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秋後算賬
年屆八十的李鴻章也許生就了一副勞碌命,匆匆地來天津,匆匆與李燾交談過後,又匆匆地登上西去的花車返回北京……甚至於連他的總督府都沒有正兒八經地開過轅門辦過事兒,只留下四品京堂張佩綸協助直隸提督聶士成代拆代行總督職權。
沒辦法啊,朝廷重臣們大部分都隨著慈禧和光緒去了山西,留下一個大爛攤子要李鴻章來收拾,他能不忙嗎?
送別李鴻章後,李燾帶著葉長生、高連山以及火力連眾兄弟,逕直前往楊柳青籌練武毅新軍辦事處——黃家園子赴任。時間不等人吶,從一九零零年的八月二日起,每一分鐘的時間對他來說都格外珍貴。
天津戰場上,武毅軍和毅軍五戰五捷,沉重地打擊八國聯軍的同時,也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特別是從廊坊戰役到東局子戰役這段時間,幾乎消耗了半支武毅軍,北中國在勝利的氣氛下其實岌岌可危!編練新軍,不僅僅是為李鴻章增加政治資本,也是給中國增加軍事實力,刻不容緩!
「辦事處總辦汪聲玲,乃是武毅軍的老營務,舉人出身,跟隨恩相、聶某多年,有『謀事縝密周到,行事幹練果決』的評語。其人不僅僅熟悉新式陸軍,也曾在北洋水師服務,可謂海、陸兼通,這才被恩相調撥給你,協助編練武毅新軍的事宜……」這是聶士成送別李鴻章後拉住李燾囑咐的話。
李燾也不含糊,開編費用、軍餉、軍械、人才……可以說李鴻章能給的都給了,足以證明尚且沒影兒的武毅新軍在老爺子心中的地位,當然也是自己在他心中地位。
一行三十七人來到黃家園子門口,汪聲玲聽到馬蹄聲出門來,正好迎上李燾等人。
李燾見門口站著一位四品頂戴的官員,年約四十多歲,清矍的臉上帶著自然而然的微笑,還蓄著一溜灰白的山羊鬍子,眼睛特別的有神,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飽讀詩書又通曉軍務的能者氣質。
他忙翻身下馬,兩步走到汪聲玲面前一米處站定,立正行禮道:「汪先生,後進李燾前來赴任,還請先生多多指點。」
汪聲玲也打量了年輕的鎮台大人一番,對李燾的軍禮做派、謙謹態度格外欣賞,慌亂抱拳作揖道:「使不得,鎮台大人威震津門、名揚四海,連洋人也對您不得不服氣,不得不稱讚吶!聲玲受命輔佐大人,實乃三生有幸。」
李燾眉頭一挑道:「噢,李燾那麼有名嗎?」
汪聲玲心中詫異,面上卻是不露分毫,側身示意微笑道:「大人,請!」見李燾舉步後,他走在身側道:「大人想必是戎馬倥傯,不及閱讀時要新聞吶。最近的《知聞錄》、《京華新聞》、《津門快報》都給您的戰績佔滿。各報時常加印號外,每日清晨報童沿街叫賣,百姓官紳購者如雲。連有些拳民也不再鬧事,紛紛跟隨求報觀看或者央人誦讀,已成近日京津之景啊。」
要說李燾聽到這樣的話還不得意,那就是假話了。只是,他在得意洋洋之際,從汪聲玲的話語中也看到,這個國家的人民太需要勝利的消息來鼓舞了!也許,民心民氣就是這麼著凝聚起來的。
「先生謬讚李燾了,天津之戰,乃是聶帥調度得宜、用人得當,加之將士用命,才能以弱勝強、屢挫頑敵,李燾可不敢貪此功勞。」說話間,眾人已經行到前院花廳。李燾對此地是相當熟悉的,乃指指花廳道:「這裡就是辦事之所了!高連長,立即安排值班警衛,把咱們武毅新軍的場子繃起來。」
高連山停步、立正、應是,然後轉身對隨行的官兵們道:「全隊都有,以班為準輪流值哨,給我打起精神來,武毅新軍吶,將是天下一等精銳之師!」
「是!」三十三個聲音同時響起,著實有些威勢。
高連山滿意地點點頭,看向黃毓英道:「大板牙,今日你負責巡哨,安排妥當後向我報告。」
「是!連長!」黃毓英扯起嗓子回應著,又突然悄聲道:「連長,能不能不叫我大板牙?」
「你本來就是大板牙!」高連山瞪眼看著一臉委屈的黃毓英,又瞟見孫福貴偏過頭去偷笑,乃哼了一聲道:「嗯,這個,順口了,以後注意。大板牙,執行命令!」
李燾此時已經和汪聲玲、葉長生進了花廳就座,聽了高連山的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向葉長生道:「二哥,讓三哥進來吧,眼看著要擴軍了,他也不能老管那些事兒,該誰管就放手讓人去管。」
汪聲玲眨巴了一下眼睛,對李燾、葉長生、高連山等人的關係重新作了評估。這種在戰場上結下的兄弟關係不是那種利益的拜把子關係,對此,汪聲玲也見得不少。
「汪先生,您是恩相和大帥讚不絕口的老營務了,不知對編練新軍如何看法?」
李燾也不客套,直奔主題而去。
汪聲玲則是胸有成竹,帶著抹不去的微笑欠身道:「卑職以為,凡做事者先有組織章程,練新軍乃國之大事,更得有架構才行。總鎮大人不妨先設立營務處,營務處轄招兵處、營房處、軍械處、提調處、軍訓作戰處、軍學培養處、軍政處、輜重給養處、財務處等九大處,各任能者居之……」
李燾笑道:「您看,我就帶了這麼幾號人來,這麼大的攤子要擺開,缺人吶!汪先生,但凡有合適之人,不論親疏,您具個名單履歷給我,可好?」
汪聲玲點點頭,又道:「那架構方面,大人的看法是?」
李燾看了看汪聲玲,又轉頭看看葉長生,爽快地一揮!咱們主要是練兵不是養人。我看這樣,咱們分分工,各攬一攤子事兒。營房處、軍政處、輜重給養處、財務處合併為軍政處,由您任軍政處總辦。其他有關作訓各處,合併為參謀處,由葉長生幫帶任總參議官。怎麼樣?」
此言一出,汪聲玲愣住了,葉長生也愣住了。
汪聲玲不過剛與這位年輕的總鎮大人見面,就被委以軍政大權,職權比武毅軍營務處總辦還大!顯然,這種被人信任的感受是幸福的,也是令人驚訝的。
葉長生則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能擔當總參議官一職,武毅軍的總參議本來是洋人擔任,屬於參而不議的類型,沒有實權。可是方才李燾說了,有關作訓各處都是總參議官的職權範圍!這,可是德軍施行的參謀長負責制啊!
「沒問題的話,咱們就討論拉人的問題,總之李燾是準備著得罪咱武毅軍、毅軍、新建陸軍的大帥、軍門、總鎮大人們的。軍械方面就由劉大應主持,這個位置我先從汪先生那裡定下了。」李燾說著,看了看汪蘆玲,見他點頭後又向進門來的高連山招手道:「三哥事兒呢。那天你看到的毅軍馬隊那人,打聽清楚沒有?」
高連山嘿嘿一笑道:「哪能不打聽清楚的呢?漢子啊!那兄弟叫秦鐵錘,哨官職分。以前幹過馬賊,光緒二十四年才被馬協台收編進了毅軍。」
「馬賊?」李燾眼睛一亮,笑道:「那這人我要了。」
「恐怕難,很難!」高連山收斂了笑容道:「馬協台把這斬將奪旗的哨官當成了看家寶貝,眼看著就要升營管帶了,聽說宋大帥的折子已經遞了上去。」
李燾凝思片刻,笑道:「四哥您不也是哨官職分?不也馬上當管帶官嘛!秦鐵錘來,就掌騎兵,您吶改行干步兵得了!鹽官浮橋、北倉小擺口,您這步兵打得很好。」
「那,步隊營歸我管了?」高連山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看來姐夫姚良才說的話應驗了,應驗的很快!
「不!既然不是武毅軍教導營的框架,而是武毅新軍了,我是打算先練一個基本合成戰術單位——旅。暫時轄三個步兵營,一個騎兵營,一個炮兵營,對了,張雲松當炮兵營管帶。」李燾眼看著高連山的神氣萎頓下去,忙笑道:「三個步兵營需要一個步兵指揮官統一提調,三哥就是這步兵指揮官了。」
哇,原來給人封官是這麼爽的感覺!
哇,原來陞官是這麼爽的感覺!
李燾和高連山互相看著看著,同時「撲哧」出聲,又轉為「哈哈」大笑一陣才作罷。汪聲玲和葉長生也只得跟著「嘿嘿」笑了兩聲了事。
「不過,招兵的事兒還得由你高指揮官負責!」李燾說著,將眼光轉向從二門處跑來的黃毓英。
「報告營長!」黃毓英立正報告道,話剛出口就意識到稱呼不對,忙改了回來:「報告總鎮,劉大先生和聶二公子來了。」
李燾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卻見劉大印和聶憲藩已經快步走到二門處了。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海光寺令人架走劉大印時的情形,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心中惴惴。他倒不是怕劉大印算什麼賬,而是擔心劉大印就此要挾自己用迫擊炮去換精密機床!在他的計劃中,迫擊炮作為秘密武器,至少要在下一次大戰中發揮作用後,才能轉讓技術給洋人換錢、換機器。
「大哥,這麼快就來了?你看,兄弟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李燾,李總鎮大人吶,今日我劉大印可是來算秋後賬的。」劉大印是那種鑽進機械技術中拔不出來的脾性,也不管身邊還有汪蘆玲,直別別地瞪著李燾算賬了。
汪蘆玲也就比劉大印早到楊柳青半天而已,在蘆台大營裡也跟這首席技師有些交道,此時見李燾一臉無奈加些可憐的模樣,忙道:「劉先生,鎮台大人正說起您呢。」
「說我?」劉大印給了李燾一個白眼道:「那好,我要官、我要人、我要設備,這些,要是你李燾不給我,我慢慢跟你算賬。」
李燾心裡一暖,側身肅客道:「大哥,外面日頭毒,裡面請。」
劉大印巋然不動,一副你不答應下來我就不邁腿兒的架勢。葉長生、高連山則拉著聶憲藩看他身上的傷,頗有默契故意不理兩人的糾紛。
李燾自我解嘲地嘿然一笑道:「大哥,這武毅新軍的軍械研製重擔您得挑起來。要人,我這裡都是當兵的;要設備,我派人去西機器局撬了給您運來;要官嘛,修械所的總辦您得來當。方纔,兄弟正跟汪總辦說起這事兒來著。咱們新軍的獨門武器裝備,可就都看大哥您的了。」
「裡面說話,裡面說話。」汪蘆玲拿這些人沒辦法,李燾和他的兄弟沒有一點點讀書人謙恭禮讓的美德,反倒是一見面就直別別地談事,甚至於討價還價,還帶著一股子兵痞般的哥們兒義氣的味道。可是,身為營務處總辦的他也只有適應了。
劉大印一抬手打開李燾的手,側了身子不讓李燾拉自己進屋,斜著眼看向李燾道:「賬可以不算,一個人你非得幫我找來不可!」
「誰?」李燾心中大喜,他知道劉大印不是跟自己算賬,而是向對這個時代的人傑所知不多的自己舉薦人才啊!
「江南製造總局的雷靖國!」劉大印瞪著李燾,把「沒他在彈藥火工技術領域的支持,迫擊炮我搞不出來」的話忍住,只等李燾回話,手卻伸進隨身挎著的布袋裡捏緊了一張紙,紙上羅列他要舉薦的留美同學和一些技術領域的專家。只要李燾有本事拉雷靖國來,其他人當然不在話下了。
李燾一聽「江南製造總局」,大約也明白了劉大印的意思,忙跨前一步道:「可以!我保證把這個雷靖國請來。首席技師大人,現在您可以進屋說話了吧?」
沒官架子,不會做官的年輕人!江南總局的人哪裡有這麼好拉的?!汪蘆玲在一旁暗暗下了斷語。
「嗯,這還差不多。」劉大印滿意地笑了笑,這才舉步進屋,邊行邊道:「你要練新軍、搞軍械,路子可不能跟江南總局、天津局一個樣!洋員多、冗員多自然開銷就大;原材料進口就要被洋人卡脖子,這樣就造成軍械製造成本降不下來,自造還不如進口來得便宜;還有,你們那些做官兒的一個也不能進廠子,那樣只能壞事兒!」
「是,是!」李燾連聲應答,態度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也約莫瞭解北洋所辦洋務的弊端,正是此時劉大印所言。
劉大印緩了容色,總算擺出些笑意來,將袋中的名單遞給李燾道:「聽說制台大人授予你軍械全權,這個名單,你也盡量去要吧。有了這些人,探礦、冶煉、鑄造、機器生產、化工、軍械設計製造、經營管理就都齊全了!你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料子,修械所總辦是做不了的,單子上面有人合適,你請了來就成!」
「大哥!」李燾著實感動了,真真切切地喊了一聲,想說點什麼感謝的話,又覺得會玷污了兄弟倆愈見濃郁的感情。
「四哥,武毅新軍裡沒憲藩的份兒嗎?」聶憲藩總算插了話,不過因為臉上還有些青腫,連帶著說話都有些模糊。
李燾拍拍聶憲藩的肩膀道:「維城,不在天津好好養傷,怎麼跟大哥一起來了?」
聶憲藩向劉大印使個眼色後扯著青紫的臉笑道:「大帥讓我帶一個人來見你,你不給小弟差事,這人嘛你也見不著。」
誰?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幾乎每天都在戰場上打滾,都在跟死神玩遊戲,還真沒覺出除了目前的幾個兄弟和李鴻章、聶士成外,還有誰值得聶憲藩用來開玩笑威脅自己?!
李燾心念電轉,可是任由他抓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樣的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