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山水明麗朗潤,江南的陽光明媚清亮,雖然仲春的風冰冷無情,晨鐘暮鼓的陽光仍照射出健康行宮的華麗和淪桑。
站在淪桑的行宮大殿之前,望著那個朝我走來的人。
那人一邊走一邊說:「大將軍建立大功勳,本應自持才是,為何猖獗失據,上不聽朝庭之命,下不從同道親朋之勸,所作所為與割據一方之巨寇有何區別?」
不見他步驟如何快速,一句話的工夫,就那麼匪夷所思地邁過十數丈之遙,臨近我身邊。朱溪站起身跨前,想要攔住他,口中喝道:「大膽,竟敢這樣對大將軍說話。」
那漢子一笑,手臂抬起,隨意地一推,健康府說一不二的朱溪大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這人出乎意料的狂妄,是誰給他那樣大的膽子?我更為吃驚,雙眼睃過去,在座的諸位大人誰都沒動。李庭芝站在我身邊,轉過身瞅著那人,愣了愣,又回身扶住欄杆,終究沒說話。
陳宜中坐穩椅子,就像沒看見眼前發生的事,拿手捻著頜下幾縷鬍鬚。倒是楊霖雙眼放光,兩隻手緊緊握住椅柄,極其興奮的神情。
漢子來倒欄杆前,與我如此之近,幾乎要臉貼臉。
「大將軍原諒下官的無禮,不過確實看不慣將軍的作派。好歹是朝庭官兒,一身官袍,一身富貴,那些權力和威勢,都是朝庭賜與你的。將軍,下官真想知道,你憑什麼不領朝庭之命,憑什麼公然抗旨?」
他的臉近在咫尺,讓我看出那雙清亮的眸子充滿譏屑,似乎我這個朝傾天下的驃騎大將軍根本放不進他眼裡。
我默不作聲,身子往後仰,拉開點距離,仔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此人面白無鬚,聲音卻渾厚,絕不是太監。太皇太后的貼身太監何津,說話可是尖聲尖氣的。我斷定,這漢子不是皇宮大內的人。那他是誰,陳宜中帶他來的,難道來自丞相府?
蕭歌倒茶去了,蘇墨遠去,身邊沒有護衛我的人,那幫功夫平常的侍衛,均從隊伍裡挑選出來,武功稀鬆平常,就在這人逼近我的當口,我的紅袍侍衛們連反應都不及做出。
出乎意料的大膽妄為,出乎意料的放肆,他想幹什麼?我皺著眉,盯住陳宜中。
陳宜中仍在捻鬍鬚,低下頭,視若不見,只不過捻鬍鬚的動作快了許多,三五根鬍子斷在指頭上。
「下官身為臨安一小小侍衛,沒有丁點名聲,誰也不知道臨安城中還有個我。大將軍不用去看,我不是丞相大人的屬下。」
那人顯然明白我的想法,眼裡的譏屑更濃:「這遭兒來,便想瞧瞧天下聞名的大將軍如何威風,只是沒想到,大將軍威風到了這上頭。」
他冷笑:「咯咯,果然威風!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當朝大丞相,當朝大都督,如此的人物命你請你,你一概不理。一等台國公,徐大將軍,徐相爺,節度使大人,你真想當個當朝的奸賊巨寇麼?」
我張大了眼,吃驚得說不出話,背靠欄杆,竟一時愣住了,只管在心裡想:他是誰,他是誰,他怎麼可以這樣大膽?
朱溪蹬蹬倒退,終於穩住腳跟,見漢子越說越過份,在座諸公卻無一人阻止他。又見漢子雙手握拳,手關節捏得發白,便顧不了自己不會武功,上前拉扯漢子,回頭朝我的那批侍衛吼道:「一群王八蛋,你們在做什麼,還不快來拿他?」
我的侍衛沒有人能料到,這天下居然有人還有如此大的膽子,怕敢公然辱罵天下無匹的大將軍。和我一樣,精壯的侍衛全被那漢子的大膽放肆嚇驚得目瞪口呆,呆立當場,得朱溪叫喚,方才發出吶喊,一擁而上,準備拿下他。
陳宜中站起身,還是誰也不看,淡淡說道:「都站住,誰也不能拿他。」對那人拱拳施禮,深深彎下腰,拜伏於地,畢恭畢敬地說道:「柴王爺,您也來啦?下官竟無發覺,實在失禮,望王爺千萬恕罪。」
陳宜中道明漢子的身份,李庭芝雖然早就認出他,直到現在方才轉過身,與陳宜中一般地跪拜下去,施禮唱諾。
楊霖儘管能夠與在場的諸位頂尖兒人物坐在一起,卻是地位低下的官員,哪認得身著侍衛服的漢子居然是個王,此時聽丞相大人叫他柴王爺,立即失聲大叫:「本朝惟一的外姓王爺?」
柴王爺,外姓王爺。
我恍然大悟。宋朝,有一個特殊的家族,便是柴氏家族,賜免死鐵卷,世代為王。這麼一來,這漢子的身份不用說也明白了,必是現任的當朝的柴氏王爺。
趙家,柴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相互依存,遙相呼應,必是柴王爺知道我的種種事端,挺身而出,助趙氏皇族一臂之力的來了。
柴王爺再一次毫不費力地推開朱溪。可憐朱溪身居明教之高位,卻無一點武功。明教自聖姑以降,便是兩護教使者,使者之下是四大天王,天王之下是八散人。朱溪在明教中地位之高貴不必說,他和騰文俊一文一武,卻不像騰文俊那般有著極其高強的功夫。
陳宜中道出柴王爺身份,柴王爺不在掩飾,脫掉侍衛服,扔得遠遠的,亮出裡面穿的服裝,居然是一套九龍滾身的龍袍,與小皇帝趙顯的龍袍一模一樣,僅顏色為黑,不是皇帝的明黃色。
柴王爺挺身玉立,乾淨白皙的臉龐浮上一層笑,與我面對面,突然說道:「見了孤家,還不跪下?」
陳宜中、李庭芝、楊霖,他一干來自臨安的侍衛,還有我的侍衛,一大幫人在柴王爺亮出滾身龍袍之際,便已跪下去,拜了個五體投地。朱溪遠遠地站著,瞠目結舌,他顯然沒料到形勢發展到這個地步,臉上的神色顯得驚駭而慌張。
跪嗎?
看著柴王爺居高臨下的笑容,我也笑了起來.
大丞相,大都督,新判官,幾十個縣的新縣令,如今更來一位地位無比尊貴的王爺,今天還當真是個不了之局。
驚千軍萬馬,動四方豪俠,腥天血地,便讓他來吧。
「你是個什麼東西?」我笑著說。
「啪」!陳宜中的腦袋重重碰到地板上。
李庭芝猛地抬起頭,雙目巨睜,繚亂的髮絲下,那目光裡充滿驚駭。
楊霖指著我,語不成調:「你,你,你膽敢,敢罵,柴王爺…」
朱溪臉色一片鐵青,牙齒緊咬舌頭,鮮血乍起,流出雙唇。穩住,穩住,不能叫。他嚥下腥膩的血液,全身抖得有如篩子。
大幕降下來吧,大戲該結束了。
瞧柴王爺的武功,再看他一身的龍袍,他若要找借口殺了我,簡直輕而易舉。雖然整個天下都稱讚我是朝庭干城,都道我是救苦救難的下凡菩薩,但看柴王一上來就咄咄逼人的強硬的態度,只怕他真有殺了我的心。在他殺我之後,寫封謝罪折子給謝太后,謝太后再輕描淡寫下道責怪聖旨,我的性命便風輕雲淡地交待過去了。
他們早有合計!
看一圈跪於柴王面前的陳宜中、李庭芝,我大笑:有他們在,誰也不敢當場殺我。
六天前,李庭芝渡江親臨健康,他身後有十萬大軍。
四天前,孫虎臣、姜才、張信峰,一干朝庭舊將復歸李庭芝大營,南大營兩萬人馬的調兵信符交給了李庭芝。
三天前,五十三個縣更換縣令完畢,楊霖在陳宜中幫助下,接管大半個健康府的官員和衙役。
兩天前,揚州出兵,五千士兵換防瓜洲,而瓜洲,離健康不過兩個時辰。
他們明的暗的,紅臉白臉,用盡辦法架空我,現在,萬事具備,總算可以攤牌了。
寒風晃過風鈴,「叮鐺……叮鐺……」
「你算什麼東西?我救下大宋之時,你躲在哪裡?」我說。
猛然之間,柴王雙目衝上血,眸子赤紅,那絲對我的輕蔑已不在了,赤紅的眼睛讓他像憤怒的魔鬼,這個魔鬼渾身顫抖,腰間的掛劍叮鐺作響。
笑容佈滿我的臉龐,目光搖晃,繞宮桅盤旋的燕子不見了蹤影,明媚的陽光鋪陳整個行宮,使得行宮清亮爽朗,宮殿的每一個角落悄悄溫暖起來。
朱溪站在跪了一地的人群之後,望著我,流血的嘴角蠕動,一串淚珠滴下來,血水和著淚水淌滿整個胸襟。
他在為我害怕,他知道現在的局勢,朝庭必奪我之權,無論用什麼辦法。
如果沒有寒風,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站在陽光明媚的殿前廣場之中,我笑著側著頭看他,心中歎息可惜有寒風,可惜這天氣。
「叮……鐺……」
寒風中的鈴聲於是不再清脆,無情而兇猛,就像柴王穿的那件黑色龍袍。鈴聲在風中晃動,龍袍在風中晃動,九條龍象活了一樣,張牙舞爪,不停翻滾,模樣兇惡醜陋極了。
我掩緊貂皮袍子,沒忍住冷,咳幾聲嗽。
蕭歌端一盤茶具自宮中出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剛才還安靜的局面為之一變,場中幾十號人,除了一個穿黑色龍袍的人,和我,站立之外,其他人,包括陳宜中、李庭芝都跪拜於地。
而龍袍之人臉色冷若冰霜,目光中全是殺意,蕭歌甚至發現,那人左手微張,五根指頭彎曲,放在腰間,以極細小的幅度一張一合。
她幾乎要飛奔過去,去救子清哥哥。
她是南道教的傳人,擁有高明的武功,快能與蘇墨比肩,所以她發現,那人五根指頭停放的地方,還有那一張一合的幅度,明明是極厲害的殺著。沒有非常深厚的基礎,無人能不讓人發現地擺出這個姿勢。
那人是個絕頂高手,他現在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拿捏,便能在瞬間掐碎子清的腰。
他作好了準備,隨時能夠殺死不會武功的子清哥哥。
蕭歌知道來不及施救了,即便能及時撲過去,她也不能在一招之內擊敗那樣的高手。而他,龍袍之人,手指也許用不了眨眼的時間,便能殺死子清哥哥。
蕭歌惟一能做的,便是掩住嘴,及時擋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叫。
茶盤掉落,乓乓乒乒摔了一地。在這一刻,應著破碎的聲音,被我激怒的柴王爺怒聲吼道:「跪,還是不跪?」
遠遠的,有人大笑著回答:「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