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戰犯李燾
當袁世凱和張謇在大明湖的官船上謀劃未來時，關外大凌河邊的一間草廬裡，也有一群人就著從冰窟窿裡打上來的河鮮美味、新釀高粱美酒暢談中外。
這次是李燾掏錢請客，請客的檔次嘛，比天津楊柳青那次還要糟糕一些。客人，卻比那些火力連的官兵們有名氣得多！留美童生唐紹儀、詹天祐、著名的化學專家徐建寅、留日文膽張榕、開灤煤鐵探礦專家黃復舉以及大清國派駐美、墨、秘諸國大臣伍廷芳之子伍銘樞、李鴻章親信幕僚馬建忠之外侄朱志堯、上海朱沈兩家的代表也是遼西鎮守使幕僚的朱其琛、沈婉儀……
如此的聚會當然少不了汪聲玲、劉大印、葉長生、段祺瑞、吳祿貞、聶憲藩等人作陪。至於愛罵人的獨臂旅長高連山，只能怏怏不快地去督練部隊了。
李燾和武毅新軍的盛名之下，在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刻意之後，各地人才紛紛雲集遼西各領其職，此地所聚正是人才中的人才，精英中的精英！
濃白的魚湯、殷紅的美酒、暖暖的爐火和外面雪白的天地，縱然簡陋之極，卻也使這些對武毅新軍盆兒飯慕名已久的中、青年精英們領略到李燾的盛情。
「……能與聶大帥、董軍門同列戰犯之內，李燾也是榮幸之至，說不得改日就提調一旅之師回津服罪呢！」李燾的嗓門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卻不會給人粗魯的感覺，反倒落個智珠在握、精力充沛、性格爽朗的評價。
「李中堂想必正有此意吧？」接口說話的是伍銘樞，他跟唐紹儀一般是地道的廣東人，不過官話卻是一板一眼，比之李燾有些現代化的語調正宗了不少。
李燾暗歎，跟這些人說話就是省心了許多哦。
唐紹儀皺眉道：「洋人善於欺詐，此番要不是軍門揭穿了《奉天交地暫且章程》，京城裡的和談，咱們大清國還不知道要吃老毛子多少虧呢？至於軍門頭上的戰犯帽子，在國人眼裡卻是英雄的光環！洋人明知諸軍將領不會如那班主張王公一般，故意如此無非是增加討價還價的籌碼而已，大可不必理會。真要提調一旅之兵前往津門，恐怕局面會更加的複雜。」
李燾微微一笑，手中的筷子伸進魚湯中夾起一塊肉，送進嘴裡。
汪聲玲搖著頭微笑道：「唐總辦可能未有理會到軍門的真意。如今風聞朝廷有意高昇軍門出撫山東，卻令山東袁撫台屈就遼西，遼西以一旅之師南下先行，也是拱衛津門，為軍門前站嘛。再則，讓洋人看看咱們的態度，對和談其實有利無害。」
唐紹儀一聽，這汪聲玲說得全是反話啊！揮師關內，一是警告朝廷那些想破壞遼西開發和武毅新軍擴編的糊塗蛋；二是給洋人看看，和談桌子上談不攏，咱們也準備了再打一場！三則嘛，李軍門忠心衛國的形象再拔新高了。
想到此節，唐紹儀微微一笑，端起酒碗向眾人示意後，仰頭作勢卻只喝了一小口。
李燾放下酒碗，卻見一旁的沈婉儀落落寡歡的境況，本想說笑兩句的，也提不起興趣來了。唉，沈婉儀在遼西並不開心呢！這麼一個大美女在洋務處裡，人們總是要把她和自己聯繫聯繫，而幾位兄弟和武毅軍出身的軍官們，也把她隱隱當成敵人提防著，冷淡著。最惱火的，無過於本是與沈婉儀相識的朱其琛，卻懷疑她跟洋人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也是避而遠之。此時此地，滿屋子的人真還沒幾個願意跟沈婉儀搭話的呢！
有時候，美麗和才學真是錯誤？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又浮在李燾的腦海中，這次是稍微地停頓了一下，才被他的理智狠狠地摁了下去。
「我希望給列強看到的不僅僅於此。統一的大清國與割據的大清國相比，列強更願意看到哪個？在一個地域龐大的中國失去了強力的中央集權，地方督撫各行其事時，一支絕對忠於朝廷的精銳之軍是列強最為忌憚的！遼西地方，說不得還要學學東南諸省呢。」
李燾的說話引來眾人一陣嗟歎。中央集權的中國、開放的中國才能強大，這個概念是無可置疑的。可是，遼西和李燾、武毅新軍，一心圖謀強大，卻在如今弱小的時候，不得不作出藐視中央權威的事情來，不得不對那個糊塗的中央進行要挾，不得不在地方上自行其事，落得個割據一方的印象。
唐紹儀臉色沉重地道：「分化中國、扶植政治、經濟、軍事代理人，正是列強蠶食、掠奪中國的不二法門。軍門如此去做，也算合了列強的心意。一個失去中央信任的遼西，正是列強紛紛拉攏的對象，對遼西地方的開發有好處，可是對整個中國剛剛有些凝聚跡象的民氣，卻是最大的打擊！孰輕孰重，請軍門三思。」
李燾的目光投向了沈婉儀，他希望沈婉儀能夠從經濟角度來向唐紹儀解釋一二。沈婉儀似乎沒有注意到李燾的目光，反而向門外的雪原看去。
李燾只得硬著頭皮道：「中國要強大就要強大工業和農業的競爭力，就要引進外國資本、先進技術來興辦教育、工業、改革農業，就要放棄閉關自守，逐漸地在經濟領域與列強融合。融合，對一個沒有工業或者工業能力很弱的中國來說，在工業化的當今世界，不得不暫時處於被掠奪的地位！儘管這個認識令人很痛心，可是作為一個想要通過努力強大中國的人，就必須正視現實！只有引進、學習、發奮、努力，才有機會在這個列強制定遊戲規則的世界裡逐步強大起來，從而去謀求改變世界的遊戲規則！沒有一夕強大起來的國家，國力是積累起來的。天津和錦州的勝利，只是一種虛假的表象，不是中國國力的真實體現！」
他停頓了一下，感覺沈婉儀的目光終於轉到自己臉上時，又道：「遼西開發是為了強大軍力、匡復國土，這種目的本身就足夠引起列強的警惕，特別是日俄兩國。明眼人都能看出，圍繞東北的利益，兩國必然有一場爭鬥，逐步強大的遼西和武毅新軍，將成為影響兩國爭鬥決心的重要因素。如果遼西此時表現出與中央的不和諧，那麼兩國就會競相拉攏遼西，甚至滿足遼西開發的部分願望，之後，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地大打出手了！為了這一刻的到來，李燾就算擔負軍閥割據之名，也心甘情願！」
遼西開發和武毅新軍的強大與日俄戰爭的爆發是矛盾體，解決之道只有遼西割據。至少在列強看來，一個失去中央支持和國家支持的遼西，其實力不可能與列強相提並論。
眾人都暗暗歎息著，也暗暗敬佩著李燾的識見和胸襟。
「誠然，李燾此番作為可能被人詬病，但是對大多數國民來說，他們未必能夠體會到進軍的真意，反而會為武毅新軍抵達天津、屏障京門而拍手叫好！民氣反而會提聚。」
唐紹儀忙道：「軍門，您錯會在下的意思了。回師關內當然有莫大的好處，只是，地方督撫們恐怕會更不將中樞放在眼裡了，大清朝廷的威信將愈加底下！就怕到時候不是遼西的假割據，而是各地的真割據了！咱們不能不考慮到各地督撫們的後著，免得成為他們的替罪羊啊。」
「中央權威衰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李燾看了看諸位精英，一狠心道：「這個由迂腐、保守官僚們把持的朝廷，無法支撐起大清國統一、強盛的未來，它必須徹底地改革！實現君主立憲的民主開放，才是目前保障中央權威的法子。」
立憲派的帽子，李燾如今是戴定了！好在這屋子裡的人們，除了極個別的一個、兩個外，都是君主立憲的擁護者。
屋子裡的氣氛凝固了半晌，又突然如爐火上的砂鍋一般沸騰起來。這可是遼西鎮守使第一次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啊！
1901年的中國精英們，看到了甲午戰爭失敗，看到了沒有軍力支持的維新變法失敗，看到了庚子戰爭的危機，看到了不政治改革的中國沒有出路。可是他們不想革命，暴力革命往往會在孱弱的國家身上再開幾道血口！驅逐韃子朝廷在很多人心裡面都有市場，但暴力革命很可能引起內部戰爭，那不行！比較之下，權宜之計就是君主立憲、虛君共和，實現滿漢平等。在共和體制下，人口和經濟能力佔據絕對優勢的漢人，必然成為立憲後中國的主人。
這一點，甚至是鼓吹暴力革命的孫某人也是贊同的，興許他更看清楚了滿清朝廷的實質，知道君主立憲革命如果沒有一支精銳的軍隊，一定的政治經濟基礎，在當今慈禧把持最高權力的中國行不通！而李燾跟他不同，完全不同，甘願成為軍閥的李燾更有實力去實現不流血或者少流血的革命。吳祿貞和沈婉儀，也就是看到這些才會死心塌地的在遼西服務的吧？
在大家各抒己見的議論聲中，李燾不禁想像著自己的臉上是什麼樣的神情，或者說是戴著什麼樣的面具？
明明是在李鴻章和榮祿兩大後黨之間徘徊，卻提出君主立憲的主張；明明想促成中央集權的中國，卻在謀劃割據進而謀求不流血或者少流血的革命；明明想幫助那個被隱隱孤立的女子，卻總是說不出口也拿不出行動來……
唉，單純的軍營生活時代早就結束了！他將不得不戴上各種各種的面具，在形形色色的人群扮演一個強者的角色。這，也許就是代價，就是為了實現夢想必然付出的代價！
「……綜上所述，我們謀求的應該是國力強盛，無論以什麼政體來實現這個目標，無論是誰來主導強盛國力之路，也無論採用什麼樣的手段！我堅決地擁護李軍門揮師進關，也擁護君主立憲的主張。只是，在輿論方面，在開啟民智方面，我們似乎還需要做很多的事情，比如……」
唐紹儀在高談闊論，李燾卻因此想到——必須提出一個最終的政治主張，運用到對武毅新軍，對遼西鎮守使衙門的所有人，以及遼西推行的新式教育中去。
君主立憲的民主真正適合1901年的中國嗎？很顯然不是，它只是從封建**過渡到更高政體形態的中間環節而已。在民族資本力量非常薄弱，在國民受教育水平相當低下，幾乎參政議政的自覺時，君主立憲只會培養出一群既得利益的新官僚、新政客群體！
官僚、政客、既得利益群體的存在本身，就是民主的大敵，就是提升國家力量的阻力！
李燾掃視了一眼屋內的眾人，這些人幾乎都是民族資本或者官僚資本的代表，當然，因為他們有條件接受高水平的教育，有條件睜開眼睛看世界，他們也當然地成為自己實現夢想需要的臂助！
不能不考慮到，崇高的理想和個體利益的現實之間，還存在有差距，甚至說是鴻溝。怎麼辦？如何打動他們呢？只有兜售自己的夢想了！
李燾咳嗽一聲站起來，將屋內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聚到自己身上後，朗聲道：「我們不妨想像一下未來的中國，她最理想的政治狀態是什麼樣的呢？我想，她首先需要具有一個強力、高效、廉潔、一心為公的中央政府！這個政府以及她在地方的派出機構，應該是全國民眾利益的協調者；應該是科技、教育、工業、農業乃至國防事業的領導者；應該是善於利用中央政府的權力，為全國民眾謀福利的貢獻者！這樣的政府才能領導中國的快速強大！機遇不是沒有，日俄必然爆發的戰爭，歐陸上空密佈的戰雲，都在預示著中國的機會。只是，我們現在沒有這樣一個政府領導四萬萬五千萬人去抓住這個機遇！一心為國者，無所謂主義、無所謂政體、無所謂某人或者某個團體的利益訴求，最高的追求，應該是國家力量的強大和國民生活的幸福！真要安個什麼主義的名稱，那就叫國家主義吧？！」
屋內最少有一半人的腦子裡浮現出四個字——理想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