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這個念頭炙熱,燒得我面頰一片滾燙。母親瞅我一眼,說:「有點發熱麼?」她伸過手按我的額頭,手掌上的老繭粗糙,刺刮得我微微一讓。
母親有些歉意的收手,自己瞧瞧手掌,說:「該擦點護手霜了。」這時她才顯露出慈母的一面,她伸過手背試我的額頭,看是否發燒。
我心裡一酸,胸氣一蕩,盡量高興的說:「我沒事——你別老用手搓洗衣了,多用用洗衣機吧。」
母親一笑,臉色頓和,坐在床沿說:「你表現好點,少讓**心,我再辛苦都值得。少讓你爸爸擔心,少惹他生氣,什麼都不重要了。你這次闖了這麼大的禍,知不知道多少人為你的事情費心?因為考慮到你養著傷,我們都盡量不讓你知情,免得增加太多心理負擔……」她說著說著臉色又陰沉下來,笑容漸斂,竟泫然欲泣。
母親是一個不懂得控制自己情緒的人,我無法怪她,只是心情漸重,我情不自禁皺眉,卻又立馬反應過來,保持了理解的微笑。
我打斷她問:「媽,這次是偶然事件,誰都會遇到……」
母親瞪眼說:「什麼偶然事件?你怎麼就怎麼不愛惜自己呢,簡直是闖了天大的禍,說得嚴重點,我這幾天心裡揪著在痛,你爸爸也整晚睡不著,怪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她的眼圈兒紅了,低頭從自己提包裡翻找著紙巾。
我心裡沉重之極,竟似有淚滲出,我用力睜大眼,強顏歡笑,只是一陣陣心裡氣血翻湧,幾欲奪喉而出,我悄悄吁著氣,牙關默默咬緊。
我覺得不能再放任母親的動情,及時插話說:「你覺得爸爸和你對我除了不和任何同齡朋友來往,不結交女生,不抽煙,還有什麼要求?」
母親掃了我一眼,似乎又心軟,認真勸說:「那麼,你覺得你這些事對不對嘛?」
我當然覺得對,可是不能說對,我笑笑反過話頭說:「你們反對,我就不做,你們支持的,我就去做。可是,不和同齡的朋友來往,還有異性,大學就是小社會,以後我工作了也這樣?媽,平心而論,你覺得正常嗎?」
母親有些語塞,想了想說:「讀書時學業為重,絕對的不結交同學也是不可能的,簡單的學習上的相互幫助還是可以的,但是天天攪在一起,喝酒閒耍,耽擱學習,影響身體,你覺得那到底有什麼必要呢?」
我有些絕望了,覺得母親的思路斷層於這個時代,隔絕於這個社會,我說:「那我該怎麼分辨呢?凡是說到學習之外的,我就告訴他們:對不起,我媽反對我說學習之外的東西,請你們不得向我傳遞學習以外的信息,我也不會聽。怎麼樣?」
母親又歎氣又想笑,似乎也覺得不妥,又嚴肅下來說:「那抽煙呢?」我愣了愣,說:「我沒有癮的,隨時可以戒。」
母親眼睛紅了,眼神很深的一字一句說:「不管上癮沒上癮,你一定不能再抽了,你難道不記得?你外公就是死在這個東西上,我生平最恨別人抽煙。」
我不想讓她繼續沉湎於往事的悲痛,扯開話題說:「媽,可是外公是龍頭老大,我是什麼?」
早逝的外公是家鄉的袍哥大爺,是舊時代的「袍哥人家」,一根威風凜凜的龍頭杖標誌著他的身份,雖然時代變遷,他早已退出江湖,不問世事,可是外公的威名依然在老人們的心目中如雷貫耳,他是出了名的好人,雖然人們敬畏他,他卻絕不仗勢欺人。他喜歡抽煙,後來在肺癌中仍不能斷煙,匆匆辭世,母親是個孝女,一直遵從父母所囑獨立在外工作,沒有堅決勸誡外公戒煙,引為終身之憾,恨透了煙。
所以我一直躲著抽煙。
母親怒了,說:「胡說,什麼老大不老大,你不要在別人面前亂說——抽煙和這個又有什麼關係?」
我笑了,說:「當然有關係,外公是個人物,我什麼也不是。」
母親被我的邏輯攪亂了,半天才回了神,恨恨看著我,說:「什麼人物,那是舊時代的東西,現在連提都要少提,你還覺得是很榮耀的事,而且,你要做什麼人物?煙都戒不掉,沒有一點意志力,你還要當什麼人物?」
我又笑又歎氣,說:「我的意思是,我如果是一個小人物的話,何必要要求那麼高?如果我不是,那麼何必光關注這些小問題?」
母親顯然記不起那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典故,不然就是可以用來對付我上述理論的漂亮武器,她只是不耐煩於我的「狡辯」,我本不想與她這樣徒然口舌爭辯,可是她的邏輯與我的想去太遠,幾乎不同時空,我的語氣不禁越來越流於「繞字眼」。
母親咬緊嘴唇瞅著窗外,似乎又要抑制住哭泣,她終於憤憤說:「反正我說什麼你總是有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說了,等你爸爸來給你說。」
母親的慣性思路越來越接近「威服」、「制服」,而不是「說服」。我偏偏是遇強則強的性子,她的傷心和父親的雷霆管製成了磨礪我的兩重磨刀石。
我認為堅持主張或頑強就是一種能力,我的能力。
所有的事都有原則,如果要我做事的話,自主就是我的原則,我如果沒有自主的權力,又如何成就我的能力?不僅僅是那個所謂的學習能力。
畢業漸近,我的功課,我的去向,我的所謂發展,如果我不能自主,父母又頻頻限制的話,不異軍突起,如何扭轉乾坤?
母親還待再說,我已經看出她的無助和軟弱,我微笑說:「媽,你和爸爸考慮過我的工作問題沒有?」
他們一直主宰我,主宰到最後就成了一種習慣的固執,而喪失了目的,「不審勢則寬嚴皆失」。
現在,我要自主,就一定要目的。我要自我實現,也一定需要目的。
恰恰目的,他們沒有給我,只是對我所有的提案說「不」。
現在我要堅持我的自主,哪怕是不好的自主,用頑抗給自己形成一個空間和對自己的支持。
讓別人失望的目的是為了給人希望,我悟到這點,不禁暗暗苦笑。
母親瞠目結舌,說:「學校不是會分配嗎?」
我說:「要是學校分配不合理,或者不包分配呢?」
母親終於有些擔心的自語:「這點倒真得問問你們那老師。」
這是母親比父親現實的地方,也是更讓我欣慰的地方,父親重視的是對我的培養和精神指導,對我的具體操作沒有建議,只有依靠人們和母親的檢舉揭發來指揮和處罰,我得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奇跡,為結果負責。不然,我就得習慣處罰。這使得我過早的成為了我的言行的責任人。
而母親,則把我永遠當作了兒童,直接干預和操作我的事務,令我事務負擔輕鬆而精神愈加疲憊,因為,母親樂於使我失去朋友,她擔心周圍對我的一切虛擬型傷害。
母親口中的「老師」是小麗子,這會小麗子成了曹操,隨叫隨到,母親話音未落,小麗子和王銳已經提著兩大袋新鮮水果出現在門口。
王銳非禮勿近——沒有禮物,他絕不靠近,他幾乎成了一個失控的瘋狂的聖誕老人,隨時狂購和散佈禮物,似乎與兜中錢有仇。滿口「這麼便宜?」,一副大撿便宜的驚喜。這一會功夫,他不知怎麼又夥同小麗子下樓選購新到水果。他們吃得很歡,母親添油加醋添枝加葉告訴了他們細節,他們雙手汁水滴答,滿臉紅黃相糊,一面吃一面樂一面岔話打趣,一會母親的怨氣就煙消雲散,我知道這局面是源自王銳的操縱,暗暗佩服感激。
負責跟蹤王銳的臥底——我支使的王超沒有回來,我暗自奇怪,揣測是否在哪裡被這個神出鬼沒的王銳殺人滅口,毀屍滅跡了。隔半響我的耐心幾欲磨盡,從小麗子臉上找他們密談內容的痕跡,卻見她形容如常,沒有破綻。我正待探問,王超和幾個朋友已經笑呵呵進門。
王銳主動對母親說:「阿姨,這樣,我們先回去,讓他們幾個年輕人開開玩笑,擺擺他們的閒話,小弟每天躺著——悶,您看好不好?」
這建議顛覆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她有些不知所措,誠如我度,外人面前,母親總是無懈可擊,只有她絮絮叨叨的語言才能流露出內心的情緒,她微笑說:「行,不過不能耽擱太久了,你們這些朋友各自家裡也有事,早些回去了,免得大人操心——還有你,自己的身體要自覺愛惜,沒事就多睡一會,別讓你朋友擔心。」
這後面一句是對我說的,前面部分是對我朋友說的,這話軟中帶硬,母親算是個家庭政治家,我只好點頭,瞥眼朋友們也只好點頭,紛紛表示不會呆太久,以免影響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