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露齒一笑,回望過去,說道:「丞相大人,子清並非猶豫不決,不過在想調哪廂兵,遣哪員將。放心吧,今日得知此獠齷齪到這等地步,便是丞相不讓子清派兵入京,也要尋著由頭請奏太后,調些兵卒入京駐休,呵呵,借此打壓一下陳宜中的猖狂氣焰。」
再商議些小事,回了府,卻也不得安寧,陳宜中叫宗室弟子趙時賞來喚我。
絕不敢去,指著大廳裡來探我的諸大臣,笑道:「請趙兄回稟宜中丞相,徐某剛回京,未曾與大夥兒謀過面,正要抓緊時間好好親熱一番。同殿為臣嘛,難得他們看得起徐某,總得陪著聊會兒天,喝會兒茶。」
趙時賞是個痛快人,廳裡坐著的大臣又和他是舊知,這時走過來笑鬧成一堆,便對我說:「呵呵,兄弟明白,徐將軍領兵在外,大家難得聚會一次,當然不能少了交往。就這樣,兄弟回去一說,相信宜中丞相理解的。」
他倒是去了,第二日文天祥接踵而至,巧之又巧的,還帶了一封來自揚州的信。與心儀的英雄相見,自然有番親熱,可展開信件一讀,笑容立刻凝固在臉上。
文天祥在一旁問道:「怎的了,看你難受成那付模樣。」
苦笑一聲,將信遞過去,文天祥不看,說道:「你的信,拿我看作甚?」
「李大都督托文老師轉交給我,文老師自然脫不了干係,這信卻還得你看。」
文天祥便接過信草草掃了兩眼,抬起頭時已笑逐顏開,正要說話,我阻住他,搶在前面說道:「文老師,請你幫子清回封信吧,就說子清知道怎麼做。呵呵,文老師在朝中一力主戰,子清受你熏陶已久,當然不甘人後,卻也堅請的。至於大都督讓我幫他拜會宜中丞相一節麼,子清添為子侄輩,一定會替他去看望。」
文天祥笑道:「祥甫心也恁細,連這關節都想到了。他信中也有請我倆,同在朝會裡反對議和之聲。這個嘛,子清與我俱是熱血男兒,哪還用他提醒。」
剛說完,張炎在門房帶領下來了內府,遠遠便拜:「大將軍,你回臨安四日,張炎卻到此時方來拜會,可失禮得緊了,原諒則個。」
我呵呵一笑,長揖回謝,「張學士要折煞子清麼?學士大人一來,頓使蓬蓽生輝。」
這幾日,我的大將軍府人來人往,大門外更是車水馬龍,竟比街市還熱鬧幾分。緣故麼,百戰百勝的傳奇人物回到皇城,兼得聖眷正隆,朝庭裡大小臣工,無不登拜訪,尤其到了夜裡初更,那更加人聲鼎沸,人影兒齊齊扎扎,擺五六桌酒席,坐幾十員大臣,共舉杯,歡聲笑語。
胡應炎、尹玉、陳昭、包圭,包括蕭吟、蕭歌,全當成了僮兒,幫著我迎來送往。有些來見我的官兒,官職比胡應炎一干廳堂裡服務的還小,這時瞧見服侍他的人竟是四、五品將軍,只驚得手足無措,紅著臉,嘴裡連稱不敢。
如此這般,卻把我們累得精疲力竭。
張炎越走越近,便吩咐蕭歌看茶,合著文天祥,三個人聊了起來——
李庭芝在信中有說:「宜中丞相為人恭敬愛仁,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暗示我牢記揚州允諾,歸入陳宜中,進而倒賈。
倒賈!謝太后不也猜忌賈似道權柄過大了麼。
初漢大功臣韓信被呂後誅殺,臨死之前慨歎:「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太后們帶著小皇帝,已把穩了朝政,結果因蕪湖之敗,與扶他們起來的賈似道鬧生分。
於今又得王龠造謠生事之累,更加擔心為相幾十年,門生故舊遍天下的賈似道,會借擁戴之功而行逼宮之惡。絕不能放虎歸深山,使賈似道得以喘息舔傷,再有日後的割鴻溝重分天下之險。
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誰也不能染指。這也是謝太后逼我立誓約的目的,她在分化瓦解賈陣營的中堅。
此後,主戰的秀王、文天祥、劉師勇;主和的陸秀夫、倪普,以及參政知事曾淵子,左司諫潘文卿,右正言季可,一干人接連而至,左一言右一語,紛紛雜雜,在驃騎大將軍府暢所欲言。有時候到的人多了,竟如那次朝會一般,為著戰和之爭,兩幫人在我的房屋裡大吵大鬧,毫不顧忌我在場。
煩躁之極,這樣的政治鬥爭越發使人討厭。我沒去見陳宜中,反而讓蘇墨找張炎,畫出王龠的頭像。
蘇墨從此便晝伏夜出,藏至賈丞相府,等候王龠的出現。
與此同時,我還跑到葛嶺的賈丞相府,當著數十名找他議事的臣子的面,大張其鼓地以將士需要休整為由,請求調一萬人入臨安。
他同意了,指著曾接迎接我軍歸臨安的楊亮節說道:「楊公是皇親國戚,也深譜武藝,不若派你軍前,任一名參將。」
不等我有何表示,掉頭對楊亮節說道:「大將軍麾下悍士如雲,你去了可別窩囊窩囊,掉了朝庭的面子。」
叫江滿子拿來筆墨,疾草任職文書,遞給正含笑看我的楊亮節,直接下令:「先俾就進駐臨安之軍,以方便安頓城中家眷。」
我的老熟人楊亮節,拿了丞相大人的調令笑呵呵走過來,打拱作揖的說道:「未將以後就算大將軍的人了,一切以大將軍馬首是瞻。不過我帳下還有七八員參軍,相處日子久了,有些捨不得,乾脆一塊兒調入大軍吧。」
扶起他折下的腰身,我笑道:「丞相許可,我自沒話說。」
賈似道便說:「徐子清正處用人關頭,就去吧。」
又吩咐我:「給他們任實職,派幾營兵讓他們領著,子清也該為朝庭多培養些將才了。」
我笑著應允,借口軍士入城,必得稟奏太后為由,掉頭上書大內,奏稟謝太后,希望借大內西兵營,為軍隊駐休之用。
這在議定之天,太后同樣爽快的答應了。
陳宜中得知我調兵進京,居然屈尊登門拜訪。不為別的,薦趙時賞入我旗下。
我不敢有絲毫怠慢,關門謝客,不讓其他交會我的大臣入內。再喚帳下將軍一齊陪陳宜中,連剛調到軍隊裡的楊亮節那批人也一同參加。
宜中丞相攜了趙時賞,一提那要求,我滿口答應,還去到趙時賞面前鞠躬道禮:「趙兄本為宗至子弟,皇家貴胄能加入我等武夫行列,真正榮幸之至。」
回頭叫蘇墨把大臣們送我的諸多玩物古董,裝好幾大箱子,非要送陳宜中回他的丞相府,說道:「下官原本草芥似的人物,哪敢讓丞相親自登門,說不得,下官惟去尊府負荊請罪了。」
斯時,陳宜中掌管著戶部,戶部下轄的軍資庫更由心腹劉伯聲主事。那晚去了他家,酒到酣時,宜中丞相藉著酒意說道:「子清啊,朝中有人罵你為了攻取建康,屠殺萬餘百姓。又說為了防追兵,一把火燒了高資。如此等等,把你說得跟惡人一樣。呵呵,那可是人神共憤的大罪啊。不過你可放寬心了,老夫已座下了那些荒唐之言。」
他又說道:「上前日朝會,才知道子清原來熱血男兒,見不得膽小人行投降事,在太后面前果敢主戰。呵呵,就憑這一點,本宰必定全力支持子清,軍隊所需耗費,戶部軍資庫優先供給。」
劉伯聲也在場,雖然他力執和議,不贊成抵抗韃子,這時卻笑道:「有趙大人在徐大將軍隊伍中,只怕下官把軍資稍拖一時,趙大人便要罵人了。」
身材挺拔的趙時賞,即便喝得醉眼朦朧,仍直著腰盤腿而坐,衣衫、帽冠一絲不苟,當真一個整潔而自恃的貴族,這時佯罵道:「嘿,我還沒到軍中,劉大人就不懷好意了?小心著,仔細我上稟太后,扒了一身官皮。」
我和眾人一起大笑,邊笑邊喝酒,結果酩酊大醉,連怎麼回的大將軍府都記不真切。
翌日清早起床,居然從衣袋裡發現幾張契約——宜中丞相收下我的幾大箱珍寶玩物,回贈臨安城郊良田百畝,莊園三座——
酒意又衝上腦子,廳裡的郭子沫已將琵琶換作錚鼓,李玉兒也換了七彩霓裳。
便在急促的鼓樂聲中,李玉兒翩翩起舞,甩動窄細綿長的白袖,像雪花空中飄搖,像柳絮迎風飛揚。姣美的身姿旋轉起來,彩虹一樣美麗的衣裳翻飛悠然,裙角開始了變幻無窮的糾纏,玉臂輕舒,如朵朵浮雲,傳送著晦澀的思來念去的情意。
舞衣盈動,艷麗容貌,如盛開牡丹,回眸一笑干嬌百媚干嬌——旋轉,她不知疲倦地旋轉,左旋右旋,轉得那麼快,連急速的旋風都快要遜色了,幾乎不能看清她的臉面。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颻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
應著鼓錚琴馨,她啟唇輕唱,衣袖如雲,只覺無數條白練在眼睛飄揚,那個曼妙的身姿更似了仙子,輕盈柔軟,煢煢孓孓,在搖曳的燭光裡蕩漾。
一代名伶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颻轉蓬舞。
看得入了神,眸子開始朦朧,腦海中悄然泛上一張張陰沉可惡的臉,賈似道,陳宜中,李庭芝,趙時賞,楊亮節——
兩幫人都在拚命地往軍隊塞人,兩幫人都在逼我做出明確的表態。我知道,他們誰也不相信我,這位毫無根基的驃騎大將軍。
他們在拉攏中防患。誰都明白徐子清是賈似道一手提拔起來的,在陳宜中等人眼裡,是當然的賈逆一黨。經朝會公然與賈似道唱反調,兼得李庭芝遙遙來信,讓陳宜中知道我現在改弦易轍了。可他們不會無條件地接受我,不會立即將我當自己人看。因為,陳宜中警告我,屠殺建康百姓,火燒高資,也許他還知道軍中收留違禁的明教中人,如此等等,早已觸犯大宋律例。言下之意是說,如果我膽敢不聽話,他就會弄幾封折子上達天聽。
趁著酒意,我忍不住狠狠罵了自己一句:糊里糊塗,做事當真莫知所謂。現在好了,冒然投向反賈陣營,不但招來賈黨的憎恨,反賈一派也會把我當成孤情寡義的小人。
鼓錚更急,李玉兒一揮白袖,劃成弧線舞到半空中,渾成了一道白潔的虹。紅潤細膩的櫻桃小嘴吐出玉一樣清脆的歌聲:「——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為兒。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
天寶季年時欲變,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
時欲變,兵疑反,當真一個稜模兩可之局。我呢,他媽的一個兩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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