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遠去,李庭芝渡江而來,宜中丞相遍會城中仕紳。
北大營剝離,俾就揚州都督府,歸李庭芝帳營,孫虎臣去,姜才去,兵馬皆去。
五十三名進士履新五十三縣,楊霖進駐健康行宮,行判官之職。健康府全體官吏及勇卒,悉數重新登記造冊。
庚即,朝中邸報來,與蒙古和親……
宜中丞相駐留健康,時光任冉,第六天,有風,雖仲春,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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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特有的陰冷浸襲,潮氣與江霧層疊而至,像無數張潮濕的紙包裹身子,每一個毛孔都冷得發抖。
「叮」,宮簷下的風鈴發出孤獨的響聲。
我笑了笑,等鈴聲停歇,眼望行宮寬廣整潔卻冷冰冰如冰原的廣場,頭也不回,說:「胡應炎回不來,蕭吟回不來。」
楊霖在背後發出幾聲乾笑:「咯咯,國公爺要讓他們回來,不過一張紙片兒的事。面對您的手諭,他們敢不回來麼?」
我前走一步,離楊霖遠些,宮簷下的風鈴飄蕩,一晃一晃,零落而孤獨:「楊大人,聽說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麼?」
蕭吟的妹妹蕭歌,過來給我一件貂皮袍子,伺候我穿上了,又問其他幾人:「各位大人,外面冷,小奴再為大人們拿幾件擋風袍子吧。」
陳宜中笑著搖搖手,說道:「不要緊的,我們身子骨還沒那麼不堪。」
側頭去看李庭芝,又說:「當然比不得李大人徐大人這等慣殺沙場的悍將。」
李庭芝拱手一揖,謝過陳宜中的讚揚。
陳宜中、李庭芝、楊霖、朱溪,我,五個人將桌兒擺在議事殿之外,周圍放些暖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一大幫僕從侍衛遠遠站開。
朱溪不受待見,幾個天底下數一數二的人物都知道他是明教徒,沒人拿正眼看他,要不是礙我面子,指不定這些人要叫他滾出去。
蕭歌快滿十六歲,初長成的姑娘,兼得長期習武,身材嬌好得與方照有一比,又比方照多一分青澀,看上去,就像清晨發出的初芽,清新而淡雅。
她幫我披上貂皮袍子,花蕾似的,站一旁不離去。
楊霖望著蕭歌,吞下口水,轉過頭去瞧陳宜中,話卻對背對他們的徐子清來說:「國公爺,下官剛到任,有幸任健康府判官,當然要認識全府的官員與將軍,不然,下官如何當好國公爺助手,如何為國公爺效力?嘿嘿,朝庭已與蒙古和親,仗不用打了,將軍們就快回來嘛,老在外邊幹什麼呢,怎麼說也該讓下官認識認識那些百戰百勝的英雄。」
他又笑兩聲,似乎心情非常的好:「嘿嘿,下官何德何能,蒙太皇太后賞識,又得丞相大人訓導,居然成了健康府的判官。大宋的英雄竟要我來管屬,唉,這可難為了我,怎麼去做呢,怎麼才能做得好呢?徐大人,你說,這不是為難我麼?」他嘖嘖嘴,發出無可奈何的歎息。
小人得志的歎息,真是難得理他。
他就小小一人兒,這群人中,當朝的大丞相,領兵的大都督,起居八座的節度使,誰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個個位列公候,座享榮華富貴。便是朱溪,不說明教十數萬信徒,便是官職品秩也比楊霖高。可就楊霖得意,就他猖狂。
寒風又起,宮牆外傳來小商小販的叫賣聲,「蓮子粥喲……」、「杏仁兒糕……」,各腔各調,將一牆之隔的宮外渲染得熱熱鬧鬧。
突然,有人大叫:「百煉精鋼,傳世之寶,周大刀啊,殺人不眨眼,血不沾刀身……」
大清早的,這人居然喊出這麼一嗓子。一時間,誰也顧不得楊霖的話,陳宜中笑罵道:「叫賣不過人家,也不用叫些嚇人的詞兒,吸引人麼,不知誰還敢買他那殺人不眨眼的刀。」
李庭芝也罵:「真是個蠢人。」
朱溪忽然說道:「卻也是個實在人,刀麼,除了防身便是殺人。血不沾刀身麼,嘖嘖,還真是好刀。」
沒人接話,過了好一會,陳宜中冷冷地說:「原來朱大人也是個實在人……」
朱溪一笑:「丞相大人盛讚了,不過朱溪確實是個實在人。再借楊大人的話,仗不用打了,叫將軍們搬師回朝,那是不是也該叫賣刀賣劍的回家去,鐵匠鋪也該關了門?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嘛。英雄們解甲歸田,種地賣菜,各得其所,倒解了楊大人難題,不讓楊大人為難了。」
陳宜中,楊霖還沒開口,李庭芝先就說話,語調極其的冷淡:「既然朝議已決,和親成了定局,當臣子的當然服從朝庭的命令。罷兵便罷兵,有什麼好說的。難不成仗還沒打夠,死的人還不夠多?」
李庭芝站起身,踱步到我身邊,和我一樣倚著欄杆,眺望模糊的遠方,說:「諸位大人都知道,李某早被朝庭諸公撥拉進主戰一派,卻不是怕戰的人。但朝議已決,邸報明發天下,已是個不可改變之局,那就該按朝庭旨意辦事,憑不得個人之願。朝庭終歸是朝庭,難道我們作臣子竟敢不聽從太皇太后、皇帝之命?那不成了民賊獨夫麼?」
他的話看似對朱溪說,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傻子,都知道他的真實意思。
民賊獨夫!他居然用上這個詞。我臉色有些發青,陳宜中連連咳嗽。
李庭芝頓了頓,又說:「不戰之戰,乃善戰也。今日之不戰,乃明日之大戰,之必戰,之勝戰。退後一步,休生養息,等國家蓄財積力……」
「叮……鐺」,風鈴又響。
我看著身邊的李庭芝,昔日熟悉而親近的大都督憔悴了不少,也許他也被和親之舉弄得心勞日拙吧,畢竟,和親的對方是他的親生女兒。他的女兒要嫁給曾經誓不兩立的死敵,這是件多麼荒唐的事啊。
風吹過,李庭芝的鬍鬚有了好些白絲,斑駁的鬍鬚抖動,亂成了麻。
他是李元曦的父親,是我曾經的好友,我們曾經肝膽相照,一道兒為大宋賣命。現在呢,他是朝庭的捍衛者,甚至他甘願犧牲他的疼如心肝的女兒,他要維護想奪我權的太皇太后,他要逼我就範,
好一個忠貞臣子,李元曦的一個好父親。
春天到了,有一雙燕子飛掠,盤旋於議事殿之上,嘰嘰喳喳的叫喚,一會兒你追我,一會兒我追你,兩隻燕子親熱得不得了。
抬頭看著它們,我的心突然一疼。
……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則見雙燕斗啣泥。
李元曦!
盼人人不至,佳人何時歸。
李庭芝在旁邊清清嗓子,還要往下說。
柳絮揚花,心煩意亂,我望著那對快樂的燕子,偷偷地歎息。他是李元曦的父親,他要逼我就範。我能怎麼做呢?
種種矛盾左衝右突,突然之間拿不定主意。能怎麼做呢,這個狠心的父親為了朝庭,甘願犧牲自己的女兒,他便能更狠心地對待我。君臣之道已深印他心底,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他與我根本性的區別,能調和麼?
為了維護王道,他能犧牲李元曦,他和我的矛盾無法調和。
我下了定論!
風很大,身上很冷,摟緊純白無一根雜毛的貂皮大衣,我打斷他的話:「都督大人,子清不是不叫胡應炎他們回來,他在襄樊,蕭吟在四川,等到調兵符到他們身邊,再快也得十天半個月,如此長的時間,當調兵符去到之時,恐怕他們兩人面對局面又大變了。您是老軍務,這事情您比子清更加明白,還用子清多說麼……」
李庭芝臉一紅,把住欄杆的手忽地握緊。
我沒說完,楊霖急迫地接口說道:「和親已成定局,李大都督親至健康,難道不能說明問題麼?他們需要面對什麼局面,難不成兩朝都和親了,徐大人還要叫他們打仗,叫他們挑起事端?再者,太皇太后命下官來健康任判官,這可是欽命,如下官不謙虛的話,當自個兒是欽差大臣,也是差不了的。難道下官不能見見職權之內的將軍,不能行使太皇太后欽命的權力?太皇太后在上,下官不過履行職責,國公爺可不能阻攔。」
楊霖說話沒大沒小,毫無顧忌,這倒也是他任判官之後的作派。左右不過小小的人兒,猖狂給誰看呢?說我挑起事端,說我阻攔,他算個什麼東西?我皺著眉,不予答理。朱溪卻咬緊牙。
一句一個太皇太后,拿太皇太后壓人麼?
朱溪拿眼角兒斜視他,把我沒說出來的話說了出來:「楊大人是在健康府任官吧,驃騎大將軍,一等台國公,沿江節度使,徐公徐大人,應該是你的頂頭上司吧,論爵位,論官職,你在徐公面前,算個什麼東西。莫說阻攔,就是把你攆出健康,也是應該得很。」
楊霖眼睛一紅,恨恨瞪著朱溪,張口就要罵,陳宜中卻在此時叫蕭歌:「小姑娘,去,沏點茶。」
陳宜中冷冷的瞄朱溪一眼,又對我說:「就這樣,你下道手諭,遣人送了,便隨老夫回臨安。子清好福氣,太皇太后請你為帝師,以後皇帝親政了,老夫及李都督,還得蒙你關照呢。」
停了停,他像看朱溪一樣看著我,目光冷清:「子清啊,聖旨頌給你好幾次了,老夫與李大都督又親臨健康,什麼意思不說了罷,你總該明白的。」
一語即出,全場皆驚,不但我明白,誰都明白,於是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呼吸聲也不得聞,只有風聲鈴聲,糾纏盤繞,像絲一樣密密地裹住了每個人的心。
李庭芝靜默,武將挺拔的身子曲下去,伏於欄杆之上。我也不作聲,雙臂環繞,緊緊地摟著自己。
楊霖坐著,過去良久,開始不安地扭動,雕花木椅發出痛苦的『咯吱』聲。
不能去臨安,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只能按原計劃走下去。即便前面是懸崖,我也要硬著頭皮跳下去。
誰都逼我,都想要我成為岳飛第二。他媽的,我是蠢材麼?
我冷笑兩聲,手指用力得拽下幾縷皮大衣上的毛:「宜中大人,您調來五十三個縣的新縣令,子清可沒阻攔,二話沒說便叫他們上任。楊霖,你叫健康府全體官民向你報道,我同樣二話不說,立即照辦。李都督,丞相請你接管健康南大營兩萬人馬,子清仍然不說一句話。先不說子清身為兩江節度使,有專擅之權。也不說子清身為驃騎大將軍,添為樞密院副使,健康軍隊是子清說了才能算。子清忠心為國,那些都是子清本分。現在又得庭芝大都督之勸,奉丞相之命,子清哪敢不從,子清送信去了就是,不過怕胡應炎和蕭吟行無定蹤,不好找。回臨安麼,子清實在不敢回,前線戰事未定,軍務纏身,哪裡走得開。便請宜中大人回稟朝庭,待前線戰事稍歇,所有軍備安排停當,敵人不敢再度南侵之後,子清立即歸朝,當面向兩宮聖上謝罪。」
遠遠站著的一大幫侍衛裡突然有人說話:「推三阻四,作什麼呢。敢問,朝庭請為太傅,很丟臉的事麼?本府判官要見本府之官員,很過份的事麼?阻三阻四,作什麼呢?」
在座之人聞言無不吃驚,誰如此無禮,敢這樣對驃騎大將軍如此說話?便看到陳宜中帶來的侍衛群中走出個身材單薄的中年人,面白無鬚,精神卻極抖擻,行走之間龍蟠虎踞,虎虎有風,雖然身著侍衛服,卻有一種威勢,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人覺得他天生就該擁有如此的威風。
眼角餘光瞄去,卻見到朱溪臉頰泛青,好看的細長的眼睛急快地跳動,整個背脊倏地繃緊,看上去,他緊張非常。
朱溪在想:大戲上演到這個份上,也該到落幕的時候了。今天,便是個不了之局。
他扭過頭看著我,雙眸精光閃動。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在說:大將軍,您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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