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斷有同事相繼拜望我,翻動我極度疲乏的神經,有晚我夢見自己成了鳥群巢裡傷痕纍纍的菜青蟲,慘不忍睹,醒來後發現自己在床底蜷臥,不禁幸然,轉復惻然。
十四離開我的輔導有一段了,學會許多新歌,最擅長的是《鐵窗》,怎麼聽都像催淚彈,我粗魯的打斷他,十四悻悻笑言我仿古興起「文字獄」,我反駁他,說司馬遷宮刑後才在獄中寫出《史記》,要唱《鐵窗》要有入獄的勇氣,否則就算你宮刑了也沒用。十四說我語無倫次,我無語。
我沒法麻木,過往的同事象啄木鳥群相約入侵,準確無誤的高頻率點擊我心裡的暗傷,沒有僥倖存活的蟲兒,只有一陣陣震撼和隱痛。
我不是救世主,即使我是,也該煩躁厭倦。這時我反應過來我真有問題,是否我的好習慣產生了負面效果,善解人意有時未必是好,害人害己。誰能說卡耐基沒有需要別人關懷的時候?其實他很聰明,把感情當作投資,用軟件換取硬件,也證明了人類是多麼渴望心靈的支持和慰籍了。只不過佛家鼓勵人類戒掉七情六慾,道家更是顛倒人的得失觀,鼓勵樂觀式消極,基督鼓勵人們勇於負責,為上天堂創造資本,歷史上最穩定最長久的企業或學校就是宗教,可以一本書讀到死的,也是經書。所以我無償濫用鼓勵讚美認可珍重,表面上是一種善,其實或許是一種誤導之惡呢?使人誤會人性本善,其實人性無善無惡。
我知道自己那時的智力和閱歷還不足已揭開這個大哲理,何況用一種煎熬代替另一種煎熬無法以毒攻毒,我放棄思考,像回收站一樣只吞不擇。
終於同事帶來最後的消息,一好一壞,好消息是職介所終於倒閉了,這再次證明了地球離開我是不轉的,何況一企業?壞消息是小姚終於成功正式的和羅總走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該選什麼表情來面對同事的好奇和憐憫,比他們更奇怪的問:你們覺得我應該是什麼表情?同事使眼色相約迴避,認為這是賈寶玉失玉後的反應。我說我沒有什麼,他們解釋說醉酒的人從來不說自己醉。我歎息說那我是騙你們的,我快氣瘋了。他們一致同意,我欲哭無淚。
等夜寂靜下來心開始鬱悶,像霧氣罩上玻璃,不用看也知道熱流衝突,至於玻璃是否破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琢磨不透自己,卻又想看清自己。最後連看清自己也已不重要,因為我需要休息,我累了。
時間過了好像一千零一夜,故事夜夜翻新,我咀嚼著別人捎來的消息,漠然得像聽一出連續劇,有一天有人說我全無心肝,我說你不要把對羅老闆的仇恨轉嫁到我的身上,那人說他失業,我失戀,對手同一個,不是該同仇敵愾麼?我笑說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我們都沒有失去什麼。想利用我不必用激將法,可以商量,那人問怎麼與我合作,我說我沒有敵人也不存在復仇,那人絕望而歸,說我全無利用價值。
那時我不喜歡被人利用。所以一無所有。
有一夜我難得的好睡,卻被她的傳呼驚醒,等我痛下決心回電話,卻無人應答,忽然我記起那個熟悉的電話亭的號碼,令我一夜若有所悟,輾轉難眠。
最後一個消息是羅總夥同他人在外地搶劫運鈔車,被判死刑,公安局調查了與該犯有關的人員,也包括最後等待安置費,與羅總保持聯繫的一干職介所同僚,我因禍得福,由於退出該所較早,又是在讀大學生得以倖免。
我反覆詢問了她的消息,甚至在報刊上仔細找尋她的線索,似乎她忽然人間蒸發了,又或者她根本就是我假想出來的一個人物,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不願意再打那個傳呼號,直到稱呼機被手機完全取代。
多年後,我到醫院透視,身後一個女子排著隊,垂著臉輕輕咳嗽,她的父親神色緊張的在旁侍侯。等我從透視室出來,她錯身讓我,斜眼一瞥,她的驚詫吸引了我,我回過頭,迎面卻是她父親虎視耽耽的目光,在護士的催促中她緩緩掩門,門縫閉合的一剎我們目光對視,似曾相識,目光裡是詫異和質疑,我忽然發現她頸上一直掛著的白玉小魚,魚尾有缺,不禁心裡一痛。
那條白玉小魚,是我和她一起在珠寶街買的,那個缺口,是我在把玩時落在玻璃桌上留下的。
我慢慢離開,身後的門突然打開,我聽到她父親狐疑的問:怎麼?她小聲說:很像我一個朋友。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疾步下樓。
身後的,就是已經過去了。
我決定把自己葬身在浩如煙海的學生活動中,讓自己忘記自己。
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學校,這才發現我已經在大二,有點形神分離的疑惑,不過當你下決心去埋沒自己的時候,會發現世界格外的通情達理,一剎那我就和同學龍蛇混雜了。同學們是那麼的純潔,允許你悄悄的逃課和默默的回來,還會把你當自己一員,我有些感動,慶幸自己劫後餘生並重獲新生。
那一段我有些寂寥,覺得有必要做善事,一個人做一次善事是很容易的,難的是一輩子做善事,做著做著我就悟出一個真理,原來只有付出才能讓精神充實,難怪洛克菲勒習慣捐款,每代洛克菲勒都在下台和下葬前把自己所得揮霍一空,或捐或獻。下一代發揮艱苦樸素的作風風雲再起捲土重來,往往從政從商,也能重振金風。這不就是李大釗說的「學的時候好好學,玩的時候好好玩麼」?玩的時候不用可惜玩具和金錢,學的時候也不用可惜時間和精力,人生只要沒結束,就可以不停的學不停的玩,到機器磨耗殆盡,老化崩潰為止。
十三和十四迷戀上了麻將,這就是盛傳的川人「打點小麻將、吃點麻辣燙」的前奏,他們盛情邀請我,我發現自己還沒墮落到那個地步,不禁蔑視,我就是墮落和消沉以至低落,也沒到他們積極進取人生那刻度,好像是我的境界過於偏高,合者甚寡吧?
這個觀點使得我逢賭必輸,每當一輸,我都心情略鬆,他們說我不可教也,我說自己蝕財免災,他們認為我不可被腐蝕同化,於是大家都得以各尋各路,自在星空。
後來我總結了三點,做善事切記:
一、絕對不可以賭博方式輸出去,否則沒有人會理解你的善意,認為你不是存心捐贈的。
二、絕對不可以向自己熟識親近的人捐助,他們會認為你永遠付出的只是一小部分,你有可能隱瞞或你還有極大潛力再捐。這就如同你向父母報告你考試98分,他們則會反問你為什麼不是100分,為什麼不是全班第一全校第一乃至全球第一等等。比到你了無生趣,惟有結束生命逃離塵世,該「問題包」才在你的整個世界裡清淨了。
三、絕對不可以一次捐贈太多,太多他們會有歉意,但絕對不會感激,而且會低估你的智商和情商,貶低你的人格和妖獸化你,疏遠你直到你再次聚沙成塔。
我把自己鎖定在教室,正式帶上了書包,那時的感覺是很滑稽的,住校的中學生可以手抱一堆書進教室,小學生則背書包,惟獨男大學生十分為難,帶公文包吧,肯定不適合,抱一堆書吧也不現實,帶文件夾吧,經常遺失,女大學生則沒有這麼困難,帶一女士小包就意氣風發、千姿百態,所以我在別無選擇下帶書包,幸好我的樣子顯得比實際年齡小,裝模作樣也勉強可以混進高中生群,只是體形放大了而已。
書少包空,我就裝上一卷衛生紙,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子漢要在身上隨時帶100元(日元),以免橫死街頭,收屍的人說此人身無分文。我隨時帶100人民幣,外加一卷紙,也是同樣的危機意識,以免風雨欲來身無片紙捉襟見肘。
前排坐的是「尖嘴猴腮」的小昭,身材嬌好,白膚紅唇,追求者多,失戀者眾,在一次年級辯論會上,論題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我是正方主辯,小昭是一辯。辯論中忽然發難,拋開我們準備了三周的大堆資料,引經據典、奇鋒迭出,令全場傾倒。聲音猶如乳燕早啼,布谷春播,又像「一串驚雷滑過塗滿油的天空」;談鋒恰似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似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評委老師激動得語不成聲,評該同學「尖嘴猴腮」,全場愕然,旋即轟笑,老師如夢初醒,連聲解釋本意是說「伶牙俐齒」。但為時已晚、終身遺憾,小昭「尖嘴猴腮」的花名不翼而飛,名滿天下,追想伊人,如今在大洋彼岸,洋同學如果得知該美眉雅號,當愕問:「|com|key?」而集體大跌洋鏡,慨歎中西文化之鴻溝。
小昭是我贈其的代號,金庸筆下,《倚天屠龍記》中,主角張無忌的美婢,紫杉龍王之女,波斯明教候選教主是也。我和金翁一樣偏愛小昭,小昭是中國古典中小家碧玉的典型代表,體貼溫順,賢惠嬌媚,堪為妾侍,是無數古人的終極夢想,一種鄰家小妹,銜梅回眸的感覺。此小昭因為膚白眼青,又常常臉紅,令人想起原著描寫:小昭臉上一紅,低聲羞道:「公子不要說笑啦,我哪裡配?」令人撚鬚自樂,浮想翩翩。於是把該佳號饋贈小昭,世上本沒有小昭此人,叫的人多了,主人也厭煩了次次申明,也就默認了。令我頗有指鹿為馬之痛快。
小昭有一年四季紅臉的好習慣,紅得人心曠神怡,但也有一點瑕疵,一年四季感冒不斷,噴嚏不休,初聽憐惜,久聽難捨,如同「西子捧心」,小昭自然也可以掩鼻。為了源源不斷的紙源,凡事不求人的她惟有次次對我說「拿來」,我卻不可以說「不」。我懷疑她的鼻腔結構,是否雲南溶洞的石鐘乳,年年滴水不息;久之也認了,來者不拒。但小昭為了顯示清白,也常常邀請他人一起分享我的衛生紙。慢慢我開始介意,十三安慰我,說:「女生通常是有潔癖的,連衛生紙都向你要,可知對你沒有戒心。」我用這種安慰催眠自己多次未遂,遂自怨:「別人都是護花使者,我呢?是衛生紙使者麼?」
我說服自己鼓起勇氣忘記帶紙,人只要下定決定,就不可能「忘記紙我做不到」。我拒絕了別人23次,內心愉快極了。這才知道原來女生和小男人酷愛拒絕,原來拒絕別人是如此舒服,而且從一開始就學會拒絕,就不會看到別人「理所當然」的失落,更好。可是晚自習後我哼著歌謠踱進廁所,結束時才發現自己作法自斃作繭自縛,原來害人也會害己。
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次等待。
我決定贖罪,請全體女生一起麥當勞,有人提議吃比薩,我說那東西倒過來念什麼,我才不吃,大家紅著臉想通了。吃得一塌糊塗時有人問我何以變得如此大方,我正色說我想通了做人的道理,覺得自己以前不對,我悔過的時候喜歡揮霍金錢以折磨自己。人們一片讚美,希望我一生保持這個優點,有人多事問我是怎麼頓悟的。我說吃完再說好不好,我不想折磨你們,她們堅持要問,我照實說了,全體嘔吐,我的罪孽更深了。
有一次在學生活動中心二樓,我昂然而入,背後一堆嘰嘰喳喳的丫頭,原來在座眾人竊竊,不懷好意,我看見「大眼睛」點了倆菜銜筷吮口,大眼睛撲閃撲閃,一臉愕然。遂邀請她共進午餐,一頓下來見她盡了四碗,輪到我愕然,我說:想不到你這麼……英雄!她笑說早不請我,我眼睛一亮說早請你飯會有奇跡發生麼?她格格一笑快然下樓。我想起十四的話,若有所失,看來勢利和浪漫往往在一念之差,我可能確實是個過於浪漫或過於現實的人,至於是浪漫還是現實反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先入為主的為顧客做判斷和衡量,應該按顧客的需求滿足之,過猶不及,不要自作聰明。可是,那還是真實的我麼?
我痛苦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