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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或躍在淵 第三二八章 龍池斧鉞,劉氏當國(九) 文 / 庚新

    第三二八章龍池斧鉞,劉氏當國(九)

    趙高對章邯起殺心,由來已久。

    第一,章邯是李斯提拔起來的人,而李斯死於他之手,章邯是否有為李斯報仇之心,不得而知。

    而這第二呢,章邯手握重兵。

    一個不受趙高控制,卻又手握重兵的人,始終不那麼讓人放心。

    第三點,章邯也是天命所屬,讓趙高不得不心生顧忌。

    但如果僅僅是這上述三點,還不足以讓趙高下決心,對章邯下手。畢竟,山東的戰局,如今可稱得上是糜爛。完全是由章邯獨立支撐,才拖到了現在。趙高雖然權力**很重,卻不是一個傻子。女婿閻樂向他進讒言的時候,趙高甚至怒斥閻樂,讓閻樂不許在過問這件事。

    那麼,趙高為何又突然間下決心,殺掉章邯呢?

    卻只緣由一人!

    山東戰局遲遲不靖,讓趙高也感覺到了一絲憂慮。

    特別是董翳戰敗,丟掉了穎川陳郡和南陽三地的控制權,著實嚇了趙高一激靈。山東戰局糜爛,關中人心思定,已經開始出現一些反對的聲音。這一切,趙高雖擔憂,卻並不擔心。

    以老秦的底子,戰局雖然一時間不利,但並非不可挽回。

    至於民意……

    且放一邊去吧!

    趙高手握屠刀,難不成還會怕一群泥腿子嗎?如果真的鬧將起來,也可以很輕鬆的解決問題。

    這天夜裡,趙高處理完了政務,從宮中回到家中。

    還沒等他坐穩,就有下人前來稟報,「咸陽令求見!」

    咸陽令就是閻樂,趙高的女婿。雖說趙高對閻樂很寵愛,但在表面上,規矩卻不能缺少了。

    「讓他進來吧!」

    趙高有些疲憊的說了一句。

    兩個美婢捧來了精心烹製的羊湯,肉香濃郁。

    趙高撕了幾塊麵餅,沾著羊湯正要享用,閻樂急匆匆跑了進來,一進門就大叫:「丞相不好了,丞相不好了!」

    「混賬東西,老夫在這裡好好的,你呱噪個甚?」

    閻樂氣喘吁吁,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他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自己的語病,連忙跪下來說:「爹,您別生氣,是孩兒心裡著急,一時間說錯了話,您可千萬別往心裡面去啊。」

    閻樂為了表示他對趙高的孝敬,在妻子過世之後,乾脆稱呼趙高為『爹』。

    趙高罵道:「你這夯貨,以後說話卻要小心一些……好了,有什麼事情就說吧,莫要吞吞吐吐。」

    「我剛才抓到了一個人!」

    趙高一皺眉,但卻沒有發火。

    他知道,閻樂這麼晚來找他,決不可能是小事情。

    於是點了點頭,靜靜的咀嚼著麵餅,喝著羊湯,等閻樂說下去。

    閻樂說:「孩兒是在關城時抓到的這個人,看樣子鬼鬼祟祟,非常可以。孩兒把他拿下來,從那人身上搜出了一封書信。爹,您可知道,那人是從何處來,奉何人之命,來找何人?」

    「你這夯貨,有話就說!」

    閻樂臉上肥肉一顫,不敢再賣關子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封口處押有火漆印信,但已經被破壞了……

    「邯鄲來人?」

    趙高心裡一動,放下碗筷,有美婢立刻捧來清水,先是讓趙高淨手,然後又有人取布巾擦乾。

    他拿起書信,嘴上猶自若無其事的說:「閻樂,邯鄲有書信過來,想必一定是前方戰事有變化,理應先送到太尉府,由大將軍啟閱嘛……你截留下來算個甚事?若耽擱了大事,看大將軍……」

    他一邊虛偽的說著,一邊抖開了信瓤。

    看著看著,趙高暗自裡吸了一口涼氣,臉色頓時變的陰雲密佈。手指,輕輕而又急促的敲擊著長案,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對閻樂說:「你說,章邯突然要求撤回關中,究竟是何居心?」

    原來,這書信中,章邯隱隱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他認為,如今山東局勢已經糜爛不堪,想要取勝,絕非旬日可以解決。當前最關鍵的問題是,軍士們連番惡戰,或是經歷了巨鹿大敗,心思已經厭戰,實不適合,繼續在山東交鋒。

    故此,章邯向嬴嬰請求,撤回關中。

    以大河天塹為阻隔,扼守幾大關隘,休養生息。

    章邯信中還具體了做出了分析:山東諸侯如今已經面和心不合,彼此之間,互有猜忌之心。

    只是礙於老秦這一個敵人,所以暫時還沒有撕破臉皮。

    如果秦軍這時候撤出了山東,守住關中以後,諸侯破關中無望,之間的合作也就隨之破滅。接下來,山東諸侯……趙、齊、楚、魏之間,不可避免的會發生衝突。而秦軍只需在關中休整些時日,不需太久,半年足矣。再東出函谷關,殺回山東,定能不費吹灰之力,消滅諸侯。

    道理,的確是這麼一個道理。

    可問題在,信是寫個公子嬴嬰,而不是給趙高。

    章邯也沒有做錯什麼,老秦律法之中,兵事歸於太尉府掌管。而嬴嬰是太尉府的大將軍,寫給他,也算不得大問題。但是在趙高的心裡,對嬴嬰也好,章邯也罷,卻生出了一絲警惕。

    「閻樂,你怎麼看?」

    閻樂說:「爹,這恐怕是章邯耍的花招!」

    「此話怎講?」

    「您想啊,那章邯可是李斯的人……再者說了,嬴嬰乃宗室之人。如果這兩個人聯合起來,恐怕連陛下也壓制不住吧。爹,您一心為老秦操勞,可終究是個外人,只怕那些人會圖謀不軌。」

    這一番話,正說到了趙高的心坎上。

    讓嬴嬰擔任大將軍,說穿了就是趙高對嬴嬰的一次妥協。

    李斯尚在時,掌控軍政大權。趙高要解決李斯,就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盟友,而嬴嬰最為合適。

    於是,兩人聯手幹掉了李斯。

    趙高如願以償的做上了中丞相,而嬴嬰卻把持了太尉府。

    一開始,趙高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可隨著山東戰局的發展,趙高感覺到,他越來越無法掌控太尉府了。

    「閻樂,你先回去,給我看好那個人。」

    「爹,您難道……」

    「閉嘴,這等機密大事,你少出餿主意。我自有主張,你回去之後,少膩在女人身上,給我盯緊一點。」

    「喏!」

    閻樂不敢再插嘴,連忙答應了一聲,乖乖的退了下去。

    趙高在房中來回的走動,背著手,思考著這封信背後,是否隱藏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呢?

    婢女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誰都知道,趙中丞在這個時候,脾氣可不是很好。弄的不妥,極有可能,會殺人的!

    「來人!」

    「喏!」

    趙高說:「立刻去請百里詹事來,就說我有事情和他商議。」

    下人們連忙應下,急匆匆的離開了房間。趙高又坐下來,拿起了書信,反覆的,一遍遍的閱讀。

    不時間,發出冷戾的哼聲。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詹事府詹事百里術,從睡夢中被叫醒,甚至連衣服都來不及整理,慌慌張張的來到了趙高的面前。他心裡忐忑不安,還以為自己出了什麼岔子,臉色不由得蒼白。

    「百里,坐吧!」

    趙高示意百里術坐下,又讓人奉上了酒水。

    「百里啊,說起來咱們認識也有二十年了吧……」

    百里術畢恭畢敬的回答:「回中丞,再過十七天,正好二十年。」

    「二十年……呵呵,一晃我們都老了……百里,之前我有些對你不住,今日就敬你一觴,還請你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百里術心裡一咯登,強笑道:「中丞,您這話從何說起。」

    趙高說:「百里,咱們都是五體不全之人,在旁人眼中,什麼都不是。別看我今日風光無限,可實際上……

    唉,越是如此,咱們就應該越團結不是?」

    「中丞所言極是!」

    「我聽說,你之前操演歌舞的時候,認了幾個閨女,有沒有這回事?」

    百里術的臉都發白了,強自鎮定道:「有勞中丞掛念,當時想著自己孤苦,所以就辦了這麼件蠢事。」

    趙高聞聽,大笑起來。

    「百里啊,這算甚蠢事?

    有幾個可心的人兒在身邊照顧著,也的確是一件美事。這樣吧,你把你那幾個女兒的名字告訴我,我回頭派人把她們送過去。這年紀大了,身邊沒個貼心的人照顧,也真是不舒服。」

    百里術強耐著緊張的情緒,笑道:「如此,可就要多謝中丞了!」

    趙高的話鋒,在這時候卻突然一轉,「百里,最近這宮裡面,可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百里術眼珠子滴溜溜打轉,猛地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一般,站起來緊走兩步,撲通跪在了趙高跟前。

    「中丞,百里該死!」

    趙高眼睛一亮,輕聲道:「百里,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好好說,幹嘛要如此模樣呢?」

    「中丞,百里……」百里術痛哭流涕,「不瞞中丞,起先百里的確是有些埋怨中丞,覺著中丞待我等之人太薄了。特別是我兩個女兒,被咸陽令殺死,我這心裡面,是敢怒不敢言啊。」

    「哦,有這種事?」

    趙高先是一怔,然後連忙起身,走到百里術的跟前,把他攙扶起來,「那個混帳東西竟如此暴虐?我實在是不知道啊……可是百里啊,你應該和我說一聲才是,咱們怎麼說,也是老朋友了。

    為了那小畜生傷了情義,卻太過不值。」

    百里術這戲,卻是演的出神入化。

    他一邊抽泣著,一邊說:「前些日子,我因女兒的事情,在酒館裡喝酒。有一天,有人過來找我,說是帶我去見一個人。我就跟著過去了,可到了地方才知道,見我的人,乃大將軍!」

    趙高的眼角抽動兩下。

    「大將軍找你作甚?」

    「他給了我百鎰黃金,說是讓我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讓他單獨面見陛下。」

    「哦?」

    趙高臉上,露出了一抹冷戾的笑意,「那你有沒有做呢?」

    百里術正色道:「中丞,最近一段時間,陛下鬧著要去梁山宮玩耍,這兵荒馬亂的時節,我怎敢同意。安撫陛下還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去顧及大將軍的事情?所以到現在,也未曾引見。」

    「百里,你一心為陛下著想,果然是忠心耿耿啊!」

    趙高這心裡,呼的一鬆,臉上的冷色,陡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換上的卻是一副溫和笑意。

    「此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喏!」

    百里術弓著身子,往外面退。

    就在這時候,趙高又說:「明日一早,我會讓閻樂那夯貨,親自把令千金送到府上。百里啊,咱們年紀都大了,可要多體貼自己才是。以後有什麼困難之處,你可千萬別再向我隱瞞。」

    「術定當肝腦塗地,以報中丞大恩!」

    百里術走了!

    可是趙高卻睡不著了……

    如果,只是章邯這一封書信,那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可是嬴嬰想要單獨面見嬴胡亥?又是出於什麼居心呢?而兩者一旦聯繫起來的話……

    趙高心裡激靈靈一個哆嗦。

    嬴嬰,想要搞事非!他一下子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眼角抽搐的,也就越來越厲害了起來。

    如果嬴嬰和章邯聯合起來,二十萬秦軍回轉關中,那他趙高,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不行,絕對不能讓嬴嬰得逞。

    趙高陰沉著臉,在房間裡徘徊到了後半夜,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既然不仁,那就休怪我不義了!

    劉闞得到咸陽密報之後,原本還想在雁門停留一些時日,這一下卻來不及了!

    他立刻命鍾離昧抽調出三千騎軍,加上他原有的隨行兵馬,共五千人。當天就啟程動身,趕回朐衍。

    同時,他又讓李成即刻回轉雲中郡,命蒯徹留在雁門郡,協同鍾離昧。

    出發之前,他秘密召見了蒯徹。

    「老蒯,我有一個預感!」

    蒯徹聞聽,頓時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劉闞。

    也難怪他有這樣的反應,因為劉闞的預感,往往都很靈驗。別的不說,就說那王離在巨鹿的慘敗,誰能猜到這結果?可是劉闞偏偏猜到了,而且非常的準確,這讓蒯徹如何不敬服呢?

    「趙高殺不死章邯,也控制不了章邯麾下的兵馬。」

    蒯徹不敢開口,一旁靜靜的聆聽。

    「如果趙高殺不死章邯的話,那麼章邯必反……他反倒也無所謂,只是他麾下的兵馬,只怕難以保全。」

    蒯徹眼睛一瞇,立刻明白了劉闞,話語中的含義。

    的確,章邯若投降,那他麾下二十萬秦軍,也勢必要一同歸降。問題在於,楚軍才多少人馬?他們能容得下,或者說控制住這二十萬秦軍嗎?不說別的,只為壓制章邯,這二十萬秦軍,也無法保全下來。放任離去?這自然不可能……那麼最可能的,就是用常規的手段。

    什麼是常規手段?

    殺俘!

    從春秋戰國以來,殺俘的案例屢見不鮮。

    遠的且不去說,但只是始皇帝統一六國的幾十年中,殺俘之事,層出不窮。王翦,李信,蒙武等人,哪一個沒大規模的屠殺過戰俘?更不要說,那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屠』,白起!

    秦人殺俘不手軟,諸侯殺俘,也不會手軟。

    二十萬秦軍……

    從劉闞的層面而言,可能是不忍心見這二十萬秦軍被殺;可是從蒯徹的層面來說,這二十萬秦軍,能保留下來一半,哪怕是三層,對於劉闞而言,將會產生出何等巨大的作用呢?

    「我以派人,調秦同趕來。」

    劉闞輕聲道:「秦同在楚軍之中,掌握著幾條密線。你和他好生合作,最好能保全那些秦軍。」

    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因為那些秦軍不是在雁門郡,也不是在河南地,而是在楚軍之中。如何聯繫?如何策動?如何迎納?這裡面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問題,可不是旦夕之間,就能夠解決完全。可蒯徹是什麼人?那是劉闞麾下的第一謀臣!聞聽之後,沉吟片刻後,「主公放心,徹定當竭盡全力。」

    「我本來想等老陸回來,不過現在看來,怕是來不及了。

    老陸估計也就是在這些時日抵達,你見到他之後,就讓他也留下來。有你三人,我可安心。」

    就這樣,劉闞把事情都安排妥當後,離開了雁門郡。

    這一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就無需再去贅言。十五日後,劉闞一行兵馬,抵達朐衍城外。

    朐衍文武官員,在蕭何的率領下,出城迎接。

    「老蕭,那石路是怎麼回事?」

    劉闞手指城外,一條正在鋪築,通往杭金山的道路,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蕭何低聲道:「這是公叔先生安排下來的事情,一方面可以解決閒散百姓的生計問題,另一方面……

    公叔先生在接到了咸陽密報之後,就派人在山上修築祭台。

    還有,公叔先生有交代,說是君侯一回來,請立刻去見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議。」

    劉闞心裡,咯登一下。

    「老蕭,立刻隨我去見先生。」

    自有官員去安排兵馬車仗,劉闞和蕭何,急匆匆的趕往府邸。

    「老蕭,先生身子骨最近如何了?」

    蕭何面帶憂色,輕聲道:「前兩天見涉間將軍的時候,好一些;不過一直都很虛弱……安期還有白朮已竭盡了全力,但聽他們的意思,先生能拖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最遲,冬日一至,先生恐怕就……」

    就如何?

    蕭何沒有說,但劉闞又怎能不明白。

    陡然,有一絲寒意湧上心頭,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來到公叔繚所居住的宅院門口。

    負責照顧公叔繚的人,主要是白朮和戚姬兩人。白朮是李由的女婿,曾在太醫院中任職,這醫術也頗為高明。可是當劉闞見到白朮的時候,他的臉色,卻顯得很難看,也非常疲乏。

    「先生現在如何?」

    白朮先是上前見禮,而後低聲道:「先生現在是硬撐著,但風邪入骨,已難救治了……卑下與安期先生以為,先生最多也就是拖到秋時。但入秋以後,恐怕就算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法保住。」

    劉闞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白朮的肩膀,「別太愧疚,你們都已經盡力了!」

    如今,已經是四月初了。

    按照時節,大約再有三個月,公叔繚怕就要……

    對於這個結局,劉闞也早有心理準備。他也不是不通醫術,自然也知道,公叔繚的身體狀況。安期也好,白朮也罷,的確是盡了全力。否則,按照早先的診斷,連這個春天都過不去。

    他用力揉了揉面頰,「現在可以進去見先生嗎?」

    「先生剛睡醒,戚女正在裡面服侍他進食。主公若要進去也可以,但不能太長時間……先生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靜養。」

    「我明白!」

    劉闞點了點頭,和蕭何對視一眼,兩人一前一後,推門走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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