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南國潮湧
八月以來,隨著天津停火和李鴻章在北京拜訪各國公使開始和談,《東南互保》的諸省督撫們和租界當局也放寬了對新聞的監管,不再封鎖北方戰事的消息。
《申報》於八月三日率先轉載《知聞錄》一篇文章——《自古英雄出少年》,引爆了關於北方戰事的訊息管噴,滬上每日引頸等待報紙上門的官紳百姓不計其數。各報隨後跟進,掀起一陣以天津戰事和傳奇人物李燾為中心新聞熱潮。在銷量大增的刺激下,各報除了轉載北方報刊幾乎所有天津戰事的文章外,還紛紛派遣記者北上採訪……
這還不算,就在南方的老百姓為天津的五戰連捷興奮不已、對那年輕軍官好奇不已、對戰爭的前景惴惴不已的時候,上海租界洋人辦的《北華捷報》利用自身技術優勢,將李燾騎著高頭大馬過鬧市的照片給發了出來。
武毅軍、李燾、聶士成,八里台、紫竹林、鹽官浮橋、北倉……這些名詞成為全國百姓成天掛在嘴上津津樂道的話題。
東南互保、國分兩半的局面結束了!至少在南方老百姓的心目中結束了!宣戰兩個多月以來,大多數南方人只知道北方在跟洋人打仗,卻在擔心憂慮時得不到確實的戰事信息,報紙被租界當局和東南各省地方衙門給封鎖了!但是,政治上的封鎖和《自保》阻擋不了一個民族的同仇敵愾,也不可能在國民意識上將一個國家分成兩半!
八月七日,《申報》再次登載出來自北方的訊息——《武毅新軍編練徵募啟示》,還利用報社在租界的條件,翻出了1898年梁啟超發表的《少年中國說》附在其後……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李燾,由此赫然成為中國少年的楷模!中國新式軍人的楷模!成為「少年中國」的代表人物!
無數象吳祿貞那樣的青年人蜂擁北上,坐招商局海輪的、坐運河駁船的、騎馬的、步行的……一個個青年人在旅途中匯聚在一起,又匯聚成滾滾的人流奔赴天津楊柳青。他們不是為了武毅新軍那兩倍的高餉,也不是在李燾官位的快速拔高的刺激下想謀求功名,熱血而單純的青年們只有一個單純的信念——為國打仗!拚死也要打勝仗!只有戰場上的勝利才能保護多難的中國!
黃浦江畔的吳淞碼頭被夏日的驕陽曬得熱氣蒸騰,等待輪船局職員打開棧橋閘門的人們紛紛躲到樹蔭下、屋簷下,在共同的話題中打發等船的無聊光陰。
一位頭戴白底黑邊西洋禮帽,穿著西式白襯衣,卻拖了一條長辮子的青年男子,拎著一口大箱子佇立在陽光下,怒視著在黃浦江上得意游弋的外國兵船。
樹蔭下,一位穿著中式對襟短衫,身形顯得有些瘦弱的青年站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箱子走到陽光下,凝視江中半晌,似乎是自言自語地歎息道:「國恥!」
「對!國恥!這是對麻木不仁的國人、**頭頂的官吏、昏庸無能的朝廷的鞭笞!」西裝青年憤憤地說著話偏頭看了看身邊的人,盡量穩定了自己波動的情緒道:「先生,您也是去天津?」
「不!」瘦弱青年搖搖頭道:「我去口木。」
「此時?口木第五師團被我們打敗的時候?」西裝青年驚訝地問著,眼神中掠過了一絲不屑。
瘦弱青年顯然察覺到了,淡淡地笑著道:「艮寅以為,軍事上暫時的勝利不能掩蓋大清國力疲弱、政治腐朽的真相,而口木的國力正在飛速發展,明治維新以來蓄積的力量正在勃發,這個國家是將來中國的強勁對手,瞭解他才能學習他,學習他才能遏制他!戰爭,終究是國力的比拚!」
「先生的名字叫艮寅?冒昧請教尊姓。朱其琛,字重宇,祖籍安徽涇縣。」西裝青年轉身面對瘦弱青年,熱情地伸出雙手。
兩個年輕人的手緊緊相握,瘦弱青年道:「蔡艮寅,字松坡,湖南邵陽人氏。」
朱其琛有些激動地道:「松坡兄方纔所言發人深省,其琛佩服。不過,其琛以為當前國人的第一要務乃是驅逐八國聯軍,保衛國土和百姓,力爭以軍事上的勝利為國家贏得一段發展國力的時間。為此,其琛決意北上天津投武毅新軍。」
「武毅新軍,武毅新軍。」蔡艮寅喃喃地念著這個名詞,眼神裡露出激揚的神光,又緊了緊手中朱其琛的手道:「重宇兄肝膽報國,松坡佩服。實不相瞞,兄弟此去口木也欲投筆從戎、學習軍事。只有穩固的國防才能保障國力發展,這一點,您和我是一致的。」
「為何要去口木學習軍事?軍人楷模李鎮台不是天津武備學堂出身的嗎?他能帶領武毅軍連戰連捷,殲滅口木軍第五師團大部,這就足以證明國內軍事教育能培養出更多的指揮人才。捨近求遠,非智者所為啊!」
年輕人之間的相同點讓朱其琛對蔡艮寅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渾然不顧兩人方才相識,熱情地出言相勸。
蔡艮寅感激地對朱其琛笑了笑,道:「兄弟此去口木,正如方纔所言是想更瞭解口木這個國家,曾經以大清為師的口木因維新變強,其中的經驗值得我等觀摩學習。加之兄弟恩師身在口木不得歸國,艮寅也想在學習軍事的同時照顧恩師一二。」
「不知松坡兄恩師為誰?」
蔡艮寅不禁顯露出自豪的神情,卻壓低了聲音道:「恩師號任公。」
朱其琛瞪大了眼睛看著蔡艮寅,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好歹平抑了心情後,才左右看看沒有旁人在側,壓低聲音道:「原來是梁啟超先生,怪不得!怪不得!近日其琛反覆誦讀先生的《少年中國說》,得益菲淺!先生銳意維新,啟迪民智,激發青年,其琛甚為仰慕。松坡兄實在好福氣,能有如此老師,惹人羨慕啊。」
「嘟……」
一聲長鳴中,輪船噴著黑煙緩緩地靠上碼頭,棧橋閘門處也出現了輪船局職員的身影。
「松坡兄,其琛要走了,你我萍水相逢卻志同道合,惟願能在國家振興的戰場上攜手共進!其琛祝您旅途順利,也請松坡兄代為轉達對梁先生的問候。噢,兄弟借居堂兄朱疇家中,書信可寄往家中轉發,望兄到得東瀛後,勿忘來信報聲平安。」
蔡艮寅應聲點頭,拱手抱拳向朱其琛作別。
相交短短,言語不過十來句,可是兩位年輕人卻是好感互生,都生出今後要好生相交的念頭。於是乎,瘦弱的蔡艮寅看著朱其琛走遠了,還不住地向他揮手作別。
棧橋閘門排起了長龍,旅客們依次檢票上船,次序井然。
突然,碼頭大門處傳來一陣喧嚷,只見一名中年男子帶著幾個男女推開把門的職員匆匆走來,行到蔡艮寅身邊後更加快了腳步,邊行邊喊:「其琛,你給我站住!」
閘門處,朱其琛聞聲一個哆嗦,連忙排開身前的旅客,邊道「對不起」邊衝向檢票口,可是排隊檢票的人太多,一時之間他也擠不過去。
中年男人氣呼呼回頭喝道:「你們幾個死啦?!站著幹嘛?快把二爺拉回來!」幾名下人打扮的漢子應聲跑向朱其琛。
蔡艮寅大約明白了,敢情朱其琛是背家北上啊!?
朱其琛被幾個漢子趕上,見無路可走索性一瞪眼,恨聲喊道:「別過來!我命令你們別過來!」這種命令對幾個漢子是沒用的,立時有兩人上前架住了他,又有一人提起了他的行李,在眾目睽睽下簇擁著、推攘著年輕人往回走。
中年男人繃著臉見朱其琛漸漸臨近,不知想起了啥事又火氣沖天地罵道:「家裡供你讀書,供你留洋,這些錢都白糟蹋了,好好的洋行不幹,你究竟要幹啥!?」
被下人架回來的朱其琛也是滿懷怨氣,加上覺得在大庭廣眾下被呵斥失了臉面,不由臉紅筋漲地頂撞道:「去你的洋行!去你的實業!實業救不了國,只要槍桿子才能!」
中年男人跨前一步舉起右手,眼看著就要一巴掌打下去,旁邊的蔡艮寅連忙出手托住他的胳膊道:「這位先生,家裡事家裡了,莫要動氣,莫要動氣。其實他說得不錯,現在只有槍桿子才能保家衛國。」
「放屁!年輕人懂什麼?!」中年男人不客氣地回了一句,卻也無可奈何地收了手。
蔡艮寅跨步站到中年人和朱其琛之間,微笑道:「先生說得不錯,年輕人確實見識淺薄。不過,年輕人也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年輕人也知道沒有國家武力的保護,實業強國必然無法實現!」
中年人嘿聲冷笑,突然抬手指著朱其琛道:「這就是讓一個美國哈佛大學金融系優等畢業生去當丘八兵的理由?!」
蔡艮寅愣住了,雖然心底隱約中有無數理由可以支持「金融人才去當兵」,卻被理智阻擾著說不出來。是啊,這樣的人才為民族做貢獻的地方不是戰場!
「松坡,你讓開!」朱其琛奮力掙開那些漢子們的控制,走到中年人面前,驕傲地昂起頭大聲道:「大哥,其琛回國至今已快一年,心裡清楚得很!大清政府的主腦不懂經濟!不懂金融!他們也不會拿一個什麼金融人才當回事兒!身在一個國土遼闊、人口眾多,卻沒有統一的貨幣,沒有統一經濟發展策略的國家,何其不幸!可是這個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不是什麼狗屁經濟,不是洋行的買辦,而是血管裡還有熱血流淌的匹夫!也只有匹夫的熱血才能喚醒國人!」
「好啊!說得好啊!」
棧橋閘門處,響起了不少青年人的喝彩聲。想來這些青年也是準備北上投軍的。
中年男人「唉」了一聲道:「知道你不喜歡給洋行當買辦,那你可以來裕泰幫大哥啊,我朱疇的紗廠裡沒有一個銅板的洋錢!你是學金融經濟的,應該知道一個沒有民生工業的國家,每年要流失多少白銀?回去吧,跟著大哥好好幹,實業是強健國家體魄的根本哩!」
朱其琛苦笑了一下,輕聲道:「哥,我不想在這裡跟您辯論,其實我們之間的類似爭論已經太多了。」
「那你跟我回去。」朱疇板起臉凝重地說著:「三叔去得早,長兄為父,你得聽大哥的。」
蔡艮寅悄悄地拉了一下朱其琛,此時他倒是有些希望這位金融才子能夠跟其兄回去了。
朱其琛搖搖頭,很堅決地蹦出一個字:「不!大哥,您可記得送其琛上船去美國時,也就是這個碼頭上,您說了什麼?」他沒有等朱疇回答,馬上就道:「國家需要一個良好的經濟體系和工業體系,沒有這些,中國不會強大,中國還將被列強欺負!很明顯,您的紗廠不會成就國家的工業體系;您的實業救國主張,也不能轉換成大清朝廷袞袞諸公們的金融思維。此路不通!」
「那當兵就通了?當兵就能帶給你這些?」朱疇厲聲反問了兩句。
朱其琛反而笑道:「大哥,您又拿出官場那套來對付其琛了。這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體!此刻小弟從軍,乃是保家衛國,為國家爭取時間發展經濟而搏殺戰場。即使戰死,也是為我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哉!倘若眼見國家有難,列強入侵而龜縮上海,即便是錦衣玉食,那也是行屍走肉,生不如死!大哥,難道您要的其琛就是行屍走肉嗎?」
棧橋閘門口的青年們也不去檢票了,反向這對爭論的兄弟圍攏過來。蔡艮寅更是忘乎所以地鼓掌道:「為理想而死,得其所哉!為苟活而惜命,行屍走肉!」
輪船的汽笛再次悠長地拉響,閘門處的職員們也高聲地催促著:「快檢票,船就要開了!」
朱疇臉上的肌肉顫抖著,看著眼前涉世不深的堂弟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個國家的事兒哪裡有年輕人想像般的那麼簡單?朝廷無力,官員無能,百姓萎靡,整個國家不是依靠一次、兩次的所謂天津之戰能夠改變的!相反地,面對強大的西洋諸國,戰爭越進行下去,對中國就越發的不利!可是,其琛所說也有一定的道理,這個抱持著理想主義而活的青年,在洋行裡為洋人做那盤剝國人商民的事兒,確實成天鬱鬱不樂,真如行屍走肉一般了。這樣的弟弟,是自己需要的嗎?
熾烈的陽光下,一個輕盈的身影帶著淡淡的香風和些微的氣喘來到對峙的兄弟中間。
朱其琛看著自己的妹妹故作驚訝地道:「其琬,你怎麼來了?」說著,他側面躲過大哥的目光,向妹妹努了努嘴。
十六七歲的少女撒嬌地拉住了朱疇的胳膊,柔聲道:「大哥,這裡好熱,您年紀大了,怎麼不去蔭涼的地方再說事兒?」
所謂以柔克剛,此時的朱疇只得乖乖地被小妹妹拉著走向樹蔭。那朱其琬一邊走一邊跟大哥小聲說著什麼,突然偷空轉頭,向等待機會的朱其琛丟了一個俏皮的眼色。
朱其琛會意,立即從一名漢子手裡搶過手提箱就跑,旁邊的蔡艮寅也機靈地跨步搶身,擋住了幾個漢子的去路。
「快啊!快啊!」青年們一邊鼓噪一邊迎上朱其琛,放其過去後將那幾個漢子堵在閘門處進去不得。其實這幾個朱家的漢子也是咋呼得凶而已,一見自家少爺已經過了閘門,虛虛跟阻擋的青年們推攘了幾下後,作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傻愣愣地站著。
朱疇想甩開小妹扯住自己的手,卻又擔心傷了粉雕玉琢般的瓷娃娃,只得跺足喊道:「朱其琛!你這一走,就別回上海!別回皖南!別回這個家!」
遠遠地,朱其琛順著跳板登上船舷,向哥哥和妹妹揮手喊道:「其琛一定會回來的!大哥要保重身體!妹妹,好生讀書啊!」
輪船發出「嘟」的長響,噴吐出更濃的黑煙,緩緩地離開碼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