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三年六月初,仲夏。
是夜,子時,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除此之外,文天祥的平江城,平江城外的伯顏大營,伯顏大營之外的我軍駐地,沒有一絲燈火,每個帳蓬見不著一絲光亮,除了風聲雨聲,整個戰場陷入死寂。
俄爾,起先從平江城下傳來雜亂的歌唱,蒙古語,四川調,西藏話,雲南土腔,不同的腔調傳來雜亂的歌聲,蕩漾一般漸漸四下飄散。
蕭吟在身邊,笑著對我說:「韃子學的『四面楚歌』麼?不過該咱們唱,去亂他們的軍心啊。」
因伯顏收縮戰線,主動放棄湖州、嘉興等城池,胡應炎、陳昭、張剛,就連姜才也從織裡好端端回歸大營。此時敵人營房處歌聲四起,穿透厚重的雨幕,直達我駐紮的青龍崗,諸將皆覺詫異,不待蕭吟笑容消失,一眾人等離帳冒雨而來,齊聚我的大帳。
歌聲繚繞,被風雨擾亂,又顯得若有若無,輕飄飄地蕩來蕩去。胡應炎想要問什麼,看他嘴角蠕動,聯想到伯顏派人頻繁地刺殺和我李庭芝,腦子裡突然鑽出個想法,把自己嚇得心驚肉跳,「不好,李庭芝要遭殃了……」
胡應炎、陳昭、尹玉、王勇、姜才、包圭、許夫人、蕭吟、張信峰、余顯、阿爾塔,葉子儀、王安節、於敏、姚勇、鄭虎臣、白大虎、張炎、黃文彪等等,二十多位將領卻被我的猛喝嚇了一跳,目瞪口呆盯著我。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所有人都在詫異,便在倏忽之間,諸多種歌聲變成吶喊,十里開外的雨幕之後,同時傳來各種武器發出的咆哮——平江城上下巨響連天,炮火撒裂雨簾,印紅了陰霾的夜色。
巨大的回回炮在咆哮,戰士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
張望雨夜中突然發動的攻勢,伯顏的臉龐鐵青得近乎猙獰。
經過七天示弱,甚至丟盡顏面派人剌殺敵方主將,終使宋軍以為他的軍隊鬥志全失,李庭芝,真的被刺客所傷,無法理事。自徐子清以降,宋軍上下懈怠。
現在,阿里海牙正在進攻徐子清的青龍崗,但那是假相。隨後,真正的先鋒,四萬戶奧魯赤,將像一把利劍,刺穿李庭芝的喉嚨。
伯顏的雙眼紅得要滴下血來。要從平江突圍而出,必得擊垮李庭芝,那是大軍平安撤回鎮江的攔路虎。
李庭芝七萬大軍紮營平江東、北兩面;我提兵四萬五千,沿太湖東南岸佈防;而平江城中,文天祥自有三萬五千義勇軍枕戈待旦。大宋的十五萬軍隊虎視眈眈,一刻不停地尋找著元軍的漏洞——儒雅斯文的伯顏,帶著他的九萬殘兵象只困獸,許多人都認為他將被全殲。
甚至我也認為伯顏即使不被全殲,他的部隊不死也得脫層皮。無論如何,那九萬韃子至少得留下五萬條性命。爾後,遭受重創的元軍別說進攻江南,就算他們想要守住沿長江擺出的陣式,也會非常困難。
早於臨安戰前會議時,選擇平江為第一次大戰的決戰地點,我們都希望取得全殲或者重創伯顏的目的。而這會為即將發起的,收復長江沿線的第二次大戰,奠定堅實的基礎。對於大宋來說,自平江之戰後,便會出現一個一馬平川的大好局面。
正是那樣,大宋全軍上下,艱苦卓絕奮戰半年,甚至我甘冒奇險,發動澉浦之戰,都為的是逼伯顏退來平江。
可是現在他要逃了,他將選擇李庭芝作為突破口——聽到元軍大營傳出一陣陣思鄉的曼歌,我立即猜到伯顏要逃。
猜測很正確,只不過出了一點點差錯。伯顏最先並非進攻李庭芝,反而把我打得措手不及,阿里海牙差一點攻入青龍崗的中軍帳。他們的假相製造得如此成功,我當即懷疑他們要逃的猜測沒有一點根據。
當我面對敵人困獸般瘋狂的衝鋒,整軍抵擋之際,伯顏卻終於暴露了他的真實目的。
李庭芝受傷無法理事,聽到元軍進攻青龍崗,單單命令部隊前押,企圖去捅敵人的中軍位置。可他的陣形還未擺開,進攻正酣的元軍忽然將前隊變成後隊,後隊則成了前鋒。九萬人全軍收縮,不進攻青龍崗的徐家軍,返過頭,由奧魯赤作前鋒,漫山遍海的掩殺過去。
我遭受突襲,整支軍隊亂蓬蓬擠在狹小的青龍崗,眼見李庭芝的東大營被無數支元軍小隊突入,根本來不及救援。文天祥的平江守軍呢?三萬義軍爬上城頭,目瞪口呆打量城底下的雨夜之戰,正準備出城,立遭事先藏在城門側的韃子偷襲,丟了兩座城門。
這場暴雨讓江南的溫柔一掃而光,借滂沱大雨的掩護,久困之下的韃子兵爭先恐後,把李庭芝也許剛剛睡醒,還懵懂著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九萬人犀利地穿透李庭芝前、中、後三軍,僅用三個時辰便突出包圍。
蒙古人中難得見到有伯顏如此斯文長相的人,可這個俊美而多才的中年人所領的部隊卻那麼暴烈,也許他認為應該體面的撤退,於是回過頭又像巨大的鐵錘一樣,狠狠敲在李庭芝發動起來的追擊部隊頭上。
李庭芝忘了窮寇勿追這句話,他的追擊先鋒在伯顏的回馬槍殺戮下,五千人全軍盡墨。是役,李庭芝七萬的軍隊傷亡高達三萬,他本人也在混戰之中身中五箭,險些丟了性命。嗯,他夠倒霉的,前些日子被刺客所傷,如今更是躺在擔架上,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直到此時,我還記得平江之戰的戰役目的,拚命督促部隊盡棄輜重,輕車以追,希望滯留敵人,待李庭芝的大軍至,再度將伯顏合圍。
可到那關頭,這個努力便如搬起一塊石頭,去堵高山直下的洪水,除了激起些許的水花,什麼作用也起不了。
從那天以後,伯顏率領完整的軍隊開始了有條不紊的撤退——這與臨安戰前會議的作戰目的大相逕庭。
他們繞過已被李庭芝重兵防守的無錫,退回常州。
此時,李庭芝真正不能理事了,我接管他的部隊,但我率領兩支合軍還沒追到常州——至於文天祥,他的三萬義軍還是放在後方好點,能夠守住平江這個交通要道比什麼都強——伯顏棄守常州,猛攻姚橋,當日即克,屠城兩日。
我領兵又至,他再棄姚橋,攻克曾被李庭芝收復的大港、揚中,再屠大港、揚中。此時,董文炳從鎮江出兵接應,順利和伯顏會師。
至此,健康危矣!
健康原先執行吸引敵之援軍不下江南的任務,它西面的太平,駐有六萬韃子援軍,它的身後,以前便有董文炳的六萬人,如今伯顏九萬人再來,健康身前身後,共有敵人二十一萬。牛富和朱溪,那一幫健康的守將壓力劇增。
而伯顏,斯文而儒雅麼?這四個字用在他身上簡直是笑話。
他像瘋子一般,過一路便掀一路的腥風血雨,揚中、大港、姚橋,三座城池被屠得十室九空。他棄城而去,我隨至緊跟,入城之後,除了滿街滿巷的殘臂斷肢,便是斷垣殘壁,甚至我還發現韃子懸幼童於屋簷。他很成功,因為安撫被屠的城池,拖累了我追擊他的步伐。
伯顏在眼皮底下屠了十幾萬平民,這讓人羞愧欲死。但這還不是我們犯的大錯,我們的大錯在於,由於輕敵,讓他突圍成功,從而保存了實力,與此同時,他的突圍還徹底打亂我軍的全盤計劃。
還記得否?
臨安戰前會議制定計劃:誘敵於平江,李庭芝部從揚州南下,與徐清在平江會師,策動包抄,形成四面合圍的戰備態勢,與元軍在江南的主力進行決戰,擇機殲滅敵主力,力求以此一戰奠定往後的戰略優勢。此為第一戰略階段。
平江戰鬥之結束,便是臨安保衛戰之結束,京城困局立解,整個戰場態勢逐趨有利於我。開始進入第二戰略階段,即:乘大宋水軍之利,水陸兩路配合,沿江北上,先克鎮江,緩解揚州當面壓力。此時,夏貴應從淮南回歸江南,夏貴、我、李庭芝、水軍之張世傑,四路大軍聚集,逼退鎮江之董文炳(按戰前會議預計,伯顏大敗,董文炳之退不在話下),放其過健康,退往太平。此後,四路大軍沿江而上,以我的健康為依托,包圍太平,讓太平成為元、宋在江南戰場的總決戰之地,最後,一戰而定天下,保宋朝十年之安穩。朝庭可借此休生養息,學勾踐之臥薪嘗膽。
但是,滂沱雨夜發生的這個巨大突變,不但李庭芝重傷,揚州軍隊損失慘重,十餘萬百姓慘死,這個突化使江南戰局得以全面明朗。
嗯,明朗在於,大家知道一戰定天下的企圖絕無可能實現。不但如此,伯顏成功突圍,讓我們擬定的計劃全盤作廢,從臨安的樞密院,一直到各路大軍的指揮部,紛紛亂成一團,所有人扔掉原先的方略,重新擬定新的作戰計劃,重新調度每支隊伍前進的位置。
澉浦大勝猶在眼前,伯顏退出湖州是那樣狼狽,被圍平江又是如此窘迫,任誰也想不到會出現這種結果。不但戰略目標無法達成,便是健康也危在旦夕。
局勢轉瞬萬變,元軍再一次重兵集結,總算得以歇一口氣。
伯顏擁兵二十一萬,宋軍也不過二十來萬,大夥兒半斤八兩,從頭來過吧,又可以開一盤公平的棋局。
可我還有一招妙棋未用,也許,憑借它,仍能搬回失去的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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