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難於上青天。睡在粗糙的木板上,我歎息著又翻了個身。
蕭吟撩簾而入,停在帳蓬口問我:「大將軍,將士的口糧僅夠半日所需,胡將軍派我來問,是否再遣些士兵收集糧草?」
潮濕的水氣從地面升起,穿過木板染上身子,直把我冷得連打幾個噴嚏。裹緊同樣潮濕的軍被,我咳嗽著說道:「去吧,命楊二去。」
蕭吟應聲得令,卻不離開,反而走入帳蓬,為我點燃放在地上的油燈。豆大的火頭閃爍,把這座中軍大帳照得昏昏暗暗。十六歲的孩子來到木板鋪的床頭,曲膝跪下去,眼眸裡泛出晶瑩而柔和的光,像看著親人一樣牢牢看著我,一面將被褥塞得緊些,一面輕聲問道:「子清大哥,病好些了嗎?要不,叫蘇墨再為你熬碗薑湯吧。」
說著話,突然生起氣來:「那批狗東西真該砍了腦袋,身為親衛不好好服侍子清大哥,竟讓您受風寒吃這等的苦。哼,狗東西們等著,我不會讓他們好過。」
沒有停歇的戰鬥,把這孩子累得臉上一片憔悴焦黃,此時他尤在為我的病氣得咬牙切齒。便笑笑,答道:「大夥兒都苦,衛兵們這一路都累得夠嗆。蕭吟啊,為將者絕不能獨享安逸,而使將士受苦。以身作則麼,吃一樣的飯,睡一樣的地方,一樣的衝鋒陷陣,這樣才能激起將士的士氣,才能獲得他們自心底裡的尊敬。別罵他們,你要記得,勝利是他們幫你取得的,你的軍功,你的官爵,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他們的血鑄成的。這樣的人,你能斥責他們嗎?」
軍被發出一陣陣氤氳難聞的霉氣,嗆得我又打幾個噴嚏。蕭吟連忙從懷裡掏出一絹布巾,幫我擦拭嘴角的水漬,輕輕反駁著:「您曾說過,慈不帶兵。為將者太仁慈了,只怕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你得分成兩個方面來看。軍隊建設,戰鬥紀律,當然不能仁慈,領兵將領對士兵更要高標準嚴要求,惟有這樣,才能打造出一支鋼鐵般的軍隊。可是,訓練、作戰之餘,在生活中,你卻得愛護士兵,關心士兵,和他們親近,掌握他們的思想,把他們緊緊團結在你身邊。張馳有道啊,一張一弛之間,你既可鍛煉出精銳的士兵,還可以收穫人心。人心,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它能夠使士兵心甘情願地為你付出性命,士為知已者死啊,士兵們連命都不要了,這支軍隊的戰鬥力便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
蕭吟垂下頭去,眼眸中柔和的光芒慢慢變得堅硬。我知道他在沉思,在汲取,便又接著說道:「恩威並重,讓士兵即愛你又怕你,那時,你的軍隊便無往不利了。」
他沉默著,搖曳燭光把這孩子拉出長長的倒影,黑黝黝的影子在冰冷的地面晃動,一會變長一會烴短,折射出蕭吟動盪的心思。
說了這麼多話,我有些累了,額頭冒出幾滴汗珠,側過身子背對著蕭吟,說道:「去吧,叫楊二派七八支小隊,收集附近鄉鎮的糧食。唉,兵荒馬亂的,說不得只有讓老百姓遭些殃了。哦,叫楊二留夠百姓口糧,再多給他們些錢。」
蕭吟不再說話,低頭離去,我裹著潮濕的被子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被抽去巡夜的蘇墨喚醒我,匆匆說道:「公子,敵人逼近,其前鋒不過三里,我們又該啟程了。」
**的木板床睡得渾身酸痛,僵著身子任由蘇墨幫我穿戴完畢,我又開始了痛苦的轉移。
涉過一條條遍佈江南的小溪和山澗,翻越一座座低矮山巒丘陵,一路跋山涉水,閃電般擊潰遭遇的元軍小股地方綏靖隊伍,我軍不停地轉移。
我的中軍因了張信峰、尹玉的大敗,導致兵力不足與伯顏相抗,便因勢利導,提前執行臨安之戰的核心計劃。我曾在戰前對將領們說過,「我軍之目的不在於與敵決戰湖州,而是誘敵之後再誘敵,施連環計,隨著事態的發展,趁勢爭取一個輝煌的大勝利。」
一切為了誘敵,我開始了無何止的東奔西跑。
還得承認這種奔跑出於無奈。因為伯顏再調阿爾塔領兵直綴,並遣唆都和阿里海牙斷了我的後路——唆都擊潰張信峰,趁張信峰自西邊露出的空檔,趁虛而入,在阿里海牙的配合下,一舉奪了德清。我在施家橋,連接後方的惟一道路便是德清。
唆都另一路人馬回援湖州,阿里海牙回援湖州,綏靖地方的元軍往湖州收縮,我當面的敵人便有了八萬人,還有五萬人從德清殺向我的背腹。我抵擋不住,於是開始了轉移。
我下令撤回胡應炎佈於升山至舊館一線的隊伍,任由敵軍完成包圍圈。待所有部隊回攏施家橋後,我集約全軍,做出攻擊阿里海牙、唆都,向臨安突圍的姿態。敵人當然不會放任我回到臨安,便將防禦重心放在德清,造成東面的防禦空虛。而後,我利用東面空虛的機會,調轉鋒頭,忽然進攻織裡小城東北方向的東遷,又讓韃子以為我企圖與正在那裡固守待援的姜才匯合。
韃子剛佈置完成前堵我回臨安、後阻我援織裡的陣線,我卻置織裡的姜才不顧,停止對東遷的攻擊行動,一路北上,炮轟小城盛澤。拔掉這顆擋路的釘子之後,立即放棄,全軍猛撲元軍的糧草重地平望。
平望是大軍輜重補給來源之地,絕不容有失,伯顏甚至命令唆都加入到追兵行列中,可他們這回還沒擺下陣勢,我掉頭向南而下,又繞過嘉興直撲平湖。
後面的追兵緊綴不捨,越來越近。有時我軍剛覓得一地紮下大營,兵馬尚未好好休整,身後便又響起密集的馬蹄聲,於是全軍忍住疲勞和飢餓棄寨而去,匆匆躲避緊綴背後的元軍。
拖著病軀匆匆向前趕路,過去五個時辰,天已大亮,前頭出現一條寬約五丈的河流。
受河流所阻,全軍在這裡停了下來。調皮的年青士兵奔至河邊,拿雙手捧起清水拂到臉上,有的則舀水狂喝,還有的士兵更乾脆,直接將臉埋入水裡。見到這樣的美景,大家都興致勃勃,幾萬人便在這裡大呼小叫,盡情享受行軍途中難得的一刻停留時間。
勒馬駐足,低頭去看,河水清徹見底,汩汩流動,一塊塊紅的黃的白的各色鵝卵石安安靜靜躺在河床上,五光十色漂亮之極。成百上千株桃樹立於河岸兩邊,樹枝上,綠葉中,一枚枚桃花將粉紅色花瓣努力綻放。順著佈滿桃花的水流向上看去,不遠處即有兩座同樣佈滿粉紅桃樹、高不過百米的美麗小山隔河相望。
胡應炎跑來問我:「大將軍,是渡河而去,還是順水直上?」
陳昭跟在他身後,老遠便嚷道:「大將軍,這河面較寬,火炮和銅將軍怕抬不過去。」
河風襲上身子,惹來兩聲咳嗽,我拍拍煩悶的胸口,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遍地桃花和清徹的河流那裡收回來,問他:「此河有多深?」
陳昭一呆,立即回道:「包圭探去了,一時便能回來。」
不再問他,掉頭對胡應炎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我軍是否還能繼續執行遊擊作戰,這樣下去會不會把部隊拖垮?近日看來,士兵們出現厭戰情緒,好像軍中也有流言傳播。」
胡應炎直視我的眼睛,黑紅大臉平靜如常,淡然說道:「將軍可是懷疑自己制定的戰術了?經過近半月不曾間斷的高強度行軍和戰鬥,部隊出現些不好情緒正常得很。只要命令王勇和於敏加強軍宣工作,作好思想導向,厭戰情緒是可以得到糾正的。」
胡應炎將手中馬韁交給隨行的親兵,向我做出個請前行的手勢,然後一邊陪我順河流踱步,一邊說道:「大將軍身上壓力我是知道的,一則擔心大軍疲於奔命,累倒士兵,二則擔心戰術會否達到預期效果。但依末將想來,我軍自臨安出發,僅有六萬人,當面的元軍卻有十三萬人。而張世傑與秀王兩軍人數比我軍多,其戰場敵人比我軍戰場的少,這便可看出朝庭極相信大將軍,才會派給我部如此艱巨任務。」
他整理著自己思路,又往下說去:「我軍受命阻礙元軍直接衝擊臨安,以少抗多,可兵力入不敷出,捉襟見肘。只有執行大將軍制定的游擊戰術,方能將敵人拖在湖州一線,使其不至直接向臨安進軍。兵力太少的緣故,絕做不到以寡抗眾,稍有不慎,反有可能被敵人所乘,一口吃掉我軍。如此,我軍只有堅定不移的執行遊擊戰術,才能完成艱巨任務。」
受風寒身體一直未好,胞口悶得慌,嗓子發癢,忍不住又咳嗽兩聲,我邊咳邊歎道:「胡將軍說得都對,就是戰士們太累了,又有流言蜚語在軍中散佈,唉,實在讓人煩心不已。」
「都是血肉之軀,一直在行軍打仗,沒有好好休息過,當然會累了。加之一路行來,補充的新兵數量很多,這些沒有經過戰場的人,突然面臨如此激烈的戰爭,出現一些不好苗頭也在情理之中。大將軍,末將以為,該整治的一定要整治,絕不心慈手軟。比如散佈厭戰言論的,一律處以軍規,不但如此,還應在特殊時候作特殊處理,那些貪生怕死之徒,審都不用審,全捉了砍頭,絕不能讓這批耗子壞了整個軍隊的風紀。」
河風吹來,直將他頜下鬍鬚刮得亂蓬蓬四處飛揚。胡應炎用手撫順,又掏出一根細繩繫住,然後雙目炯炯,直切切盯住我。
順河勢往上走,應著他的目光,我點點頭,突然一笑,說道:「慈不帶兵啊。你說得對,便由著你,散佈擾亂軍心言論的、臨陣脫逃的、違法亂紀的,一律斬殺。」
說話間,包圭縱馬追了過來。剛至身邊,在我後面慢慢跟隨的陳昭便衝他叫道:「可探明河水有多深了?大將軍在問呢。」
包圭也不回他的話,閃過陳昭跑到我面前,匆匆報道:「大將軍,韃子前鋒已離我不足十里,阿里海牙和唆都四萬五千主力分兩路而來,也不過二十里開外。請大將軍立即拔營出發。」
我不說話,低著頭仍朝前走。胡應炎則問道:「回答陳昭剛才問你的。」
「是。未將剛才量過了,河寬六丈兩尺,河深六尺。方圓十里沒有渡河的橋樑。」
「河流湍急麼?」
「這倒平緩,不過河深六尺,怕是過不得大型火器,火藥打濕了可沒用了。」
陳昭便說:「要不將不能過河的火器拋下?」
真是個臭不可聞的主意,低頭去看汩汩流淌的河水,我舔舔乾澀得開裂的嘴唇,一邊毫不客氣地斥道:「我軍惟憑火器之利,方能一次次擺脫元軍追擊,方能一次次以少勝多,你倒叫我扔掉這利器,而後用己之弱擊敵之強?當真荒唐。」
剛滿十九歲的陳昭羞得滿臉通紅,揉搓著鼻子訕笑著站開一邊。胡應炎卻回頭往那兩座山看去,復又對我說道:「大將軍,我看可以利用這兩座山勢,在此處打一個伏擊戰。」
我點點頭,也看向兩座小山:「這裡地形不錯,倒還適合打埋伏。敵人越追越急,打個埋伏還能減緩他們追蹤的速度……伏擊戰就由你安排吧。」
胡應炎答聲得令,領著陳昭、包圭等人回軍而去。
片刻時間,全軍便結束了休息。王勇和余顯領兩千弩兵游過了河,到達對岸山丘埋伏。王安節率兩千火槍兵和擲彈隊藏在本岸小山腳下,六十門火炮則讓陳昭與楊二組織人員抬上山頂,小心構築成一個陣地,又摘下樹枝等物掩飾,避免元軍發現。我則和胡應炎親領兩千騎兵躲去山後,而葉子儀、包圭和阿爾塔留重步兵押陣,同時執行督戰任務,免得那些本就有逃意的士兵趁此機會真逃跑了。爾後,重步兵配合剛征來的新兵,一起扮作誘敵部隊。重步兵參與誘敵,是因為每次撤退戰鬥都以此部壓住陣尾的,如果元軍看到逃跑的儘是些沒有重型武器的散兵,肯定會懷疑是宋軍施計。
各項工作緊鑼密鼓開展,將領們不消一刻領兵到達戰鬥位置。當我和胡應炎帶領騎兵隊躲在後山,便聽到剛才停留的地方傳來密集馬蹄聲。
我的誘敵部隊隨即發出嘈雜的拔營撤退響動,然後,叮叮噹噹又傳出兵器相交的聲音。不過片刻,只聽阿爾塔一聲大喝,全軍掉轉頭往埋伏陣地狂奔而來。
我從一塊石頭後向前望去,遠遠的那處地方,近萬人在他和葉子儀、包圭帶領下,將輜重、刀槍、旌旗丟得滿地都是,就算隨軍攜帶的一串串銅錢,一塊塊銀錠,這些用作將士餉銀的軍用資費也散落一地,士兵們不管不顧,丟盔卸甲的沿河流方向拚命逃竄。
元軍先鋒約有四千餘眾,率兵將軍是名高鼻隆眉的魁梧色目人,披掛一付白鐵盔甲,在陽光反照下,便像渾身泛著銀光的金鋼大將,一馬當先跑在部隊前頭,其勢當真威風凜凜。又見追了十數天的宋軍被他一擊即潰,臉露得色,更加興高采烈。也許求功心切,希望以己一部粘住宋軍,再等待大軍到來。不見其觀察戰場,將手中溜背撲刀往前虛砍,喝令部眾猛追,不到一柱香工夫,便被阿爾塔等人誘入了預設陣地。
這個可憐的渾身泛著銀光的威武將軍,還沒來得及把得意之色收斂下去,便被陳昭和楊二埋伏在山頂的炮兵發射的第一枚炮彈炸成了一塊塊血肉模糊的零碎。而他倒霉的先鋒軍,才一中伏便失去主將。這支沒了主心骨的部隊,隨後被兩邊山崖上的炮兵、弩兵以及半山腰的火槍兵、擲彈隊當作了射擊練習的活靶,在子彈、手雷、炮彈和永無停歇的飛弩中,一個個如遭遇暴風雪的小樹般折腰倒地,頃刻戰死大半。
胡應炎當先躍出山後,呼嘯著領軍刺入元軍陣中,騎兵鋒利,所到之處,割麥一般橫掃一大片。誘敵之兵也返身進攻,跟隨著騎兵狼奔豕突,將這幫驚恐萬狀的元軍團團圍住。
夾河兩岸美麗的桃花,在激濺飛噴的鮮血面前黯然失色,濃烈的硝煙趕走淡淡花香,清可見底的河水表面抹上厚厚一層滾燙的血液,河床裡靜躺的五光十色的石子被飄浮屍首遮蔽。在無休無止的慘叫聲中,這個美輪美奐的地方已變成人間的屠宰場。
望著戰場上最後一名敵人停止掙扎,我立即傳令收兵,免得真讓大部元軍逮住我們。胡應炎飛奔而來,一把脫下血跡斑斑的頭盔,呵呵笑道:「該讓阿里海牙和唆都傷心一下了,看他們還敢不敢追得過近。」
從那天以後,我軍不顧湖州戰場戰況如何,只是一路向東南而下,直撲平湖。元兵追擊途中屢吃小虧,卻也沒有傷筋動骨,又受伯顏嚴命,不敢不追,便遠遠綴我後軍,企圖得一機會將我軍一鼓而殲。
我一邊仔細提防不遠不近跟蹤的元軍,一邊一撥緊接一撥地派出斥候與張世傑聯繫。在往來不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