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率領的三路大軍,在獨松關、湖州、至澉浦一線,詭異的停下了腳步,三十萬甲士安營紮寨,不再發動新的攻勢。
從前線傳回一些情報,有稱:北敵悉知驃騎將軍鑾衛京城,阿術、呂文煥奏請伯顏停兵以駐,再事謀籌江南。
如此一來,臨安全城皆曰「徐子清真乃頂天立地大英雄」,偶有外鄉人問緣故,答道:「便徐大將軍一人,使得北兵三十萬不敢逼近皇城,誰有這一份威勢,這不是大英雄又是什麼?」
陳宜中迫於壓力不敢逼我太甚,卻也滑稽,他的丞相府在臨安城東頭,我的大將軍府在城西頭,兩人絕不往來,如有相關軍機大事務必勾通的,也只遣下人持書信,東西兩頭來回的跑。又因填補空缺,許多候任官員以及奏事的大臣受連累,辦一件事還得從東跑到西,討了吩咐,又由西邊奔到東邊,辛苦得很,偷偷抹著汗直歎氣,偷偷發私意兒報怨:「朝中大佬鬧生分,卻只我們受苦。」
臨安便出現有趣一幕,成日裡橫城大街跑滿馬兒,穿梭往來羅絡繹不絕。仔細瞧瞧,騎士們居然是平時起居八座的高官大員,如今一看,個個跑得面如土色,衣冠不整。市民就笑:「呵呵,也該動動筋骨了,老坐馬車乘轎子,不怕懶壞了身子骨。」
這樣一來,我與陳宜中的矛盾暴露無遺。官員們嚷累,市民們發笑,可他們都懷有焦慮,政、軍兩方面的支柱鬧成這付樣子,國事可如何操持?還冒出些指責我的話:徐子清入仕不過三、四年,取了大功績,也不能居功自傲到如此地步。
謝太后也坐不住了,她的兩名朧股大臣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朝中愈見震盪。矛盾再推不得,只有站出檯面解決這個問題。而這,正是我的目的。
十二月二十日,謝太后下詔,著大小百官垂拱殿議事。
這一日寒風凜冽,日頭卻好,大清早便將珵黃陽光鋪滿整個臨安,萬事萬物染得亮亮堂堂。
藉著山水江南難得的陽光,謝太后命宦官打開垂拱殿所有窗戶,便在一堂金黃裡開始了朝會。
全太后仍與她並排坐於小皇帝身後,依著慣例由丞相陳宜中主持朝會。
德佑朝的宜中丞相又往九級台階上的三座金鑾鞠下腰,抬起頭已是滿臉蒼涼,奏道:「微臣進宮前,得應天府衙門報,昨日夜裡,樞密院成克傑、劉思國等五名大臣,舉家經豐豫門逃走。」
長歎一聲,原本清瘦欣長的身子在這時顯得有氣無力,肩膀搭下,背脊微駝,雙手隨意並在腿間,腦袋也是低垂。神情更加憔悴,一張青黃的臉乾澀得很,彷彿為這個王朝耗盡了他全部心血。
「臣無能,不能倡率群工,無力阻止那些卑鄙無恥奸人,導致小人接踵宵遁。實負丞相之責,讓太后與皇上遭蒙辱難,請太后治臣失職之罪。」倒地跪了下去,腔調中已帶了哽咽。
我冷冷瞧著他的表演,這人又以大臣逃走為借口,逼迫聖上們選官入朝了。哼哼,他以為官員的蔭補盡由他負責了.
想起府裡三天前到的趙晉、趙與可、金履祥等人,臉上不禁浮出笑意:盡情表演吧,一會就該丞相大人失望了。
站在金鑾左邊的台班裡,前面是張世傑、榮王爺、秀王爺,隔著自己四個人之後就是文天祥。裝作隨意樣兒看過去,文英雄肅著臉低著頭一動不動。
這時陳宜中開始痛訴那班主危僕棄的奸佞小人,言語鏗鏘,聲音越來越高昂。文天祥抬頭掃一眼,遇著我的目光,便點點頭,又悄悄地撇撇嘴,在嘴角顯出一絲無可奈何。
大約他在感歎大官們因朝不保夕,出現越來越多的逃亡吧。也許他還在想,即便你徐子清嚇得伯顏不敢大舉攻臨安,可仍然阻不住臣子們的逃跑。
想來也是,大宋遭遇失敗已達百年之久,憑我徐子清率區區四五萬人回援,以抗韃子三十萬之眾,確實不足以穩定人心。
我一邊想著,正要回他一笑,卻聽一個聲音緊接陳宜中剛落下的話頭傳了出來:「臣,有奏。」
探頭望去,原來是秀若女子的文殿修撰張炎。
謝太后見陳宜中已站回台班,便無精打采的揮揮手,讓他說下去。
張炎奏道:「臣請太后遠逐簽書樞密院事倪普、同簽書樞密院事張廣義。」
這兩人一月前才奉旨進樞密院行簽事職,今日便有人參他們?尤其在這缺官少員的當口。不禁大覺奇怪,凝神聽張炎如何彈劾。沒想到,張炎的彈劾竟然包含倪普懼內、張廣義包養歌伎等理由。
(註:宋代官員包養伎倌極為平常,宋徽宗便泡過名妓李師師)
而被參的兩人對指責通通笑納,極力證明自己確實犯有這些毛病。不但如此,這兩人狀似誠懇之極,找出張炎未曾說過的事情來補充自己犯下的過錯。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張炎必由文、倪二人指使,以使那兩人卸任逃走,且不需背負奸臣惡名。
無法不苦笑,我像文天祥一般低下腦袋,誰也不看,心中冒出嘲諷:朝庭都有些什麼官啊,直若兒戲嘛。
謝太后高坐在上,冷冰冰地訓斥張炎、倪普、張廣義莫知所謂,罵道:「堂堂議事殿裡說些齷齪事,做人不要臉了?滾下去,休要擾亂朝堂視聽。」
那三人被鬧個面紅耳赤,重站回台班。又有「左司諫」潘文卿有奏,請朝庭撥糧救饑民:奏道:「朝庭軍糧盡付部隊,加之連年旱暵,田野蕭條。物價飛漲,民命如線。臨安城中缺糧,饑荒嚴重,每日餓死者數百人。致使治惡化,時有搶劫、偷盜、命案發生,民心極不穩。長久以往,恐會激起民變。」
奏請良久,謝太后卻只是苦笑,竟不作答。潘文卿復請榮王,直跪到他的面前,連連跪拜三次,說現在人民都要餓死,請榮王拿出一些糧食以穩人心。榮王拒絕,偏撒謊說家倉空虛,哪有能力賑災。潘文卿將牙咬得緊緊的,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來,點著這些證據,憤然指出某倉還有存糧幾十萬石。榮王無話可對,恨恨盯緊跪拜不休的「左司諫」,白胖大臉紅了又紅,咬牙喝道:「滾起來,本王給你三十萬石就是。」
陳宜中待得插曲一過,又站出台班,朝謝太后作揖拜奏:「陛下,朝中各省各部人員凋零,三省六部無法行使職能,特請陛下早日頌旨,施聖恩雨露於天下,蔭補一批才智雙全人材,讓朝庭順利管理地方,以顯皇家威嚴。」
我抬頭看向金鑾座,謝太后在那裡不易察覺地皺皺眉頭,露出絲不耐煩。據公公何津所說,陳宜中屢請聖意,再二再三的要求補缺,此時又請,太后多半有些惱了。
果然不出所料,謝太后淡淡說道:「孤家知道了,先不議這事,留在後頭說。如今北兵壓境,打至湖州,距臨安不過一、兩百里路,大夥兒先說說如何籌措禦敵之策吧。」
陳宜中再深鞠躬,奏道:「太皇太后,臣以為官員補償正是籌措禦敵之策。朝庭三省六部都缺丁少員,使政令無法貫徹,國事滯澀;又使軍令不通,軍中將士無例可依,淪為各自為戰局面。常言道,蛇無頭不行,朝庭中樞散亂,天下便不穩,又何生禦敵之策。」
「太皇太后,現今之計仍以重振朝政為綱首,打理各省各部,使省部機構完備,行政行軍方能暢通無阻。」陳宜中稟奏完畢,抬起頭牢牢看住殿前三位聖上。
謝太后不理睬他,手指敲敲鑾座扶手,想了想,往前探出身子,說道:「眾卿的意見呢,也說說。」
我站出班台,作個長揖,奏道:「稟太皇太后,微臣認為宜中丞相所言極是。一脈不和週身不遂,且朝庭為天下軍政總綱,切不可使之荒疏。」
難得兩名南宋的頂樑柱統一意見,大臣們站出來紛紛奏曰:「萬事有頭有尾,朝庭是首腦中樞,切切不可荒廢。」
謝太后離座而起,背負雙手在殿上踱步。聽了下面紛紛雜雜的請命,低頭想著,好一時方才坐迴鑾座,朝身邊宦官點點頭,那名宦官便將手中鞭子甩上地面,啪的一聲,整個朝堂立即清靜下來。這鞭子有個名堂,專為清靜朝會爭議之用,名曰靜鞭。
謝太后望著默然靜立的大臣,說道:「孤家原想等大臣們安排完戰事之後方才釐定補缺事宜,既然大夥兒都認為應先補了省、部職崗,那就議這事吧。」
她停一停,對全太后說道:「你先說說。」
全太后便在金鑾座上半欠腰道福,玉潤臉龐未語先笑,隨後說道:「咱家與太皇太后就著這事有過考慮,並非不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不過局勢震盪剛過去,匆匆的選官補員未免有些倉促。既然卿等堅請綱目並張,便這樣吧,著陳丞相與樞密院徐清副使,斟酌俾就,召大小官員府邸議事,五日後擬一份官員名單給孤家與太皇太后過目,如無差錯,即刻定奪。」
她話說完了,我趕緊跨前一步,雙手打拱,高唱謝恩。耳裡卻沒有陳宜中的稱謝之聲,悄悄的瞄一眼過去,宜中丞相愣住了一般,怔怔站在朝堂中央,只望著全太后。
暗地失笑,前些日子還不知道選官有我的份,怎麼全太后會當庭降旨,著我一同選拔官員。他的吃驚必在這上頭,以為到手的肥差卻突然跑了一半,只怕把丞相氣得半死了。最可惱的,居然事前半點風聲也沒有,竟打他個措手不及,補救措施也使不出來。
全太后不管他有何想法,往下說去:「這事兒便這樣吧,望丞相與徐相仔細考察,為朝庭薦些真才實學的能吏。嗯,隨後再議議江南戰局。太皇太后前幾日收到伯顏呈來的信件,徵詢我朝關於休兵戈的意見。他倒是說帳下將士已止住步伐,現今等待我朝的回應。」
停住話頭,看了看謝太后,往裡縮縮身子,坐進去了些,又才說道:「便議議吧。」一雙眸子朝我看了過來。
迎著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我笑笑,卻轉過頭去,對陳宜中揖讓道:「丞相平素與下官交會多有賜教,下官也曾稟過與韃子作戰很是辛苦。便因連年戰火,使得將士疲憊,國庫空虛,造成士無用度,戰無決心。既然太后有問,我等武夫便請丞相大人定奪吧,而後只管執行就是了。」
我再道長揖,彎著腰退回台班。垂拱殿立即泛起喳喳的議論聲,都在猜原先主戰的驃騎大將軍,樞密院副使,怎麼說出一番暗示和議可行的話來。結合全太后也說伯顏欲講和,則更將朝會形勢若隱若現地表露出來。
陳宜中哪有不明白的,因為那次集芳軒聚會便探過我的口風,也曾告訴他聖意在『和』上面。於是他掃來一眼,眼神裡滿含笑意,似乎告訴我:他並沒有因為分去選官之權而生氣,還知道我推他先回答全太后問話的目的——對他示好,表示我徐子清尊重他。
宜中丞相深思片刻,眼眸仍時不時掃過來,終於拿定主意,便咳嗽一聲,對金鑾殿三位聖上奏道:「昨日便有奏折請太后知道,我朝河朔災傷,國用不足,即便軍隊也是饑寒窘迫,難以死鬥。北兵強勢,屯甲兵三十萬,而我僅傷殘十五萬不到,實不足以斗之。既然伯顏有和意,不如順水推舟,與北講和以緩兵,二三年後邊防稍固,可戰可守,實為國之上策。」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朝中頓時大嘩。先前全太后與我的奏對僅止暗示,而陳宜中明明白白希望議和。加之他是執宰丞的當權者,更有一語定奪的權力。
特別出奇處在於,陳宜中在賈似道當政期間,一直高呼決戰,絕不與元講和,而現在卻公然撿起賈似道主和的理由,以作為自己實施策略的註腳。
奇哉怪也,丞相與驃騎將軍一同改變意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然如此,這二人當初反對賈似道幹什麼,大家不都是主和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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