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時機成熟
北京賢良寺內的電報房職員們有些抱怨了。
那盛京將軍衙門最近總是深夜才拍發電報,而且一拍電報就是一大篇,還常常是幾通電報前後腳發來,累得他們不得不增加了夜間的值守人數,才堪堪能夠應付。
這麼一來,每天早上李鴻章的餐桌會議,所議論的大體都是盛京之事。對此,李鴻章和幕僚們是能夠理解的,畢竟李燾年紀輕輕就肩挑盛京軍政重擔,白天各軍整訓、晚上處理財政洋務,半夜裡能夠靜下心來整理思路拍發電報,想必已經累得半死了。畢竟李燾是整個北洋體系的希望所在,當前的重心所在,自然會在第一時間議處盛京之事了!
「……嘖嘖,遼西已然整軍四萬六千餘,完成武毅新軍的編練計劃,自去歲六月李燾崛起至今不過一年時間,局面大變吶!不能不讚恩相慧眼識英才、舉賢不避親,也不能不讚李大帥好手段,居然能在關外經營出如此局面來,恩相……」
「玉山吶,請您過來可不是說這些個好聽話的。」李鴻章矜持地用銀勺指點了周馥一下,又帶著明顯是嘉許的語調責道:「這可不是周玉山的為人行事喲。」
周馥搖頭道:「卑職是實話實說,絕無虛言。當日在楊柳青目睹新軍操練,又見李大帥應對鐵良之法,周馥已是有所預料,這年輕人真是不一般吶!今後拿個冠軍侯還是輕巧了,只怕要成大清扛鼎之人!」
李鴻章皺眉道:「何出此言?」
周馥瞟了一眼左右的幕僚們,鄭重地道:「周馥聞聽關外來人言道,李大帥大刀闊斧革除弊端,以總辦洋務處衙門替代府縣衙門,改釐金,免工商雜稅、註冊金,常以民族之論調訓育軍人,又……」
李鴻章抬抬手止住周馥說話,沉吟半晌才道:「當前督辦政務處尚未拿出新政章程,各大臣都存了看遼西成效的心思。成,則推行以應《東北方略》之國策;敗,則群起而攻之,李燾勢必下台,則武毅新軍軍權落入朝廷之手。人家是打著如意算盤吶!玉山,遼西此時不該顧忌左右,而當以破釜沉舟之氣勢鞏固根基!真要忌諱,那忌諱的完嗎?真要忌諱,遼西新政反而鐵定不成,李燾鐵定要下台!嗯,年輕人在軍事勝利之後能夠看清如今盛京是背水一戰,難得!新銳之人行新銳之法,我等老暮,一旁看著、幫襯著、擦擦屁股就好。」
周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道:「可民族之事乃是朝廷大忌,那梁任公提出大中華民族之名,只落得有家難回啊!」
「此一時,彼一時。」李鴻章放下牛奶和銀勺子,看著周馥道:「朝廷遣醇親王謝罪德意志,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新政!老夫是去過德國的,他德意志以提倡民族精神和國家意識求得萬民奮發,才有今日之盛。載灃和載濤,乃是西天取經是也!李燾此時議論民族精神之事,不過是遙遙應和而已。他日朝中新人換舊顏之時,李燾尚可以左右逢源,就在今日之功!」
周馥嘴唇微動,本想再說些什麼的,終於忍住了,點點頭不再吭聲。心中卻道,恩相果真是老了!唉,為國操勞一生、算計無數的恩相,老來把所有未竟之希望繫於李燾一身,究竟是對還是錯呢?不管了,就算是錯,只要恩相要周馥去輔佐於李燾,自己還得真心實意、歡歡喜喜地去錦州!
李鴻章有些抱歉地對周馥道:「玉山,這次要委屈你了。眾人之中,你理政經驗最多,見事最沉穩,方纔所言也頗有道理。準備著從直隸布政使轉任盛京布政使吧。」
確實,人家周馥是天下第一省之布政使,此番調任盛京布政使,算是降了半級呢!
跟隨李鴻章大半輩子的周馥,早已經猜到李鴻章召自己來京會面的意思了。此時忙道:「恩相,您的心血如今集中在遼西,周馥能去錦州幫您看著一點,心裡也安生了許多,哪有半點委屈呢?」
看著這忠心耿耿的第一幕僚,李鴻章竟然有些眼熱了,忙勉強穩住心神後道:「玉山,還是你最知我、諒我。」
張佩綸、楊士驤等人都不敢在此時跟周馥爭個長短,雖然兩人近年跟在李鴻章身邊的時日遠比周馥為多,可只要看看李鴻章任直隸總督,周馥任直隸布政使的情狀就可得知,李鴻章的愛婿和第一智囊,都比不上那老周馥吶!
周馥得了李鴻章這麼一句話,竟然忍不住落淚,連忙拿去絲帕擦拭了,哽聲道:「恩相簡拔卑職於安慶末路,一路栽培提攜,才有卑職今日之局面,周馥無以為報,僅有此身耳!」
李鴻章突然覺出今日早餐氣氛不太對頭,自己和周馥之間,竟然生出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來!他忙搖頭道:「玉山,這是你該得的,燾兒也絕不會虧待與你,你是長輩,好生提點於他才是正理。蓮府,說說和談的事兒吧。」
楊士驤這才有機會插話道:「稟恩相,如今列強已然默認咱們回復的賠款數字,遼西整軍也初見成效,應旨以勁旅隨鄭才盛南下山海關已經不是問題,士驤以為,可以復電李大帥即刻發兵,這邊廂,咱們也要跟列強分別簽約,分約簽訂之後才可簽了總約,應了朝廷交代的差使。」
張佩綸在楊士驤略一停頓的時候道:「武毅新軍編練已見大成,遼西洋務規劃之局面已經打開,亟需與列強的商務、技術、人員往來,以壯聲勢。李大帥要在關外真正站住腳,還得洋人使把力氣,鉗制於朝廷呢!佩綸附蓮府之議。」
「這麼說,簽約時機成熟嘍?」李鴻章明知故問地看向周馥。
周馥點頭道:「勁旅南下為首,與英美日三國分別簽約為次,最後與俄國簽約,順便解決關外駐留俄軍之問題,也可得到先期簽約諸國的助力。再者,有強軍南下拱衛京津,老佛爺也可安心地準備迴鑾之事了。卑職以為時機確已成熟。」
「那,先露些風聲給各大報館,略略說明朝廷簽約之情由,強調萬國公法之約定,乃是我大清朝廷宣戰理虧在先。看看各方言論再行簽約之事吧!《馬關條約》,已經讓老夫痛悔一生,此次簽約,不能再辦成自掘墳墓之舉。嗯,替我約見赫德,就約在小晌午之前即可。」
李鴻章說完,拿起絲帕擦擦嘴角,逕直離去。諸幕僚面面相覷,卻也能體會到老大人此時的心境。唉,在朝廷來說,老大人主持和談居功至偉,甚擔得起「再造玄黃」的稱譽;在民間來說,李燾連戰連捷提升起來的民氣,會對賠款賠禮之條約作何感想呢?五年前的馬關條約之後,老大人被國人指罵「人人可得而誅之」,朝廷政敵趁機落井下石……
誅心吶!
公元一九零一年六月二十八日,上海《北華捷報》在頭版發表了主筆孫珩一篇文章,題為《大清倣傚東洋廢除治外法權之時機》。文中配載了武毅新軍一幅操練時的圖片,也列舉了「翔實精準」的數據,證明兩萬武毅新軍能夠守住遼西不失已是難能可貴;再以勾踐之吳宮為奴、韓信之胯下之辱、文景之休養生息為例,疾呼萬民百姓以當前大清國力與外交形勢為出發點,理智看待朝廷即將與列強簽訂的和約。
同日,錦州的《遼西時聞》也在頭版刊出一文,題為《三百年積弱之恥一朝能雪否?》,文中沒有理論說明,只引用了幾位如今國人皆知的海派人物的相關談話。他們是盛京將軍李燾、武毅新軍第二師代理師長段祺瑞、遼西開發銀行總辦朱其琛、署理盛京布政使的道員唐紹儀、任職盛京將軍幕府的港島年輕法務學者伍銘樞等人。結論無外乎是忍一時之氣,化屈辱為奮發的力量,革新思想、推行新政,強壯大清國力,再圖獨立自主,進而崛起於世界。
南北報刊競相轉載兩文,一時之間竟然成為輿論的主流。
七月一日,梁啟超在口木發表公開的言論,曰,以屈辱換來民族的覺醒、以忍讓換來大清的發展時機,倡議效口木、英國、德國新政新法,實現君主立憲之共和。不久,孫某在周遊歐美的旅途中也發出聲音,表示對朝廷的新政持觀望之態度,但決不放棄力爭實現民主之立場。
輿論洶湧之時,北京城裡的榮祿匆匆求見慶親王奕劻。
慶王府遠比八大家鐵帽子王府來得闊綽,在闊大的後花園裡,有個臨水的江南小亭,七月的艷陽之下,在蔭涼的小亭內品茗敘話無疑是一種享受。
「榮相莫急,慢慢說,這茶可是絕品黃山仙茶吶。」奕劻看著有些沉不住氣的榮祿,淡淡地勸解了兩句。
他知道榮祿的來意,也知道榮祿心中曾經的算盤,如今顯然是敲打不響了。眼見著李鴻章頂著和談大功,再有如今的輿論民聲,已然不能像五年前那樣捋下去了,而李燾又在他自己的扶持下羽翼豐滿,合肥李氏有半朝而立的趨向,他能不著急嘛!?
榮祿忍住焦躁的心情,沉吟了片刻正要出言,卻見奕劻搖手笑道:「榮相啊榮相,老佛爺和您布下兩顆棋子未用呢!一曰新政,二曰儲位;換言之,一曰遼西李燾之實績,二曰醇王爺出使德國歸來之大婚。民間議論就議論吧,能翻了天去?唉,李相年事已高,您又何苦計較一時之氣呢?」
榮祿無話可回,只能端起茶碗重重地嘬了一口茶水,可惜香茶在口卻毫無滋味可言。
「哎喲喂,您吶!」奕劻又搖了搖頭道:「您就多多在貴府千金身上下點功夫吧!兩年又或三年,給醇王府添個小主子比啥都強!看看咱們大清皇室凋零成這般模樣,唉,這儲位還不是從醇王府裡出?!榮相爺,奕劻在此先向您道個喜嘍!」
榮祿苦笑道:「慶王爺啊,您是取笑榮祿了。老佛爺有意將本家侄女配於醇王爺,葉赫那拉與瓜爾佳,嗨,萬歲爺有葉赫那拉,就算犬女嫁入醇親王府,也不過是陪襯之人,唉……!」
奕劻愣了愣,這皇家之事怎地榮祿知曉的一清二楚呢?難道自己身邊有這位榮相爺的耳目?不過,心中的疑惑是疑惑,當前的場面是場面,他笑道:「所以呢,您家千金得……」
榮祿曾任西安將軍,也掌管天下諸軍經年,骨子裡不知不覺地滲進了一些「丘八脾性」,一聽此言,不由作色道:「犬女就算無德,也絕不做那、那,媚主之事!慶王吶,子女乃己出,這父母之心誰不指望兒女個個安好?就算嫁入醇王府,榮祿依舊希望犬女能夠逍遙自在,歡歡喜喜地過這一輩子!」
話題顯然扯遠了,從朝廷黨爭扯到了兒女私情上,扯到了為人父母的居心上來。可是奕劻清楚地知道,如果榮祿在去年十月能繼續支撐李燾,那今日的局面定然不同!大大地不同!可惜,這位軍機大臣顯然地押錯了寶,注定要逐漸地淡出中樞!換個位置想想,榮祿能夠在此時說定與醇親王的親事兒,也可保得個善終啊!
中庸之道,乃是天命使然!看看李鴻章疲於國事,看看榮祿今日之惶惶,奕劻自覺找到一條長久的顯赫福貴之路,那就是中庸、就是和稀泥!
「王爺,榮祿此來沒有多話,唯有一句,漢人肥,滿人危,大清的江山社稷必然亡於漢人!」
奕劻忙笑道:「榮相多慮了,多慮了,著實是多慮了!
榮祿看看滿臉堆笑的奕劻,情知自己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可是又能怎麼的!?連愛新覺羅家如今的第一紅王爺都如此,遑論其他!?
看著告辭走人的榮祿遠去的背影,奕劻長歎一聲自語道:「榮相吶,您不識時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