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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革命 240 報曉金雞 文 / 仙人掌

    240報曉金雞

    春夜中的上海在經歷了一日的喧囂之後逐漸沉靜下來,從東面海上吹來的暖風,不知不覺地將一場小雨傾瀉在街道上,法租界內的汽燈在雨中也格外的朦朧。

    浙滬商會對面的一座三層小樓的閣樓上,半夜裡也亮著燈,還隱約傳出有些模糊而激烈的談話聲。當然,這種情況對那些半夜沒事兒干到處遊走的巡捕們來說是正常的。上海這個華洋雜處之地也是東西方思想發生碰撞之地,興許樓上的讀書人接觸到了西方的什麼新玩意人,因此而吵嘴鬧架呢?巡捕們對著亮著燈的閣樓搖搖頭、癟癟嘴,去別處巡邏了。讀書人的事兒,不懂,反正秀才造反是不成的,任他們鬧去吧!

    閣樓上確實在發生爭吵。

    供職《北華捷報》的孫珩的作風是一貫的犀利,此時他臉紅脖子粗地面對一位三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道:「所謂經濟特科不過是朝廷的幌子,也是他們網羅一批學人為其賣命的手段。智由先生,您的主張是徹行國民教育、提升國民素質,與這經濟特科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又何必為此鼓吹奔走呢?」

    長衫男子姓蔣名觀雲,在1902年的上海也是頗有名氣的學者,與蔡元培相交莫逆。

    在滿清朝廷發佈詔令設經濟特科、招考新式人才後,蔡元培應劉坤一之邀去了南洋公學任經濟特科總教習,蔣觀雲也對經濟特科開考很有興趣。他見孫珩有些著急的模樣,乃微笑著用平緩的語速道:「朝廷能用李燾,能准行江楚三折,能推新政開特科,確實有刷新政治、發憤圖強的氣象。此時,我等何不拋開清談,積極投身於興國大業之中呢?特科也好,普及國民教育也罷,應是殊途同歸。」

    孫珩覺著自己有些激動了,乃收斂了情緒,走到自己的書桌後面坐下,哼聲反問道:「先生所說的興國大業?究竟是一家之國還是一國之國?」

    蔣觀雲正要作答,卻聽孫珩又道:「先生所說殊途同歸確實沒錯,但是我以為,中國學人應該走的路不是歸附朝廷以考取經濟特科取得進身,從而由上到下倡行國民教育。當前,學人應當是一方面以輿論啟迪民智,配合真正要推行新政強大中華的行動;一方面積極辦學,摸索建立出一套適合中國國情的教育體系。庚子以來,南方青年學子紛紛投軍錦州,這不是……」

    「原來,知桓兄是為盛京將軍作說客。」蔣觀雲擺手微笑著看了看孫珩,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道:「朝廷用李燾於關外,也將藉助經濟特科用新式學人於政治、經濟、文化中,朝廷的新政與錦州的洋務本就是主從關係,整體與局部之分,並無區別啊!」

    孫珩一時語塞。是啊,在目前的普通國人眼裡,李燾是盛京將軍,是朝廷命官,是朝廷在關外的代表,他跟滿清朝廷之間還真是主從關係!自己要不是從繞陽河前線回上海之後一直與錦州的張容保持聯繫,成為盛京將軍在南方輿論界的潛藏代言人,興許也會如此認為。那,現在是否將盛京將軍的真心披露給蔣觀雲,以取得國人對經濟特科的抵制,改行普及國民教育之事呢?

    錦州需要教育,需要新式教育!從單純軍事觀點出發,在校適齡學生應該接受軍事教育,應該加強體育運動,應該灌輸強大無匹的民族意識。那種老式的私塾教育方式和目前的公學,無法滿足這個需要。再從中國徹底革新政治以真正走向強大的需要來說,學生應該掙脫封建思想的羈絆,提倡自由的、個性化的思想,以實用主義為教育方向,打破「學而優則仕」的社會體系。

    孫珩一咬牙,沉聲道:「少年中國之楷模與暮氣沉沉之朝廷,兩者之間似乎並無太多共同之處。」

    蔣觀雲疑惑地盯著孫珩,似乎沒有明白這位記者的話。

    本想索性攤牌的孫珩還是臨機改口道:「智由兄,您難道看不出朝廷的新政是被一股潮流推著走,是被動的,不得不行而勉強行之的嗎?形成這股潮流的是列強的欺凌,是民智的逐漸開啟,是武毅新軍的健兒們在天津、在關外的土地上浴血奮戰得來的久違勝利使然!盛京官校的照壁處有一句話:軍人,是民族的先鋒!唉,先生真應該去錦州看看,那裡的大清國不是您所知道的大清國,那興許才是您理想中的中國。」

    「軍人是民族的先鋒?軍人,軍人,學人,學人……」

    「對!新式軍人和新式學人,本就是一體!」孫珩打斷了蔣觀雲的喃喃自語,神情激揚地道:「李大帥用軍、學一體創造了武毅新軍的奇跡,中國呢?中國要真正地振興,創造出國家奇跡,那是否要走國民教育軍事化的道路?我想,這是必須的,正如德國的飛速崛起一般!」

    蔣觀雲連連擺頭,他的好友孫珩似乎已經陷入了一種狂熱之中,這種狂熱是他不知道而本能地覺出危險的。關外的奇跡是事實,是鼓舞萬千國人的事實,軍事勝利、政治革新、經濟建設、思想轉變,似乎,一個縮小了的中國正在關外走向強大。不過,這種強大如果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狂熱驅動著達成的,那麼這個強大就是虛假的!

    唉,這孫珩始終年輕了一些,火氣太大,這個話題不能繼續下去了。說到底,提倡國民教育的蔣觀雲骨子裡還是舊文人。他等孫珩在自己的搖頭示意下略微冷靜了一點後才道:「知桓,我想是時候去錦州走走了。嗯,就夏天去吧,那時候老蔡興許有空,他原本想趁著暑期去口木看看的。」

    「那,經濟特科?」

    「鼓吹經濟特科與錦州之行有何矛盾?知桓啊,冷靜下來看看,朝廷無論在新政,在這個經濟特科問題上抱持著何種態度,其結果卻也有利於改變現有的學制、學風,有利於新式教育體制的形成。話再說難聽一點,朝廷數次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割讓領土、開設租界、出讓權益,卻也讓國人在堅船利炮之外感受到自己的落後,從而生出奮發之心,從而覺出中國現有體制的不合理之處,從而謀求改變之。主動的改變與被動的改變,有時候界限沒有那麼清晰。結果,殊途同歸……」

    「不!」孫珩從書桌後跳將起來,同時一掌拍在桌面上,發出「蓬」的一聲悶響,這個舉動打斷了蔣觀雲的話,為他爭取到反駁的時機:「如果改變是要延長國家落後的局面,那這種改變就不應該是當今有覺悟的國人所追求的!改變,應當是縮短國家走向強大的歷程,盡快地讓國家站起來!如果說庚子年以前維新變法就能達成改變的目標,那因為變法失敗和庚子戰爭,因為關外的土地還在老毛子的手裡,目前,中國絕對不能再去維新變法慢慢地來了。時過境遷,今日的局面與戊戌年的局面相同乎?完全不同了,主動革新與被動變法,絕非殊途同歸!主動,是給滿清敲喪鐘、謀求國家的興旺;被動,是為滿清作幫兇,為氣數已盡的滿清苟延殘喘出力,實際上,這種被動的改變就是與主動革新為敵!新政,哼哼,無非就是朝廷迷惑國人的花招,面對局面不得不行的被動法子而已。」

    蔣觀雲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孫珩很明顯地誤解了自己的本意,唉,這個曾經留洋美國的傢伙確實太激進了一些。

    「容我說話,容我說話。」

    孫珩坐回到椅子上,眼珠子卻還是有些紅紅地看著蔣觀雲。在他眼裡,自己這朋友年紀不過三十六歲,就已經現出老邁的氣象來,當然,只是思想上的老邁。

    「我曾經跟老蔡討論過國民教育的問題,也討論過當前朝廷的舉措。我們認為,可取之處、可利用之處,在國家尚未發生變革之前,可以為發生變革服務。盛京……」蔣觀雲頓了頓,在斟酌一番後,還是沒有把心裡剛剛因為孫珩的談話而來的猜測擺上檯面,畢竟李燾是否會掀起一場政治上的風暴尚未可知,不能僅憑年輕的朋友一番說道就當了真!

    「盛京怎麼?」孫珩接口問道,他對蔣觀雲方纔的話很是滿意。

    蔣觀雲用微笑來掩飾自己露出的話風,轉口道:「盛京是需要去看看的。」

    孫珩卻決定不再打啞謎,乃低聲道:「盛京將軍手握十萬精銳,中國政局將因為他的強力干預而刷新!」

    蔣觀雲臉色一變,驚道:「使不得!關外還有十多萬老毛子,口木人還在持續向朝鮮增兵!變局一起,恐怕難以收拾!新的八國聯軍因此干涉可能性極大!」

    「智由兄。」孫珩再次站起來,隔著不大的書桌握住蔣觀雲的手,笑道:「今日你我算是剖開了心腹坦誠相待了。李大帥早有謀劃,決計不會因為政治變局而引發列強干涉。此事,還需您和蔡先生出力一二呢!」

    「噢?」蔣觀雲帶著揶揄的神色笑道:「朱疇鼓吹實業投資,沈從南奔走於洋買辦之間融資引進機器、人才,知桓,你的任務是?」

    孫珩老老實實地回答:「輿論!再加上鼓吹國民教育。」

    蔣觀雲的臉上浮出「不出所料」的表情,迅即又被一種擔心所取代,他沉吟片刻後問道:「國民教育軍事化,是你的主意還是盛京的意思?」

    「是大帥提出的。」

    蔣觀雲的臉色陰沉起來道:「兵者,國之凶器也!如全民皆兵,那國家想不窮兵黷武都難!」

    聽過李燾在繞陽河邊戰地談話的孫珩針鋒相對地道:「中國在戰爭中失去的東西只有通過戰爭才能收回來!中國要在世界上伸張自己的利益,也需要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為支撐!為此,國家應該作長期的戰爭準備,包括國民教育。在民族復興的道路上,戰爭不是唯一的手段,卻是必要的最後手段!同樣的道理,大帥要求的軍事化教育不是國民教育的主體,卻是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是與民族意識、國家榮譽感、國民意識、文化水平同等重要的部分。」

    「盛京、大帥要蔣某和老蔡做什麼?」蔣觀雲明白了孫珩的意思,不自覺間對李燾也用了大帥的稱呼。

    孫珩的神經在緊張了一個晚上之後終於略微鬆弛了一些,看來,這個說客的工作接近完成了。想必,自己刻意加重「民族復興」這個詞彙的語氣起了相當作用。

    「大帥請蔡、蔣二位先生錦州一行,共商普及國民教育之大計。另外,唐國安先生已經在北京籌辦清華大學堂,錦州的初等、中等、軍事學堂也逐漸齊備。智由兄,大帥對辦學也有獨到的見地。」

    蔣觀雲的臉色晴朗起來,春風滿面地連聲笑道:「看得出來,看得出來!李大帥能讓知桓你當說客,豈是無備而行之?赴錦州拜謁大帥乃是觀雲夙願,卻因籌辦國民教育會一事不能成行,今大帥借老弟之口相召,哪有不去之理?老蔡那邊我去說!」

    「孫珩一定全程陪同!噢,還有一事。」

    「說,儘管說。」

    孫珩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文稿來遞給蔣觀雲道:「《北華捷報》我是待不下去,大帥要孫珩請蔡先生和智由兄出面辦個報紙,暫名《晨報》。」

    「《晨報》?!」蔣觀雲下意識地反問了一聲,卻轉開目光看向窗戶外黑沉沉的天地,喃喃道:「晨報,報晨,大帥之意,你我乃是這個國家的報曉金雞啊!」

    「嗯!」

    孫珩繞過書桌走到窗前,與蔣觀雲並肩看著夜色中的上海,似乎此時的李燾也在遙遠的北方做著同樣的事情,等待著黎明那一刻的到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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