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酒吧原來還別有洞天,吧裡套吧,猶如「套娃」,李猛用肩撞開一堵彩牆,我才醒悟到那是一扇暗門,只是色彩和牆渾然一體。
那是一個極其憋悶的小房間,我打量四周,牆皮脫落,長椅陳舊,地面骯髒,光線幽暗,不知誰的衣物胡亂扔在一旁,瞧去似是女裝。
小辣椒鼻孔裡流著濃稠的鮮血,顴骨上青了一塊,他咧著嘴呼呼喘氣,疲倦的虛張著失神的雙眼。
李猛正用力掐著他的唇上「人中」穴,一臉怒容。
門外一陣騷動,文志鵬的怒喝透過勸阻的人群迸了進來:「讓我進去,我要抖死他!」
「抖人」本是成都話,意為「打人」,文志鵬的語中怒意我很熟悉,可是此刻再次如同一堆亂木般的小辣椒經得起他的猛烈抖動麼?我不禁生出幾分憐憫。
我問李猛:「怎麼回事?」
李猛也在喘氣,他握了我的肩膀一把沒有解釋,只說:「老楊,文哥那裡,麻煩你幫兄弟好好勸解一下,都是我這兄弟不懂事。」
他還在替小辣椒解說,這是個有擔當的人,我暗暗頷首。
文志鵬的聲音又透了進來:「李猛你這蝦子,你要使陰刀嘛?躲著幹什麼,你滾出來!」
文志鵬是個一生氣就翻臉的主兒,這會李猛半響沒出,朋友地位陡變,一下成了「蝦子」,而且合著文志鵬的口氣李猛隱隱成了幕後指使人,真是不分青紅皂白,讓我這個剛受了李猛政治獻金的經紀人也不禁尷尬。
李猛衝我一臉苦笑:「楊哥,你看?」
好比兵臨城下,我是唯一能和敵軍對話和談的人,因為我是來敵使者。
我暗暗自豪了一番,救死扶傷的墨家精神激勵著我,我好言安慰李猛:「沒事的李哥,他就這脾氣,你不用怕他。」
沒想到一旁的小辣椒驀地竄起身來,雷霆般怒喝:「李哥,你別攔著我,我就出去,看他敢打死我,他還要那一身皮不要?」
「那身皮」自然是指警服,大凡被群眾誤解而蔑視的確有些疑似劣跡的軍警,都被極端或別有用心分子譏其為「只多那身皮嘛,扒了那張皮。」很有侮辱味。
我一向是站軍警方的,因為我生於軍營。
倒不是「制服誘惑」而生的好感,凡聽到這類煽動性語言我都正氣賁張。
我毫不猶豫的回身扇了小辣椒一耳光,煞是響亮。
「你這王八蛋!」我怒罵他。
「你大哥為了你的事操多大的心?你不懂事,還在給他添亂,沒完沒了的,你閉上鳥嘴滾一邊去!」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替李猛教育了他一番做人的道理。
捍衛了制服的尊嚴我出了心頭惡氣,同時也為了讓氣氛降溫和情況轉性變質,以緩解矛盾,這會連李猛也目瞪口呆,小辣椒更是懵了,捂著臉一臉驚憾。
門外受不住人群壓力,猶水決堤,轟然崩塌,驀然一瀉千里。
齊落落撲跌進數個人來,小馬居然奇跡般沖在第二三名,要不是情勢嚴峻,我忍不住要向他豎指誇獎。
我的人馬都是文臣書生,這會很默契的排斥在外,只用臉色集體替我壯行色鼓戰氣,進來的大多是李猛手下,可是文志鵬居然還在更外一層。
李猛皺眉低吼道:「你們進來幹啥,都出去!」
這個指令明顯是不可執行的,進來諸漢面面相覷,有人惡視我,瞧李猛對我並無敵意,臉色便緩了。
我也悄悄吁氣,瞧來李猛也不見怪我替他管教小弟,一方可控,理論上此事可以緩解,剩下我方的問題,就是轉化文志鵬的怒氣了。
我為自己的場面把控能力自得。
小辣椒這綽號來源果然不單是停於姓氏表面,那小子居然又昂然站起,怒目以對,不過不是對我,是對著門外:「姓文的,有啥子就找我,不關我大哥的事。」
這真是火上澆油,他用心雖好,可是不顧大局,這不是替李猛繼續開罪文志鵬麼?李猛臉上下不來,我瞥眼他虎眼一瞪,粗大的手掌握成了個拳,成了個斗大鐵錘,這一錘下去,小辣椒敢不成了辣椒粉或者辣椒醬?
我只好把惡人做到底。
我上前一把揪住小辣椒,用力掀了他一把,他腳步虛浮,一下後坐到身後沙發,我揪住他的手不放,低聲怒語:「你少說兩句吧,想氣死你李哥麼?」
他一凜,似乎此刻才回了神,呆呆看我,臉上怒意淡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冤屈狀兒。
我慢慢放手,站直了身,情況似乎穩定了。
可是我的身子卻沒法穩下來,我被人狠狠掀到一旁。
那推力雖然很猛可是並不特別有勁,但是我出其不意全無防備,這且不說,我向旁傾倒的角度十分倒霉,重心不穩,我的腿在身旁矮茶几上一磕,身不由己倒了下去,手掌下撐時在油滑的茶几上撐歪,腰被茶几上的玻璃煙缸一硌,痛徹入骨。
我狼狽跌倒,驚怒站起,手臂上一陣**辣,腰肋劇痛,幾乎喘不過氣來。
仔細看時,手臂上擦破一層油皮,滲出血絲。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古代「腰斬」是很殘酷的刑法了。
因為我的腰疼驗證了,那是我幾乎不能忍受的痛,等我終於能喘出一口粗氣,眼前一陣發黑。
小馬扶住我,我一把撥開他,怒不可遏,轉眼看向小辣椒那頭,想知道到底是誰如此巧妙的推倒了我。
我的憤怒裡有一半是羞愧,因為我眾目睽睽下我倒得狼狽,可是我後悔我的發現,那讓我更加羞愧。
我發現推到我的人居然是姜媚,修長白皙兩腿,瘦弱雙肩,手臂纖細的姜媚。
潔白的腿,此刻毫不在意的一隻屈膝跪在骯髒地面;瘦削的肩膀,此刻擔負了一個高大的男人無力的臂膀——「小辣椒」;細細的手臂,此刻居然勉力環抱支撐著她懷裡那個和她分外親密的人。
那個一臉淒楚和慰藉的男人。
象小龍女在群敵環視中無所畏懼全心全意凝視著為拯救自己而負傷的情郎楊過。
他們很超然和甜蜜。
可是,小辣椒是為了拯救他而挨打的麼?
更重要的是,小辣椒居然是她的情郎?
我心裡忽然有種黯然的失落,像一片酸橙緩緩沉下渾濁的酒杯底部。有些依依旋旋,有些勢不可擋,有些無可奈何。
我開始理解文志鵬了,只是不能接受他的不顧形象。
我擠出門,小馬訝異看我一眼,沒有多說。
他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雷逸關切的看著我,又打量四周的人群,眼裡有些嫉妒,似乎是我刻意表現,搶了他的風頭,他被我陷害成了配角。文志鵬兀自在旁坐著呼呼喘氣,衣襟雜亂,手叉粗壯的腰,像武松醉打蔣門神一般正氣凜然。
他怒氣難抑的怒掃我一眼,我一臉苦笑,倒吸冷氣,這會輪到他愕然:「誰打你?」
我總算有些欣慰,說:「自己摔了一交。」
文志鵬再次豎起的雙眉緩緩垂了下來,一臉懷疑:「不會吧,是李猛那個龜兒打你?」
他大有為我報仇雪恨的氣勢,像雨前起風,山雨欲來,我已經身心疲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嫉妒姜媚和小辣椒的旁若無人的愛戀,我分外厭倦這沒意義的爭鬥,我不想再做一把無聊的破傘,雖然心裡情不自禁竄起自己當日與楊雯在賓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台詞「那上天要是給了我們一個陰天怎麼辦?——『那有我為你打傘。』」,當時的激昂與自豪此刻忽然全變了味,令我無比厭倦自己毫無原則和豪無目的的獻媚。
風雨自來去,我這把傘到底為誰屏風蔽雨?傘下人領情麼?
若為了人領情我才做一把傘,那我又有何自高自得的精神資本?
我對文志鵬說:「走吧,算了。」
文志鵬不肯善罷干休,身旁媚笑遞煙的經理反助長了他的氣勢,他火爆爆的吼了句:「那蝦子今晚不給我磕一百個頭不要想去醫院療養。」
意料之中,我搖搖頭,無心助興,此刻此景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交代清楚的,我歉意的對他說:「我受傷了,要先走。」
我的人紛紛放了松,雖說不是公然露出喜色,不過我似乎聽到了集體的吁氣聲,不知道是不是我受跌後兩耳失聰而幻聽的緣故。
文志鵬怔住,望了望我,語氣依然堅毅,態度仍然惡劣,可是殺氣已斂:「那你先走,我叫了人的。」
那意思是他還準備叫人來群毆,似乎要已蕩平這間酒吧為己任,匡扶天下正義和公理。
他叮囑一臉義憤一旁龜縮的莊子健吳國民:「麻煩你們,送我兄弟去檢查一下,我處理完就過來。」看得出雖然他橫氣猶存,可是神智尚清,情誼仍在,令我稍慰。
我附耳說:「你見好就收吧,警察爭風吃醋,你上級知道了可不是什麼光彩事兒。」
這話犯了忌,他鐵青著鬍渣暗起的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怕什麼?老子大不了不幹。」
我問:「你挨了他的打?」
文志鵬冷笑:「就那混混那幾下?我抖了他一頓,我沒一點事兒!」
這是大話,我看見他的腮幫有點黑,嘴角也破了,黑紅均有,只是混在他的黑膚紅臉的保護色裡不太顯。
他是要面子,我退了半步,稍微大聲來了句:「我欠這個李哥一個人情,給我個面子,好不好?」
他皺眉瞪我:「你多什麼事?」
莊子健吳國民巴不得此事就此善罷,也連連勸慰,老朋友的交情,新朋友的面子,三人成梯,被自己情緒推上魔壇頂端的文志鵬有了台階可下,終於站起身來,恨恨道:「今天就算了,李猛,你娃管好你那幾個狗腿子,小心點,不要撞在我手上。」
蜂擁出門,文志鵬過處,手推腳擠,一路瓶倒桌歪。
文志鵬回眼怒視酒吧一眼:「這事沒完!」
沒完就是還有續集,續集播出時限通常可長可短,結局可喜可悲,全憑觀眾口味和編劇的吊胃口手段。涼風迴盪,令我冷靜,料想文志鵬也該冷靜了些,只盼不是冷血,否則後果不堪,我種的善因被他釀成了苦酒就不妥了。
雷逸偏不知趣的問:「剛才怎麼回事?」
我也想問,只是問話時機不當,我怒視雷逸一眼,吳國民此刻湊話討好:「剛才確實是那個假女人不對,我見了的,是他先衝過來吼文哥。」
語焉不詳,表達能力太差了,我們這干文人一起白眼向他,莊子健察言觀色,咳嗽一聲替他解釋說:「我估計那個小子應該是暗戀剛才文哥的那個美女朋友,可能多喝了幾杯,過來就給文哥臉色看,還要動手拉那個美女,文哥好像也警告了他的,可他不聽,對那美女潑了一杯酒,文哥也濺到了,這才動的手。」
我恍然,後悔剛才小辣椒經過我時我沒有留神他的走向,光注意他神色怪怪的,沒有深究,否則也不會鑄成他們這場情鬥。
吳國民搖頭:「太沒風度了嘛,男人怎麼能對美女潑酒?」
他是借這話來自裝紳士,我瞥眼忍了句話:「是的,不能對美女潑酒,可以為美女買餅和獻茶。」
雷逸又問:「誰先動手的嘛?」
簡直牛頭不對馬嘴,這小子居然置身事外,假作公正,這口氣成了調查案件的警察,搶了文志鵬的身份和台詞,我見文志鵬瞪他一眼很火大,趕緊打斷:「事都過了,說這些幹啥?」
我環視人群一圈,想找個話題扯遠,剛好被我找到,那是個消失的角色:「咦?何正強呢?」
小馬說:「沒見到,剛才鬧起來了,好像他就不在。」
我見小馬兩手空空,不禁一愣,低聲問:「錢呢?」
小馬臉色一凜:「我給雷逸了,剛才找你,怕擠掉了。」
雷逸一臉無辜,他也兩手空空,可是他反應賊快:「我給小何保管了。」
我大吃一驚:「那他人呢?」
這下大家才感到事態嚴重,莊子健很鎮定加權威的認證:「楊逍,不要怪我挑撥離間,你看,這個朋友,和你們關係怎麼樣?」
雷逸很敵意的看著他:「姓何的未必敢跑?」
文志鵬開始以為我們在岔開話題分解他的情緒和劇情,一臉不悅加明察的不屑,這會見我們愈演愈烈,他成了個不折不扣的配角,掂量著該否翻臉,可是見我一臉緊張不禁暫放心頭恨,皺眉問:「啥子事?」
我簡短的報告他:「你的錢丟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翻自己錢包,我只好苦笑著三言總結五段提綱挈領的解釋給他聽,他一臉質疑成了一臉詫異,然後一臉冷笑成了一陣冷哼,最後爆發出一團狂笑。
到最後只剩他一人在仰天狂笑,我們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終於把他逗樂了,可是這代價實在太大,居然價值十萬,十萬買一笑,自古千金難買美人一笑,我忽然覺得文志鵬很美,像美人,像美國人那麼懂得黑色幽默。我腰肢尚疼,別說大笑,咧嘴也痛,沒法和他同樂,心情也憋氣得很,實在笑不出來。一番苦心經營,沒想到雞飛蛋打,我腰肢雖痛料未傷骨,他滿嘴血腥猶作狂笑卻令我心傷得如同撕裂,替肋骨粉碎性骨折去了。
文志鵬總算恢復正常,大概他覺得相對我的悲涼他還算幸運,只差挽回失去的顏面,顏面也可以自己爭取,於是他很居高臨下的說:「那你豈不是欠我十萬?」
他的笑聲讓我認為這個警察已經瘋了,可是這瘋狂這麼快就傳染到了我,我覺得我也快瘋了,我說:「滾一邊去,我想想。」
我蹲下身來,呆呆出神。
百密一疏,我居然敗得如此不堪。
小馬報告我:「小何那娃關機。」
他當然要關機,可是他玩這些小聰明幹什麼?難道他可以不讀書不回學校了?我大惑不解。
雷逸和我同蹲以示沒有拋棄我這個可憐的老大,瞅文志鵬一眼對我耳語:「文志鵬和李猛的錢,黑白都在,他敢得罪?他也跑不脫。」
我不是擔心錢,是自歎審人不慎,用人不淑。沒想到這般信任他他也居然溜了,而且,世間真有這樣見小利而亡命的人麼?
我真不信,可是半小時後我們沒有任何回音,這時,在場各方建議已經堆積如山了。吳國民居然認為是我利用寧倩關係的一次突破性機會,可以嚴重加深感情,甚至進入寧倩家庭,給「伯父」一個好印象,可我怎麼琢磨著都是寧倩英雄救我的機會,除了以弱求憐,因憐生惜外沒有其他任何正面作用。要我在寧倩面前裝弱,我寧願一頭撞死。
「你太好強了,老楊,男人嘛,不是隨時逞強的。」吳國民又翻出他的「男人語典」。
「你太幼稚了,逍哥,說不定這娃和李猛那蝦子是一夥的。」文志鵬此刻終於走出了陰影,指間悠閒的抖動香煙,二郎腿抬得很高,我搖搖頭,替他移開皮鞋尖可能擦及的他的茶杯。
這會,我們雲集旁邊一個茶樓,以定對策,這是我的意思。具體會址到酒吧旁不遠的這個茶樓,是李猛在電話裡對我偷偷囑托的意思,他要對文志鵬安慰。
我不得不答應,因為我確實欠了他十萬塊錢的人情。
不相干的人都被驅走了,人多心煩,重要的是他們幫不上忙,或者,此事進度我想暫時保持隱秘。
所以,現在剩下的人是:文志鵬、小馬、雷逸、莊子健、吳國民,當然,還有隨時神遊天外,耳聽群蠅嗡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