須要有融合別人的覺悟。」接著，他壓低聲音道：「其實，如今的滿族不就是被融合了大半，只剩下撐面子的所謂皇統和祖宗規制了嗎？強權，又一次無聲地敗給了思想。當最後的強權被勢必產生的新力量替代後，民族融合也就完成了，又何來滿漢之別？最後只剩下華夏民族、中華民族！」
旁人看來是大逆不道的話落在聶紅衣和江玉麒姐弟倆的耳朵裡後，兩人神色平靜中帶著一絲興奮。他們早已經被某人的思想「帶壞了」。
「哥，我要當兵！」
又來了！看著少年人熾烈燃燒著的目光，李燾卻能感覺到身邊的妻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暗捏了一下聶紅衣的手，乾脆返身走回餐桌邊坐下，正對著江玉麒搖了搖頭。
「我要當兵，哥，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雖然戰爭不能達所有的目的，但是軍事手段能夠推動當今的國家走向強大。軍事強權和民族優勢融為一體後的中國，豈不是更好？」
李燾再次搖頭，正色道：「民族強大、國家興盛，靠得是不斷加強民族的凝聚力和競爭力。軍事只是一種手段，軍事也要依靠國家、民族這個本體來實現。並不是每個熱血男兒都應該去當兵，拿槍打仗，浴血沙場。對我們這個貧弱落後的國家來說，更需要工業技術人才，更需要在思想領域內凝聚民族的文化理論，更需要建立一個體系，能讓民族持續走向強大的社會體系、政治體系。這些，單憑槍桿子實現不了！玉麒，好好讀書，安心讀書，我們這個國家要被列強尊重，首先得自強，得有別人尊重咱們的優勢存在，這種優勢絕對不是一支暴力的常勝軍。」
說著，李燾的目光轉到櫃子上放置的航模飛機，呶呶嘴。
江玉麒並不能完全理解李燾的話，卻被那航模飛機吸引了目光。在目睹姐夫製作這個飛機的同時，他得到了太多的教益，也知道要實現飛機的夢想，需要在技術領域投入幾乎是無限大的人力、財力和物力。是啊，武毅新軍中並不缺乏敢於獻身的熱血男兒，卻缺乏在工業技術和文化思想領域有所建樹的人才。也許數年之後，今日的新式學堂學生江玉麒，就是某個領域的領頭羊呢？
……
以燈籠火把照亮道路的一輛輛騾馬大車、人力小車充斥道路，形成北上南下的人流，即便是夜間也未曾間斷。遼西走廊似乎從來未曾熱鬧過一般。北上的，是闖關東討生活的百姓，在前年武毅新軍的勝利感召下，在去年北上的鄉親的招呼下，更多的老百姓自發地形成人龍滾滾向北。南下的，是參加過軍演，結束了學業的盛京官校速成生們，他們這一期大部分被分配到關內，或者是山東、又或者是江北，還有的，是去兩江、去湖廣、去廣西。
躲在大車內悄然南下的陳良輔，不，現在應該叫袁彬，他心潮也如他的軍校兄弟們一樣澎湃。
「君不見，狼煙四起炮聲急，華夏大地遍洋夷？怎忍看，爹娘姐妹涕滿衣，父老鄉親痛流離？好男兒，當奮起，加入新軍號武毅；當奮起，莫悲慼，獵獵西風展龍旗。苦練武、嚴軍紀，方為百姓子弟兵；眾袍澤，同努力，鼓勇向前掃殘敵……」
車外，跨出校門的軍校畢業生們一路都在高唱戰歌，車內，陳良輔也在跟著小聲哼唱，肩負重任的他能從兄弟們高昂激揚的歌聲中找到力量，就如同在繞陽河西的陣地上一般。有兄弟們在，這天地之間就沒有能讓陳良輔害怕的事情！
「八里台下英雄血，鹽官橋頭鬼號泣；大凌河畔鑄豐碑，奉天城頭舒胸臆……」激動的情緒讓陳良輔低沉的哼歌變得斷斷續續，倒是在蓬外趕車的便衣特科來得乾脆，他可以跟著一路上的軍校生們一起放聲高歌：「休停步、莫稍息，直教漢風飛揚世界驚，巍巍華夏傲然立！」
陳良輔撩起了車簾，他想在這個黑夜裡看清楚那些南下的兄弟們，可是他動作立即引來便衣特科的制止。
「長官，請不要露面。」
悻悻地放下車簾，陳良輔痛苦地悶哼了一聲。他知道，自從帶頭鬧事並扣押段祺瑞之後，自己，陳良輔，就成了目前武毅新軍中的典型反面人物，在眾口芸芸之下已經是黑得無法清洗的人物了。此時出現在兄弟們面前，惹來的也許只有責罵和唾沫。
唉，任務，任務為重！
任務需要一個被抹黑了的陳良輔，在關外，那個陳良輔被抹得越黑，在直隸總督屬下，「袁彬」就越容易被信任。現在，真還是有點如喪家之犬般窮途末路的倉惶感覺了。
……
戰馬在春夜的官道上奔馳，急促的蹄聲和馬兒疲累時的噴鼻聲交錯著傳到金樹炳的耳內。他咬咬牙，在距離廊坊還有一個時辰行程的時候，他不能稍作停頓，就算累死了心愛的戰馬，也不能！
「哈，哈，駕！」狠心地，金樹炳又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可憐的馬兒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拼盡餘力奮蹄疾馳，將那些從京城趕來尾追的馬隊遠遠地拋在後面。
盛京將軍府出來的傳令兵，唯一的可能是去天津廊坊！因此，金樹炳不得不應付一波又一波的追兵。他清楚地知道，萬一自己被這些人追上，將會被秘密帶到步軍統領衙門裡嚴刑拷打，直到供出那些人滿意的供詞為止。他更清楚地知道，在慈禧不准大帥離京之後，那些皇親滿臣們就在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把盛京將軍永久地留在京城。那就代表著大帥的計劃被破壞殆盡！在金樹炳看來，中國崛起的希望此時盡在這追逐之間。
快！只要趕到廊坊，進得漢軍旅的軍營，那誰也無法奈何得了金樹炳！
馬兒實在疲倦了，頻頻的抽打換來的是速度的漸漸放慢。腰間的盒子炮被拽出了木質槍套，金樹炳卡吧一聲張開機頭，回頭瞄了一眼越來越近的追兵，一咬牙正要摳動扳機，卻聽「啪」的一聲槍響在背後響起，槍聲遠比馬蹄聲來得震撼，頓時驚動了靜寂之夜。
樹林中，倦鳥受驚後撲稜稜地飛上天空，發出「咕咕呱呱」的叫聲，樹林不遠處的小村裡，僅有的幾點燈光立刻熄滅了，怕事的國人在這個突然響起槍聲的夜晚，唯恐有任何麻煩事兒上身，個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啪啪」的槍聲連續地響起，顯然追兵們已經察覺出危機，打定了主意不讓金樹炳進廊坊，不論生死！深夜的槍聲不會引來老百姓，只會招來附近駐紮的武衛右軍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